罗兴亚人"被驱逐":面对种族问题 联合国也很无奈
出品|网易科学人栏目组 孙文文
(库图巴朗难民营中的一位妇女。今年8月以来,约有近50万罗兴亚人越过缅甸边境逃往孟加拉国。图:Doug Bock Clark)
在孟加拉境内的一片森林中,有一片临时搭建的棚户区。25岁的阿卜杜勒从自己的帐篷向外望去,看到不断有衣衫破烂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涌入这片难民营。由于多日缺乏食物,这些人看上去憔悴不堪。他们都是罗兴亚人,被外界认为是受迫害最多的穆斯林少数民族。十个月前的2016年末,阿卜杜勒同6.6万名罗兴亚难民一起穿越孟缅边境,逃到这里。差不多一年之后的今日,大批罗兴亚人再度从缅甸逃至孟加拉。过往70年中,这种逃亡一直在发生。
最近一次暴力事件发生在2017年8月25日,当时罗兴亚武装组织在蒙缅边境袭击了30名缅甸警察和军事人员。军队很快进行报复,缅甸士兵们对罗兴亚人的200多个村庄进行扫荡,60万罗兴亚人被迫逃离。难民们对外界讲述缅甸士兵伏击村寨、强奸妇女、对男性则进行枪毙或斩首的暴行。纳夫河是孟缅边境一条宽达一英里的大河。每天早上,都有尸体被纳夫河冲上岸。那是逃亡的罗兴亚人,他们试图游过河水到达孟加拉,却在中途丧命。
阿卜杜勒招呼新来的逃亡者进入自己的帐篷,这个简陋的收容所由废旧塑料布和竹条制成。很快,不足8平方米的空间里挤满了30人。虽然空间逼仄,但他们对自己有遮蔽物容身已经感到十分庆幸:大部分新来者只能露宿在风雨中。位于孟加拉国南部的这个狭窄半岛目前已经涌入接近100万罗兴亚人,他们多数都无处容身,联合国难民署在当地搭建的难民营早已人满为患。阿卜杜勒将帐篷让给新来的难民,自己只能去附近的清真寺中睡觉。联想到十个月前自己带着伤九死一生逃亡的经历,他对提供帮助感到义不容辞。
道格・博克・克拉克(Doug Bock Clark)在今年2月对阿卜杜勒进行采访,当时那场罗兴亚人与缅甸政府之间的冲突已接近尾声。克拉克希望通过对阿卜杜勒所在的“平浒场”(Pwint Hpyu Chaung)村居民的经历进行梳理来理清整场冲突的来龙去脉。当时外界对这场冲突所知不多,缅甸政府对冲突轻描淡写,称是军方对小规模叛乱的正常镇压,并称罗兴亚人故意烧毁自己的房屋以博得国际社会的同情。多年来,缅甸军方拒绝外部人员深入冲突地区进行报道,难民的故事无法被独立证实。克拉克希望将难民营内逃亡者的口述与缅甸内部的消息进行对照,揭开事情的真相。
要想进入非官方的难民营并非难事,野蛮生长的难民营地面积很大且路网交错,巡逻的孟加拉士兵无法照看到每个角落。克拉克溜进难民营后,难民们争相对他讲述自己的遭遇。在一个闷热的篷布帐篷里,一位12岁的男孩向克拉克讲述自己的经历,缅甸军队袭来,他躲在稻田里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士兵强奸,士兵们放火点燃房子后扬长而去,男孩在灰烬中找到父亲被烧焦的尸体。男人们拉起衣衫,露出火山口一样的子弹伤口。女人们则掀开头巾,显示脸上被火烧的痕迹。最终,克拉克成功从难民中追踪到21名来自平浒场村的罗兴亚人,阿卜杜勒即是其中之一。为了保护他的安全,“阿卜杜勒”为化名。从他们的叙述中,克拉克拼凑出了2016年11月那场大屠杀令人痛心的真相。
他们的故事仅是整个悲剧的冰山一角。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将缅甸境内发生的事形容为“种族清洗的教科书”,其他的观察家则描述缅甸军方的行为是“种族灭绝”。人们对这场暴行的定义仍有争议。根据国际法,“种族清洗”(ethnic cleansing)和“种族灭绝”(genocide)这两个词的含义略有不同。在20世纪90年代的南斯拉夫战争中,人们使用“种族清洗”来描述塞尔维亚人通过谋杀和强奸迫使外族人逃离塞尔维亚人的“民族领土”。而根据联合国《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种族灭绝”作为一个法律术语,指的是“蓄意全部或局部消灭某一民族、人种、种族或宗教团体的行为”。
