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猎百度关贴吧：网络文学能否从盗版围城艰难突围
（原标题：深度｜百度关停文学类贴吧：网络文学能否从盗版围城艰难突围）
澎湃新闻特约记者 吉云飞
5月23日，百度贴吧发布公告，宣布暂时关停所有文学类贴吧，因牵涉甚广，一时间舆论哗然。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走掉”，百度宣布暂时关闭文学类贴吧并不是一个孤立事件。4月26日，国家版权局版权管理司司长于慈珂在中国网络版权保护大会“网络文学版权保护”专题分会上透露，网络文字作品保护将作为2016年“剑网行动”的主要内容。在此前，音乐和影视盗版都曾先后成为此项行动的重点打击对象。对在“血友病吧”和“魏则西事件”后急需设法“洗白”的百度，在面对以阅文集团为代表的原创平台的不断声讨和控告，以及国家相关部门前所未有的压力时，选择了进行一次同样声势浩大的反盗版行动，更确切地说，一次表演。
而在这一事件的背后，是网络文学在盗版猖獗的现实下艰难生存的图景。在经历在线收费阅读模式的建立、无线端手机阅读的兴起和IP价值的被发现之后，今天，网络文学走到了一个更加关键的转折关头，进一步是黄金时代，退一步是坐以待毙。盗版的恶不仅在于影响了作者的收益，更在于毁坏了整个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和评价体系。盗版瓦解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读者不再是作者的“供养人”，作者也不再是读者的“代言人”，过去那种“有爱”与“有钱”相结合的理想生态已不复存在。解决不了大规模存在的盗版问题，网络文学就失去了自身的造血功能，即使还有好作品出来，那也是之前生命力的延续。
百度贴吧的盗文帝
5月24日清晨，北大中文系大二学生张思林（化名）和往常一样，起床之后先拿出手机登录“完美世界小说吧”，打算看上一章最近更新的小说，顺便和吧友们水一水，然后再去上课。对他而言，在百度贴吧看网络小说已然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
然而令他错愕不已的是，熟悉的贴吧页面上赫然显示着：“抱歉，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本吧暂不开放。”
张思林在百度贴吧追文已经好几年了，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百度居然把自己的小说贴吧给404了。他后来回忆说：“一开始还以为是贴吧涉黄被封，但仔细一想不可能，完美吧有着严格的管理制度，一旦帖子涉黄会立刻被删除。”
张思林发现，不只是“完美世界小说吧”，所有在文学分类下的百度贴吧都已经被暂时屏蔽了链接，这里面甚至包括了“红楼梦吧”――尽管封吧的理由是打击盗版网络文学。不过，作为一个常年混迹贴吧的老手，他马上发现“完美世界小说吧”虽然进不去，但里面的帖子都还在，并且只要单独搜索帖子的标题就还能进入。
很快，张思林又找到了的更加可行的应对之法：一部分“完美世界小说吧”的原吧友已经占据了一个本属于某公司的“完美吧”，把那里当作了临时的新基地，并且已经有“更新组”成员出面保证，今天贴吧里的小说更新仍将正常继续。
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而仅在贴吧这一个盗版渠道就拥有近三百万关注用户的《完美世界》，在起点中文网的正版均订还是只有三万多（来源“起点数据”），不到全部读者的百分之一。当被问到为什么用贴吧看书而不是订阅正版的时候，张思林不无尴尬地表示，太方便，习惯了，大家都用。他的回答可以浓缩成这三个短语，但并没有预想中付费成本太高的问题。
在采访后段，张思林一再表示抱歉，因为之前完全没意识到订阅对作者的重要性，而更多读者可能从未因看盗版而有过一丝愧疚，他们都心安理得甚至理直气壮。这其实才是百度的盗文帝国对普通读者最大的恶，它让我们每个人都模糊了善恶是非的界限。大多数人都会同意，盗版是一种恶，但人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种恶就这样光明正大甚至光鲜亮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并以异常庞大的规模存在如此长久的时间。当原本只应在地下生存的东西，不但活在地上还长得如此丰茂，那么对于每个惯熟于此的普通人，地下和地上就再也没有任何区别。百度让盗版网文变成了一件公开且合理的事，这是比其他盗文网站都要可怕得多的恶。
