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科学下的《屠杀器官》:单枪匹马煽动一个国家的屠杀
语言科学下的《屠杀器官》:单枪匹马煽动一个国家的屠杀
胡勇 / 2014年11月28日浓缩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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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语言学家发现了人类语言中存在的屠杀的语法,而这套屠杀语法是深深根植于人类的基因和大脑器官之中的,语言本身就是人体的器官,语言本身就是可以杀人的。在小说的结尾,谢泼德心灰意冷之下,把屠杀语法通过互联网传播出去,结果,美国本土成了最大的杀戮之地。
在日本文坛,天才总是早逝的,或者说,唯有早逝的才能称得上是天才。比如说梦野久作,比如说伊藤计划。
几乎和天才的梦野久作一样,伊藤计划在书中构建了一个上溯到原始时代就一直存在于人类基因中的诡谲体系。如果《脑髓地狱》是狂人之梦的话,《屠杀器官》则是语言的杀意。
相比呕心沥血10年写出了《脑髓地狱》这生涯唯一长篇的梦野久作,伊藤计划无疑是极为幸运的,23岁的时候就写出了《屠杀器官》并一举成名,并在34岁病逝之前完成了续作《和谐》。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伊藤计划又是极其不幸的——在两部已经完成的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天才不禁让人怅然,如果他继续写下去究竟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屠杀器官》是怎样的一本书?当然,这首先是一本科幻小说。
主角谢泼德上尉和他的小队空降,使用的是以海豚和鲸鱼肌肉为原料的人工肌肉制成的“飞行海藻”,在敌占区从事秘密刺杀活动时,他们装备的是使用纳米涂彩技术的隐形装甲,即使叫外卖披萨也必须通过生物认证才能完成, 在布拉格的街道上都是可以与用户进行交互的虚拟屏——谢泼德不仅靠着这些虚拟屏的地图指示,穿梭于大街小巷中跟踪与反跟踪,还即时获得了特务网络上的解答帮助。
但是在这些绚丽的科幻背后,却是血肉纷飞的恐怖。
恐怖的是,谢泼德押解反派遭遇伏击时,那些经过痛觉麻痹技术处理的战斗人员出现了,即使头颅被击中,这些战士依然会固执地执行战斗动作……比这更恐怖的是,经历了9·11及恐怖分子引发的萨拉热窝核爆事件之后,全世界的政府在公民身体中都植入了 ID 芯片,并通过终端系统进行监控管理。与此恐怖程度不相上下的是,在资本主义世界一片歌舞升平的同时,在非洲,数万人正在相互屠杀,而就在屠杀发生之前,这些国家才刚回到稳定与和平的正轨。
每一次屠杀事件背后,都有约翰•保罗的身影,《屠杀器官》正是围绕着谢泼德追缉约翰的任务展开的。
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汤姆•克兰西式的谍战故事,或者,用更符合电子时代消费者理解能力的说法,这是一本充满了《使命召唤》或者《合金装备》等游戏风格的故事——有趣的是,伊藤计划也致敬似地在小说中用 Sneak Eater 来称呼特战人员。
但如果只是这样一个惊险刺激的故事的话,那么伊藤计划至多算是日本的丹•布朗而已。
让这个故事脱胎换骨的是故事背后的理念——约翰•保罗之所以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就煽动一个国家的屠杀,就在于这名语言学家发现了人类语言中存在的屠杀的语法,而这套屠杀语法是深深根植于人类的基因和大脑器官之中的,语言本身就是人体的器官,语言本身就是可以杀人的。这套语法是可以被分析重组利用的,它可以打破人的大脑内对道德感、良心的平衡,使得人们模糊对价值观的判断,在这套语法长期作用和潜移默化下,到达一个临界点时,屠杀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
语言伴随着人类的进化而完善,是社会中最重要的交流沟通工具,人类的一切思想和行为全都基于语言的基础之上,没有比它更能更准确窥伺到一个时代本质和特色的,也没有比它更能影响和改变普通人的判断和认知的。
乔治•奥威尔说过,谁控制了历史,谁就控制了将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历史;丘吉尔则说,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History is written by the victors.)。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谁控制了语言,谁就控制了一切,一切历史实际上都是关于语言的控制权的争夺——所以在小说《1984》里,“新语”成了大西洋国的通用语言。
在最新一季的《新闻编辑室》(The Newsroom)里,一家公关公司在非洲某国的报纸进行舆论控制,在散播了一则虚假消息后,最终造成了真正的屠杀事件。007电影《明日帝国》(Tomorrow Never Dies)的传媒集团,通过制造新闻的手段几乎成功煽动中英开战。哈佛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在纳粹德国统治时期,艺术家、作家、哲学家等的名字从文献中消失,被提及的纳粹党党员名字的次数则是其他时代的6倍之多。
如果像让某一信息被大众接受,只要不断宣传推送,因为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话;如果想煽动大众赞同一项提案,只要反复宣传有利的“部分真相”,如果想让大众遗忘某人或某事,只要杜绝禁止相关的信息公开,如果想转移大众的愤怒不满,只要不断渲染一个敌对对象的劣行来转移目标。
这就是国家公关,这就是国家公关的运行机制,也是语言在国家层面上的用处。
只要控制了语言,就是控制了舆论和媒体,就是控制了受众的态度和情绪,就控制了社会和利益分配,从而也就控制了现在和未来。
聪明的古人早就从“名不正”推演到了“民无所措手足”的地步,控制和操纵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向来是政治游戏不可或缺的一环。焚书、文字狱、“八股文”等,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以语言为武器进行的不同利益群体的战争。
在当下的社会,不登大雅之堂甚至带有禁忌色彩的语言词汇越来越频繁地被被用于各种各种场合,我们自然可以将其解读为互联网让大家对粗野的包容能力和承受力增加,但是,或许更接近事实真相的答案是,长期以来的社会文化改造破坏了语言本体系应正常健康的自我繁殖能力,新词和日常表达用法的粗俗化、非规范化更像是人们对这种行为的一种粗暴反馈——以破坏语法反抗,以下流语言词汇回应,这一直是普通人表达对所处环境不满的态度和手段。
让我们还是回到《屠杀器官》中吧。
约翰•保罗之所以将屠杀语法应用到实际之中,是为了保卫资本主义世界的安定——如果那些可能造成威胁的人相互屠杀,那么就无暇去真正威胁西方社会了——而最初邀请支持他参与研究屠杀语法的是美国国防部,他所有研究资料都由 CIA 和 NSA 提供,而一直暗中庇护他与他暗通款曲的,则是参议院议席领袖。然而,在小说的结尾,谢泼德心灰意冷之下,把屠杀语法通过互联网传播出去,结果,美国本土成了最大的杀戮之地。
尼采怎么说来着?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语言是权力,一种危险的权力。(本文全文将发表于《商业价值》即将出刊的12月新刊,网络独家首发钛媒体)
(《屠杀器官》,伊藤计划 著,邹东来、朱春雨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