1948年,联合国通过了《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简称CPPCG条约。当时加入联合国的多个国家誓言不再允许二战时期那般的系统性种族屠杀重演。公约对种族灭绝做出定义,其中包括谋杀、阻止生育以及“故意使该团体处于某种生活状况下,以毁灭其全部或局部之生命”等一系列非法行为。如今种族灭绝已构成国际犯罪,受到国际法的制裁。最重要的是,公约要求所有签署国“防止和惩治”正在进行的任何种族灭绝行为。这是对混乱和恐怖作出的一个乌托邦式的反应,人们希望通过共同努力,防止最不人道的悲剧重演。今天,全球已有140个国家批准了这一公约,其中包括缅甸和美国。
在阿卜杜勒和其他接受采访的罗兴亚人看来,降临在他们身上的不公正行为是毫无疑问的种族灭绝。当阿卜杜勒在2016年逃到孟加拉,他确信国际社会不会允许暴力行为继续下去。但数月的时间过去,外交官们对暴行属于“种族清洗”还是“种族灭绝”争论不休。联合国希望介入解决危机,但援助计划受到缅甸官僚机构有意无意的阻挠而无法进行。2017年,特朗普政府签发了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移民禁令,一改传统的美国外交政策,将美国从包括罗兴亚人危机在内的人权事件中撤离。今年3月,美国没有支持联合国委员会对罗兴亚难民危机进行调查的计划。
综合来看,国际社会之所以对罗兴亚难民危机反应迟钝,其背后有多重复杂的原因。但阿卜杜勒所关心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在存在相关法律框架的情况下,国际社会还会容忍罗兴亚人被屠杀和被驱逐出境这样的事情发生?
7岁时,阿卜杜勒第一次认识到国家对自己的敌意。那是1999年的一个夜晚,阿卜杜拉作为哨兵值夜,防范附近佛教徒村落寻衅滋事。阿卜杜拉的村庄位于缅甸西部的若开邦(Rakhine State),是分布在当地沼泽河谷的三个罗兴亚村庄之一,这里共生活着1000多名罗兴亚人。政府鼓励佛教徒到该地定居,并作为“模范村”宣传。当然这一政策的真正用意是变相驱逐当地的罗兴亚人。
由于宗教和种族矛盾,信奉伊斯兰教的罗兴亚人同缅甸本土的佛教徒之间的冲突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缅甸政府开始没收罗兴亚人的土地,并在种族交界地推进模范村的建设,这些村落等同于深入穆斯林土地的佛教前哨。模范村里定居的是罗欣亚人的死敌――在缅甸国内占主导地位的缅族和信奉佛教的若开邦人――政府利用它们来控制罗兴亚人。
对模范村的第一手表述很少见,因为缅甸政府对罗兴亚人居住区进行严格管制。一份此前未曾发表的联合国调查报告描述了所谓的“模范村”内的景象:模范村的居民大多是缅甸国内的罪犯和流浪汉。政府将这群社会边缘人安置到模范村,同时剥夺他们的收入和与家人联系的方式。有时罗兴亚人被迫为新来者建造房屋。曾有一次,缅甸当局从附近17个罗兴亚村庄征调1000多名罗兴亚人――其中包括数百名未成年人――充当苦工,每天工作到晚上11点。稍有懈怠就会遭到鞭笞。模范村的无赖村民经常敲诈勒索罗兴亚人、偷庄稼和农畜,却能免遭惩罚,甚至还成立了准军事武装来骚扰当地人。
所幸在阿卜杜勒放哨的那段时间,模范村的村民并未来找麻烦。视线越过纳夫河,阿卜杜勒能看到对岸孟加拉城镇的灯光。相比之下他的村落棕榈叶覆盖的木屋一片漆黑。这里是缅甸政府最严密控制的地区,现代化在这里无从觅踪。1999年的缅甸还是军队威权统治,是地球上最孤立的国家之一。境内没有电视机,阿卜杜勒在学校只学过几句基本的缅甸语,听不懂官方的广播,也看不懂报纸。除了隔着河面遥望对岸的灯火,他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
阿卜杜勒在当地的伊斯兰学校上到四年级时退学,开始在父亲的稻田里干活,准备同家里的其他男性成员一样,一辈子做个稻农。他的爱好是在夜间用弹弓打白鹭,就地取材使用太阳晒硬的泥巴块做子弹。子弹打穿白鹭的翅膀,鸟的脖颈被切开,行过祝礼后才算符合清真标准,一家人方可进食。