这次百度对文学类贴吧出手，不但是大面积伤及无辜，而且也是一次毫无预兆的突然袭击，结果自然是搅翻了整个贴吧用户群。面对一脸无辜状的百度公告，竟有部分愤怒的贴吧盗文读者把矛头转向了作者和原创平台，指责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读者感受。与四月中旬，阿里巴巴旗下的UC浏览器低调下架所有盗版网文相比，百度颇有挟用户以令天下的架势。但试图将自己打扮成反盗版斗士的百度，显然还停留在用力做戏的阶段，不但对在百度搜索中依旧高居前列的盗文网站熟视无睹，对贴吧盗文利益链中最核心的一环――与贴吧官方有着利益同盟的更新组，也是毫无作为。
更新组的故事
以破晓、闪神、启航为代表的小说更新组是贴吧盗文的真正主力。但难以想象的是，这些最终和百度一起把贴吧变成最大的盗文帝国的盗版组织，成立的初衷竟是为了反盗版网站。这群起初自视为“文化罗宾汉”的人最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小偷和强盗，再怎么强调初心的纯粹也改变不了助纣为虐的事实。
一个曾经的更新组成员宣称，成立于2010年底的“破晓更新组”在圈内“要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这个现在坐拥上百个大型网络小说贴吧，辐射上千万读者的强大组织，最初只是由十几个爱好网络文学的读者组成的。他们不满于当时盗版小说网站长期占据百度小说贴吧并利用贴吧宣传自己的状况，决定共同成立“破晓更新组”，并以“发展小说贴吧，交流管理经验，打击盗版小说，为吧友提供快速准确的文字更新”为运营宗旨。
成立之初，破晓也只是吧友互助组成的众多小更新组中的一员，能够飞速地发展壮大与它最初的理想主义精神和严格的内部纪律密切相关。“破晓更新组”曾有一个“三永不”原则，即“永不以破晓的名义参加任何吧务管理。永不以破晓的名义建立网站。永不以破晓的名义为个人牟取私利。”而这些原则后来几乎全部落空，沦为更新组自我标榜的工具。他们还有着近乎军事化的管理模式，在更新组之外也陆续建起了专门负责爆吧作战的武工队，负责后勤和管理的事务部，早期对新加入成员也有着较严格的审核程序。从纯人工手打到普及图文抓取技术，从几个小说贴吧到占据半壁江山，破晓的能力越来越强，影响也越来越大，最终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组织高层和百度官方的牟利工具。
更新组最初是为了提供更好的阅读体验和社区氛围而组织起来的，就像在破晓的组歌《惊云破晓》中唱的那样，“我一直都在想，如何改变小说贴吧的现状/每天我看着更新里的广告就他妈的反感/小说贴吧昨天的你是个什么模样/各种盗网马甲挂在吧主位上。”但结果却是，打广告的换成了更新组和百度官方，挂在吧主位上的大都变成了更新组的成员或前成员。
与盗文网站相比，更新组或许会为作者提供某些便利，比如在文后附上正版链接，但更新组的核心利益与作者和原创平台从来是背道而驰的。在有利可图和自觉强大之后，破晓在内的更新组更是和作者发生了多起冲突，并出现过将《萌军舰娘》作者啪啪桑赶出自己的小说贴吧这样的恶劣事件。至于各种无端举报吧主以强占贴吧的行为更是相当常见，甚至到了以抢贴吧吧主为乐为荣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更新组又的确是把在贴吧盗文和经营贴吧当成了一项事业在做。他们把每个贴吧都视为一个“工地”，把管理和发展小说贴吧当作自己存在的价值。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能明白他们为何能够如此骄横地表示小说贴吧是读者的乃至他们个人的而非作者的贴吧，甚至要作者感谢他们的“义务宣传”。但理解绝不代表赞成，这种读者与作者和网站的关系本身就是严重畸形的，在特定的时期或许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绝不是网络文学的理想生态，更不是对网络文学的爱。诚然，“有钱”不一定等于“有爱”，但当订阅的千字三分钱都不愿意给的时候，那一定是对网络文学没有半点爱的。尤其在我们已经有条件也有力量逐步遏制盗版的时候，更新组还以对网络文学的爱的名义，做着对网络文学伤害最大的事，那无疑就是自欺欺人了。