长大一点后,阿卜杜勒开始冒险出门,探索村庄之外的世界。在外面被缅族人或若开邦人羞辱是常有的事:“该死的孟加佬!”缅甸人以此蔑称来暗示罗兴亚人是来自孟加拉国的非法移民。有时遇到流氓士兵勒索,即使交了钱也免不了挨一顿揍。父亲警告过他,被人打不能还手,那样只会招致更严重的惩罚。
关于穆斯林和佛教徒究竟谁才对平浒场一带丛林土地拥有所有权的争论可以追溯至16世纪,当时两种宗教曾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冲突。不过,尽管缅甸一直表示反对,但有力的证据表明,罗兴亚人长期以来就在今日的若开邦一带居住。1799年,一位苏格兰探险家描述自己在当地遇见了“罗因伽人”(Rooinga)。虽然仍有争议,但大多数专家都认为罗兴伽人即是如今的罗兴亚人。
大英帝国在19世纪殖民了这一地区,穆斯林和佛教徒之间的冲突暂时被压制。二战爆发后,罗兴亚人支持英国人,若开邦人和缅族人则与日本侵略军结盟。双方彼此屠杀。战后,罗兴亚人逃往北方,若开邦人和缅族人撤到南方。当缅甸在1948年从大英帝国独立时,信奉佛教的缅族人组建的政府不承认罗兴亚人为缅甸国民。经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系列斗争,罗兴亚人得到了有限的土地和自治权,可惜好景不长。
(库图巴朗难民营内,一个男孩抱着另一个幼儿。在这片非官办的难民营中,人们使用废旧的柏油帆布搭建简陋的帐篷。图:Doug Bock Clark)
1962年,缅甸军方发动政变,废除民选政府开始专制统治,新上台的奈温将军对国内寻求自制的少数族裔进行强力镇压。新政府将罗兴亚人归为非法移民,并在1978年开展首次大规模的强制移民遣返,20万罗兴亚人被驱赶到孟缅边界,成千上万人在一路上饥肠辘辘。1982年,缅甸政府立法剥夺罗兴亚人公民身份,使他们成为无国籍难民。
阿卜杜勒在1992年出生,当时有大约25万罗兴亚人在难民潮中逃往孟加拉。缅甸政府对罗兴亚人的强制行动也受到国际社会的牵制。当时美国刚刚赢得与苏联的对峙,强烈反对缅甸政府侵犯人权的行为,伊斯兰国家也抗议罗兴亚人遭受的虐待。于是,缅甸方面转变策略,放弃了对罗兴亚人的正面宣战,改为暗地里开展有组织的灭绝行动。
1988年,缅甸政府开始制定一项秘密计划,希望能以合法的手段征服罗兴亚人,最终将后者赶出缅甸。“国际预防政府犯罪组织”(?International State Crime Initiative)在一份报告中向外界披露了缅甸政府所谓的《罗兴亚人灭绝方案》,方案中写道:“为了不引起穆斯林国家的注意,应该避免对穆斯林群体的大规模屠杀。”方案在第一条中将罗兴亚人定义为“叛乱分子”,剥夺他们的公民身份。后文中的一系列措施包括限制他们流动、工作、接受教育、拥有财产甚至结婚生育。方案要求法官将佛教徒的利益置于罗兴亚人之上,并建议将穆斯林转化为佛教徒。如果没有国际社会的干预,缅甸政府有能力实现这一切。
阿卜杜勒成长为一个英俊健壮的农民,拥有一辆用二手中国零件组装的摩托车。2010年,家人安排年满18岁的他结婚。村子里的伊玛目见证了一对新人的结合,但为了遵守政府对罗兴亚人的法律,阿卜杜勒的婚姻要取得当地政府的许可才算合法。政府官员告诉他,想要结婚得先有身份证,并对此要价100美元。这是一笔不小的钱,阿卜杜勒一家人靠卖稻米一年也只能挣1000美元。这是对罗兴亚人婚姻的故意刁难和勒索。交上钱后,阿卜杜勒被告知,身份证会将他和妻子列为孟加拉人,而不是罗兴亚人。他别无选择,只能同意。阿卜杜勒不会写字,所有文件由政府人员代写。
即便有了婚姻证明,阿卜杜勒还无法立即与妻子合法同居。当局严格统计罗兴亚村落每个人住在哪所房屋,勒索600美元才允许新娘从娘家搬到新郎家。某天晚上,阿卜杜勒在岳父家被警察抓走,关进监狱遭受殴打。得到消息的父亲连忙拿着家里仅有的200美元前来赎人,他知道万一儿子被打成残废损失会更严重。出狱后,阿卜杜勒攒了一年的钱才将妻子接到自己家。
随后的两年里,阿卜杜勒都是个安守本分的农民,尽力避免招惹到政府。2012年,听说有罗兴亚村民在若开邦首府实兑市被烧死,他便停止猎鸟,毕竟晚上一个人跑到村子外面太危险了。2012年5月28日,一群罗兴亚男子被指控在实兑奸杀佛教徒女子。在接下来的一周,挥舞着砍刀的若开族对罗兴亚村庄进行报复性洗劫。冲突发生时,士兵和警察就站在一旁而不加干涉。两周后州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期间有98人遇害,5000多户房屋被焚毁,7.5万罗兴亚人流离失所。10月份暴力事件再次爆发,造成68名罗兴亚人遇难,3234所房屋被烧,另外有3.2万罗兴亚人被迫逃亡。在罗兴亚人的反击中,26名若开族遇害,42户房屋被烧。国际调查人员后来发现,针对罗兴亚人的暴力行为非常有针对性,许多若开族人被迫参与,人们怀疑是极端民族主义分子与军方的合谋行动。
(图为巴鲁卡里难民营里的一家人。图:Doug Bock Clark)
由于实兑距离孟缅边境较远,当地的罗兴亚人无法越境逃到孟加拉。12万人落入缅甸政府设置的集中营中,联合国官员在2014年称此事“令人震惊”。时至今日,罗兴亚人生活状况仍未改善,受教育和就业的机会受到严重限制。胆敢私自走出营地的罗兴亚人可能会面临3个月的监禁。若是落到若开族手里,可能会被私刑处死。
2015年,成千上万罗兴亚人买通走私者,搭乘简陋的渔船逃离若开邦的集中营。当这些船在泰国靠岸时,政府将许多船拖回大海,8000多罗兴亚人在海上陷入没有饮用水和食物的绝境。后来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勉强接受了一些难民,但联合国估计,已有1000多人在海上死亡。
2015年末,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专制之后,缅甸举行了首次自由公正的选举。阿卜杜勒希望罗兴亚人的生活能够从此得到改善。他想投票给昂山素季,这位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民主活动家被各族人民视为圣人,她曾因批评军政府而遭受15年的关押,被外界誉为“缅甸玫瑰”。但由于被登记为孟加拉人,阿卜杜勒没有投票权。后来昂山素季的执政党获得压倒性胜利,但罗兴亚人渴求的新生活并未到来。依照新宪法,军方保留对若开邦的严密控制,而昂山素季对军队并无正式控制权,所以一切还是老样子。
2016年,阿卜杜勒生下第一个孩子,一个男孩。这是政府允许的唯一一个孩子。当年政府官员给他签发的结婚证上即限制了他们只得生育一个孩子。从1993年到2005年,地方当局实行罗兴亚人口管制政策,其中规定生育子女超过两个的家庭――以及未婚先育的女性――可以被判入狱10年。阿卜杜勒似乎看到儿子将面临的凄凉未来,但同时也为拥有一个儿子而心生感激。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基础教育,有朝一日逃离缅甸。他无数次幻想,如果自己不是生活在缅甸,他本有可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多年来,专家们警告缅甸对罗兴亚人的压迫和剥削会可能会导致滋生极端主义。2000年之后,几个与基地组织有些许联系的反叛团体在孟加拉难民营内训练罗兴亚人。2016年10月9日,这些极端分子首次发动大规模袭击。一百多名罗兴亚人手持刀和自制弹弓袭击了三个警察站。他们杀死了9名警察,另外造成5人受伤,并抢走大约50支枪。新成立的伊斯兰罗兴亚叛军――后来被称为若开罗兴亚救世军――声称对这起袭击负责。国际危机组织发布报告显示该组织可能已将数百名罗兴亚人训练成游击战士。叛军声称收到来自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的个人资助。