更新组让原本需要费力寻找的盗版随处可及，更以为读者服务的名义让盗版也似乎有了某种“合理性”，在百度的庇护下甚至把盗版的阅读体验做得比正版还好，把无数本可能选择正版订阅的读者留在了贴吧，以给读者提供免费小说为借口侵蚀着整个网络文学的根基。但读者真正需要的不是免费小说而是好小说，而正是泛滥的盗版扼杀了好小说的成长。就算破晓等更新组真能坚持永不牟利的原则，他们对网络文学的危害也只会比任何商业盗版网站都大。实际上，以百度贴吧为代表的盗版渠道在这些年里已经空耗掉了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大半活力，成为了网络文学迟迟不能走向精品化乃至经典化的最大障碍。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一开始包括破晓在内的更新组还只是读者自助组织，但到现在早就与百度贴吧官方形成了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而只要百度还默许更新组的存在，甚至继续与更新组分享盗版利益，那么贴吧的盗版就不可能被终结。据《中国网络文学版权保护白皮书》显示，2015年中国网络文学用户通过PC端看盗版网络小说，论坛贴吧所占比例超过64.3%。而在5月23日百度贴吧被封禁之后，晋江文学城副总裁刘旭东表示，晋江相关收入直接增加10%。
网络文学的彻骨之痛
评价网络文学生产机制是否有希望、有活力，不是看已经出了多少大神和大作，而是看正在养成多少大神和大作，看新人新作与新类型的上升渠道是否畅通。但现实显然毫不乐观，IP市场虽然火热却只是在摘果子，泡沫丛生的无线端多是有业绩无大神，网络文学的读者连年猛增，对大部分作者来说至关重要的订阅数却受盗版影响不增反降。对于核心的“老白”读者，近几年来“书荒”是常态，真正有突破性的好书多年难得一见，可以说已有了切肤之痛。但唯有更加深深卷入其中，身家性命相系的作者才能最清晰地感受到盗版所带来的彻骨之痛。为此，我们采访了《全球进化》的作者咬狗和《赘婿》的作者愤怒的香蕉。
提起咬狗和《全球进化》，就算在网文圈内可能也少有人知，但如果提起《寒武再临》与“寒武纪元吧”，那在女性向尤其是耽美圈里应该是无人不晓了。而《寒武再临》的创意和设定其实都是作者水千丞从《全球进化》中借鉴而来的，当然这是在获得原作者咬狗授权之后的。
“人拿到女频去写就成了大神，但我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小中层。说实话，不是我水平不行，而是谁去写‘末日流’小说都成不了大神。”谈起写作《全球进化》的往事，咬狗至今仍难掩心中的无奈与无力。“在男频的小类型，你写得再好，没有足够的订阅，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坚持下去。就算能勉强坚持，在核心读者基数太小的情况下也无法形成稳固的粉丝群，更不要说突出重围走向主流。”
在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中，愿意花钱的读者给作者的不只是经济支持，还有精神支持与“集体智慧”，没有读者的积极反馈和参与，光靠作者一个人默默写作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面向读者的网络文学，必须要在喝彩与拍砖中前行，缺少回应的结果往往就是“太监”（没写完）和“烂尾”。
更可悲的是，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因为没有足够的订阅，所以好作者坚持不下去，好作品就不可能出来，核心读者因为长期没有好书出现也会逐渐流失，愿意订阅和互动的读者就更少。而据咬狗估算，哪怕有三分之一的读者看正版，任何一个小类型中的一线作者就都可以无后顾之忧，能够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创作更好的作品上。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每天想着是否要改行或者去写受众更广的“小白文”了。
对于近年来被视为网络文学发展重大利好的IP，咬狗也表示像他这样的中层作者，百分之九十都拿不到IP，订阅就是他们的全部收入。“就算你运气好能吃到IP，那也很容易变成纯粹为IP写作，是不可能写出自己最擅长的东西。”IP对大神固然是锦上添花也确实能扩大网络文学的影响力，但订阅才是网络文学的生命线。让外部力量来决定网络文学写什么与怎么写，网络文学就会逐渐失去自己的独立地位和发展可能，最终也必然会失去IP价值。