10月10日拂晓,缅甸军队对事发地附近的村庄发动报复袭击。军队沿着山谷中唯一的公路一路北上,焚烧沿途的房屋,逮捕沿途遇到的罗兴亚人并施加折磨。一位幸存者告诉记者士兵将他绑起来,用打火机烧掉他的胡须。原本用以监测森林火灾的环境卫星被用来追踪罗兴亚村落的人为纵火。根据这些图像,人权观察组织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记录到1500个建筑物被焚毁。该组织同时警告考虑到林木遮蔽,真实数字可能会更高。
据阿卜杜勒讲,他所在的平浒场村距离军队行驶的主干道尚有一段距离,村民因此有了几天的逃命时间。由于担心被逮捕,阿卜杜勒和其他的年轻人逃到山上。村领导向官员发誓,村里没有反叛分子,并自称不知道男丁们去了哪里。通常军队都会顺走几只山羊作贿金,但这次他们坚持要500美元现金。村里每户人家都掏钱才凑足这笔钱。
每隔几天,军队就会与模范村的民间武装分子回到罗兴亚村庄,进行重复勒索。到了11月初,村里的钱都被他们搜刮光了。当村里再也掏不出钱时,士兵们牵走了村里的牲畜,其中包括阿卜杜勒的7头牛和8只山羊。当天晚上,村民们宰掉漏掉的三头牛,一家一斤将肉分了。村民们祈祷,现在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希望士兵能就此放过他们。
11月12日,阿卜杜勒听到远处传来机枪声,并看到南面的山丘冒起浓烟。意识到事情不妙的他命令父母和妻子带上尚且年幼的儿子到附近的村庄躲避。村领导让一些男丁留后掩护,阿卜杜勒和几个朋友留在一个山头上查看军队的动静。
大约1个小时之后,阿卜杜勒再次听到枪声。一路小跑后,他看到数枚飞弹落到村子里,迫击炮击中竹质茅屋,瞬间燃起大火。随后他看到大约20名缅甸士兵穿过稻田和槟榔地向村子走来,领头的是裹着红色头巾的缅甸突击队员。他跑回房子里,恰在此时一枚迫击炮在他身旁爆炸,他被掀翻在地。
阿卜杜勒恢复意识后,四周已是一片火海。伴随着剧烈的耳鸣,他看到地上堆积了脚踝深的灰烬。同父异母的兄弟从自己黑纱笼上撕下来布条,缠住阿卜杜勒流血不止的肩膀。阿卜杜勒整个右臂无法动弹,一片金属物插进了他的肘部。有人告诉他:“你很幸运只是被打中肩膀。有人正中胸部当场死亡。”继兄搀扶着他逃离现场。看到自己出血不止,阿卜杜勒真担心自己会死去。
缅甸士兵在整个村子里射杀逃跑的罗兴亚人。或许是为了节约弹药,士兵没有像在邻近村庄所做的那样使用火箭推进榴弹,而是用竹质火把引燃村落里的茅草屋。一名幸存者目睹了士兵残杀村里穆斯林长老的过程:当时伊玛目被儿子背着逃跑,士兵将儿子撞倒,四个士兵上前抓住伊玛目的四肢,像荡秋千一样摇摆老人,将他扔进了烈火中。记者所采访到的三名村民也都确认了伊玛目的死亡。其他的幸存者则讲述了士兵如何轮奸妇女、将婴儿投入火中,将村民锁在着火的房屋内焚烧致死。村民讲述的情形与今年二月联合国报告中所描述的暴行类似,那篇报告是通过对220名难民的访谈编撰而成。卫星图像显示平浒场已被夷为平地。一位村干部指认数十栋房屋被焚毁,只有少数房屋得以幸存。
到达临近的油谢岬村(U Shey Kya)后,阿卜杜勒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的家人已经在此地避难。阿卜杜勒前往油谢岬村当地的一个医生寻求医治,但医生无法取出弹片也没有止痛药。听说孟加拉国有无国界医生经营的医疗诊所,第二天早上,阿卜杜勒含泪告别父母和妻儿,前往孟加拉寻找医治的机会。阿卜杜勒的家人留在油谢岬村,同几十年来遭受苦难的罗兴亚人一样,祈祷冲突赶快平息。
一路上,阿卜杜勒一边要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吊带中的胳膊,同时还要避开野狗出没的焦土废墟。两天的跋涉后,他终于抵达蒙缅边境的纳夫河。一位船夫可怜他的处境,免费将他偷运到对岸。在孟加拉的难民营里,一位巫医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从他胳膊里取出两块弹片。家人很快打来电话,不过报告的却是坏消息:油谢岬村遭到袭击,他父亲被殴打,士兵扯下了他姐姐的鼻环和耳环,还用刀子给她破相。几日后,阿卜杜勒的家人也逃到邻国的这一处难民营。再次抱起儿子时,阿卜杜勒流下眼泪。一家人决定,从此再也不回缅甸了。
(巴卢卡里难民营内两位戴面纱的妇女。联合国在当地修建的难民营早已住满,新来的难民在周围自行搭建住所。图:Doug Bock Clark)
联合国修建的难民营已住满了人,阿卜杜勒走进树林,砍倒一棵树,为自家搭建一个临时住所。他使用废旧的黑塑料布裹在竹架外面遮风挡雨,这些布曾被用来晒盐,农民用塑料布兜住海水,待海水蒸发后,收集剩下的盐分。盐渍痕迹尚存,使得阿卜杜勒的帐篷看起来好似布满了泪痕。阿卜杜勒的帐篷原来修建在难民营的边缘,随着新的难民涌入,很快有更多的私搭帐篷包围了这里。记者到访时看到有的新住户连防水布也弄不到,暂且用柚木叶子遮顶。
几个月后,阿卜杜勒的伤口愈合。每当不经意碰到疤痕或试图举起手臂,仍然会感到一阵剧痛,这让他无法在孟加拉国的稻田里找活干。靠着偶尔去附近的市场卖蔬菜,他每月能挣上30美元左右。一家人的口粮基本上全赖于世界粮食计划署提供的补助:25公斤的米,每月两次。水源缺乏,公共卫生条件也差。阿卜杜勒和他的妻儿的体重越来越轻,小儿子常常哭个不停。大部分时间,除了闲逛和其他难民们互相诉苦之外,阿卜杜勒无事可做。
阿卜杜勒仍然希望国际社会能够通过某种方式来恢复他的家园,但更年长一些的难民对事态好转已基本绝望。有些难民自1970年以来就生活在难民营中,在年复一年的暴力冲突中从青年变成父亲和祖父。每当冲突爆发,国际社会都会给予短暂的关注,但事情最终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一些难民认为,或许要等到缅甸驱逐了全部罗兴亚人之后,他们的厄运才会终结。
2017年初,事情本可能迎来转机。今年二月,欧盟外交官推动联合国建立一个调查委员会(CoI),对罗兴亚人危机进行国际干预。CoI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UNHRC)所能够委托的最有力的调查类型,调查结果可以作为依据向国际刑事法院提起诉讼。
东亚一些大国不希望他们从缅甸进口木材、宝石和天然气的活动受到干扰。此外基于地缘战略考虑,也不希望西方国家对其周边国家施加太多影响。欧盟驻缅甸大使Roland Kobia曾表示,“一些国家出于本国经济和政治议程的考虑,对若开邦的事件采取了更加务实的立场。”由于一些缅甸盟友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员,未经这些国家同意,联合国不可能对缅甸进行制裁。
这并非罗兴亚人第一次沦为外交牺牲品。联合国驻缅甸人权问题特别报告员托马斯・奥杰・金塔纳(Tomás Ojea Quintana)曾负责调查2012年爆发在缅甸的种族暴力事件,他向记者表露自己对国际社会无法高效处理危机的沮丧:“一些国家害怕自己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受到威胁,没有给缅甸施加最大限度的压力。”在之后的辩论上,欧盟改变策略,提议组建一个相对低效力的调查。但该提议又遭到美国的反对。
特朗普上台后,一改美国以往的外交政策。今年初,特朗普总统签发令舆论哗然的移民禁令,无限期禁止难民入境美国,称这些难民威胁美国利益。罗兴亚人原本还寄希望于美国能够帮助他们,现在希望落空。他们对竟然有人将自己视为威胁感到难以置信,他们明明才是受迫害的对象。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美国国务院在蒂勒森的领导下缩减职能,削减了预算,并裁掉外籍雇员,多个高级职位被有意空缺。特朗普政府继续制定“美国优先”的政策,使美国在国际事务中扮演不那么积极的角色,专注于自身利益。
将欧盟的人权调查冷落到一边,美国却提议国际社会为缅甸政府主导的调查提供支持。昂山素季在缅甸开展的民主进程尚不完善,根据该国宪法,昂山素季对冲突最激烈的若开邦没有实际控制权,该邦继续由军方统治。部分西方专家不希望给刚站住脚的缅甸民主太多压力,所以支持昂山素季的调查。