“盗版让作者不是在卖作品，而是在求施舍。”
愤怒的香蕉是网络文学界少有的在“拼命硬写”的作家，这种坚持在目前已被盗版严重扭曲的网络文学生产机制中尤其难能可贵。不过，他也坦承自己并不是没有犹疑与斗争过，“我降低质量快更，可以拿到比现在也许多十倍的钱，我的IP也可以卖出去。现在的市场，在逼着我浮躁，在逼着每一个作者浮躁。”
在愤怒的香蕉看来，现在的订阅机制，由于盗版的横行，对于读者是不存在任何强制性的。“作者不是在卖商品，因为免费的随手可及，我们实际上是在求施舍。”原本能够写出精品乃至经典的作者，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也难免失望和堕落，甚至是根本就没有出头的机会。
目前男频订阅的读者主体是生活非常宽裕和版权意识很强的那部分，作者以任何形式让他们觉得满意，他们都会来订阅；其他不那么宽裕或版权意识较弱的读者，作者写得再好，他们也很难来订阅。订阅门槛的两极分化，让读者其实并不是看质量订阅的，而是看作者的态度。“在我这里，很多读者会说是因为我的质量不得不来订阅，但根本上，他们仍然是看到我的质量好后面的态度好。”虽然方式不一样，但愤怒的香蕉表示他也不过是在求读者施舍而已。“我是在以自己苦熬出来的质量博同情，别人是以一天三更的勤奋博同情，我们都是在博同情。”
愤怒的香蕉认为，在大规模的盗版被打掉之后，对整个行业发展最核心的好处，其实是能建立一个以质量为标准的评价机制。如果所有书都得订阅了才能看，那么大量的读者就会对这本书该不该买有所斟酌和评判了，“灌水”的话成绩肯定就会受到影响，到时作者的每一章都会受到考验，粗制滥造的小说就会被淘汰。
而目前的现状是作者越用心雕琢越容易失败。“现在的市场不是在培养一个好作者，因为盗版的泛滥，他在培养一个好商人，而阻止一个作者往更高的地方发展。”对于盗版导致的创作环境的恶，愤怒的香蕉又一次难掩愤慨。
众所周知，网络文学本身是没有门槛的，进入这个圈子写作的人，一开始大多是因为爱好，写得不好的居多数，而良好的生态可以给他们提供慢慢成长锻炼的机会。但在今天，一个新人进来了，环境就逼着他拼命写，却无法帮助他进一步提高，因为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努力通过市场的残酷考验。因为内生力量过于弱小，能够养活的作者有限，网络文学现在看似是没有门槛，实则是要求奇高无比。而就算聊聊无几的人碰运气生存下来，也会渐渐失去写得更好的可能性。“潜力这个东西，不在这个市场的计算之内。因为它赚钱的方式是畸形的，是基于同情，不是基于作品本身。”
艰难突围
当谈起对这次打击盗版成效的预期时，愤怒的香蕉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乐观。作为一个长期与盗版斗争的作者，他认为外界现在还是低估了打击盗版的难度。他历数了眼前面临的困难：支持盗版的公司里有这个国家最大的互联网公司百度；看盗版的读者数量太过广大让盗版的收益特别可观；盗版网络文学的难度要远比音乐和电影简单，“只要会抓屏就可以了”。不过他也非常坚定地表示，这次至少要把盗版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让“盗版有理”、“盗版是在帮助作者”这样的“混账话”再无市场。
作为此次反网络文学盗版旗手的阅文集团，总经理杨晨同样表示“百度下架盗版网文的行动当然值得鼓励，但盗版搜索依旧，各类盗版产品也没有真正清理干净。”并强调“距离真正的反盗版胜利还很远，只能说走了一小步，之后还需要我们共同去努力。”
就在采访结束的当天晚上，张思林同学突然向我们发来了一条微信，调侃自己终于“改邪归正”。还附上了一张名为“起点历程”的截图，上面显示原来他早在2012年1月8日就注册成为起点中文网的“普通用户”，但直到2016年5月24日，花了4年4月18天才完成了从“普通用户”到“普通会员”的转变。从盗版阅读到正版阅读，这条路他走了四年多。
或许更多的读者会花费更多的时间，但我们相信过程再难，网络文学也一定要且一定能走出盗版时代。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否则等待网络文学的就是生产机制的彻底崩坏和生命力的日渐枯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