三月末,在特别报告员和人权倡导者的努力下,联合国在最后关头决定成立一个由多国成员联合组成的真相调查团,派驻缅甸协助调查。所谓的真相调查团拥有的权力和调查范围都要比Col小很多。人权监督组织Fortify Rights的首席执行官马修・史密斯(Matthew Smith)在事后评论,这可能是国际社会所能做出的最消极干预方案。
真相调查团的成立并不承诺给罗兴亚人带来任何实际帮助。联合国的成立原本是为了防止二战时那种大屠杀和其他恐怖事件重演,但经过72年的发展,这个组织内的问责制已经变成大国博弈的地缘政治游戏。人权理事会通过研究作出报告,但却没有执行的权力,这个权力属于安理会。如果安理会开会讨论任何制裁措施或国际刑事审判,与缅甸有利益往来的常任理事国几乎肯定会否决这些决议。
联合国作为一种权力制衡制度被建立起来,目的在于说服世界上不同的国家抛开分歧,共同实践一种新的国际法。但是,由于权力太过分散,有时即便多数成员国都希望阻止某场悲剧发生,联合国也缺乏行动力。自从1948年《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成立以来,政治僵局使得国际社会无法有效采取行动。有学者估算,在1956年至2016年的半个多世纪里共发生了43起种族灭绝事件,造成5000万人死亡,几乎同样数目的人流离失所。但1948年以来,联合国只对发生在卢旺达、塞尔维亚和柬埔寨的三起大屠杀进行了追究,而且还是在杀戮结束之后才进行的。
一些专家认为,罗兴亚人危机将成为联合国无力监督公约执行的又一个案例。2015年,在最近两轮暴力事件发生之前,耶鲁法学院国际人权研究所发布一份报告,称罗兴亚人所遭受到的迫害复合种族灭绝的法律定义。同年,国际预防政府犯罪调查组织基于其在缅甸为期数月的秘密调查发布报告,同样指出缅甸政府对罗兴亚人的行动构成种族灭绝。两份报告不止关注缅甸军队发动的袭击,还研究了过去几十年里缅甸政府所制定的一系列旨在约束和限制罗兴亚人各项权利的法律。《罗兴亚人灭绝方案》让罗兴亚人无法工作,剥夺其公民权,并限制罗兴亚人口的增长。
根据《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不只是单纯的屠杀才构成种族灭绝,还包括“故意使该团体处于某种生活状况下,以毁灭其全部或局部的生命”等行为。正如国际预防政府犯罪组织的负责人所言,“很明显,罗兴亚人所遭受的正是种族灭绝”。但是,即便发生在罗兴亚人头上的事复合种族灭绝的法律定义,国际社会正视危机并采取行动的几率仍然渺茫。耶鲁大学种族灭绝项目负责人大卫・西蒙(David Simon)解释说:“种族灭绝的事正在发生,但国际社会很少有机会能够有效行动起来阻止它。各国对自身主权和利益的关切总是优先于人权事宜。”
《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要求缔约国有义务“防止和惩治”种族灭绝行为。“使用‘种族灭绝’来形容这种情况,或能使国家意识到履行法律义务的责任。”耶鲁大学法学院国际人权法教授詹姆斯・希尔克(James J. Silk)说。希尔克曾监督法学院对罗兴亚危机报告的撰写。“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不情愿插手这档复杂的事。”如果美国将对罗兴亚人的袭击定义为“种族灭绝”,或许能迫使特朗普政府在禁止难民涌入美国的同时,派遣军队力量保护受迫害穆斯林的权利。(包括奥巴马政府在内的往届美国政府并不热衷于将大量资源投注于此。)
遗憾的是,除了包括马来西亚在内的一些伊斯兰国家,大部分国家都没有正式地将罗兴亚危机描述为种族灭绝。(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就最近爆发的冲突发表讲话时使用到了种族灭绝这一标签。)传统上一直关注国际人权状况的美国一直避免将罗兴亚危机称为种族灭绝。10月26日,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在同缅甸军事长官的通话中表示了对持续发生的人道主义危机以及若开邦暴行的担忧,表示美国政府将推动让少数参与暴行的军官进行惩治。蒂勒森在11月15日访问了缅甸,并与昂山素季举行会谈。蒂勒森在会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对记者承认缅甸境内发生了反人类的罪行,但反对对该国进行广泛的经济制裁。
“种族灭绝”只能在国际刑事法院判决之后才能正式宣布。在本文的写作过程中,记者采访到美国和欧洲的政界人士,即便在非正式的对话中,对方也极力避免使用“种族灭绝”(Genocide)这个词,迫不得已时使用“g-word”代替。这个词语威力如此之大,使用不当有可能会引起一场法律诉讼。在标榜民主开明的美国和欧洲尚且如此,在另外一些犹恐损害自身利益的国家和联合国官僚们那里,这个词更是被彻底抹杀了。
人权理事会派来的事实调查团没有任何法律强制力,缅甸政府完全不把它当回事,一直拒绝调查团进入若开邦。这并非联合国对种族灭绝的调查第一次形同虚设和流于形式:此前派驻到叙利亚的Col调查委员会如今几近解散,委员会的高级检察官愤而辞职:“我放弃了。安理会各国根本没想要践行正义。”
(在对缅甸进行的简短访问中,美国国务卿蒂勒森承认这里发生了反人类的罪行,但反对国际社会对缅甸进行广泛的经济制裁。图:Doug Bock Clark)
但缅甸军队在2017年8月底对“罗兴亚暴民”的残酷反击让调查团被阻碍变得不那么重要。超过50万罗兴亚人逃亡至孟加拉国,联合国安理会9年来首次正式对缅甸境内发生的事件表示关注。但若没有任何维和行动或相关制裁,言语声讨毫无作用。埃及试图在罗兴亚危机上引入有影响力的言论亦受到某大国阻止。
9月初,昂山素季作为缅甸领导人首度回应罗兴亚危机,她不但没有谴责缅甸军方,还反称国际社会的谴责声音是由听信不实流言所致。她指责虚假传闻让危机加剧,并让恐怖分子从中得利。她的表态引起争议。多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公开批评她,并呼吁瑞典诺奖委员会收回颁发给昂山素季的和平奖。
难民营中的混乱依旧。一位翻译告诉记者,新搬来的难民中只有30%能从世界粮食计划署领到口粮,其余的人不得不挨饿度日。9月中旬,一名妇女和两名儿童在争粮踩踏事件中丧生。虽然阿卜杜勒尽自己所能接受新难民进入自己本已拥挤不堪的帐篷,并试着对未来抱有信心,但他对国际援助的希望已经破灭。
2017年初,专栏记者克拉克对阿卜杜勒进行第一次采访,为了提供私密和专注的对话环境,记者将采访地点安排在难民营附近城镇的一家西式酒店。在历经两天共7个小时的谈话之后,阿卜杜勒对族人的未来充满希望。记者向他展示了他们的遭遇如何在互联网上传播,阿卜杜勒说:“我想让你讲述我的故事,让每个美国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国际社会也能有所行动。”他显然被酒店的多层建筑和空调所震撼,他确信拥有这般能力和财富的人不会置罗兴亚人于不顾。但当记者在10月份再次见到他,他对外交解决方案的信心已经大为减弱。“如果我们不为自由而战,还有谁会呢?”他问。“如果有足够的枪支和炸弹来反抗,我会考虑加入反叛军。”
阿卜杜勒返回家乡的期望从来没有消失。那是他祖先世代居住的地方,他曾幻想当自己故去入土,儿子能够继续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对他们而言,在孟加拉国实现幸福生活的机会几乎为零。孟加拉本身是世界上最为贫穷和人满为患的国家之一,而且它拒绝给予罗兴亚人公民身份。孟加拉对难民危机所做的一次不情愿的回应是在10月中旬将大约100万难民赶到一个新的难民营,并责令后者不许擅自离开。这实与一个监狱无异。有时候,为了忘掉饥饿或伤口的疼痛,阿卜杜勒会沉浸在重建平浒场的憧憬中。摆脱了缅甸政府的生育管制,他最近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给这个孩子展示他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