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在深圳生活二十多年,她生活悠闲、打扮入时,如果不是和她深入交谈,你会以为她是养尊处优在家人的呵护中长大的小女人。她在我办公室坐下来谈了3个小时,5月的下午雨声震天,但我们俩在讲述与倾听中陷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随着白苹的讲述,过去的岁月像一条河席卷而来,我们如同登上了一条风雨中的小舟,随着白苹去经历她和亲人们遭遇过的暴风骤雨。
母亲:在黑暗中搓洗衣服的人
白苹的家乡是东北一个三线城市,父母是工人。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活非常艰苦,父亲常常在施工工地上几个月才回来,家里剩下母亲和孩子们。
在母亲身边成长的岁月是白苹一生恐惧的源头, 母亲的脾气极其暴躁,像一枚炸弹说炸就炸,而一旦爆发所有靠近她的人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打打骂骂,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只有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才会难得地安定下来,父亲是一家人的救星。
母亲不发脾气的日子是另一种样子,她在工厂做很重的体力活,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下班回家她倒在床上就睡,叫都叫不醒。白苹两三岁起就跟着大姐学会做饭、把母亲的饭菜留在锅里。半夜她听到母亲起来了,在黑暗中吃了饭,把孩子们的衣服拿到大盆子里,一个人在客厅里搓啊搓,一搓就是一整夜。
白苹说:“那时候人们不懂这是病,都以为她是性格怪癖。我长大后看了很多书,才知道 母亲当年应该有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 她整夜无法入睡,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洗衣服,白天又必须上班所以硬撑着,一回家就撑不住倒下睡着了。”
有一年冬天,母亲发脾气后半夜将穿单衣的白苹推到了门外,早上父亲赶回家把白苹抱进门,她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父亲把白苹抱在怀里,揉搓着她的小腿,不停地说:“我女儿的腿、我女儿的腿,要保不住了,保不住了。”
白苹的腿最后保住了,但是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她挽起裤腿给我看,小腿有些轻微的畸变被掩盖起来。而那些留在心灵上的伤痕,则藏在更深的记忆中。
白苹说:“院子里的长辈经常夸奖我们:看这姐妹俩多能干啊,这么小就会洗衣服做饭了;看,姐妹俩真懂事,知道照顾妈妈了。”父亲每次离开家,郑重地把家交给两姐妹。姑姑每次看见白苹,都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夸奖她坚强又能干。白苹说:“人都是越夸越好,我们学会了努力地活下来,直到我们能够好好地长大。”
妹妹:一只蝴蝶在你头上飞
白苹最小的妹妹和弟弟是一对双胞胎,年龄比她小十岁,那一对花瓣儿般的婴儿吸引了白苹全部的注意力。这时候家里已经先后有了4个孩子,母亲对两个小孩子完全没有兴趣,小小的白苹当上了弟弟妹妹的小妈妈。
大姐初中毕业就工作了,白苹医专毕业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她长得面黄肌瘦、身材矮小,但性格坚强热情,工作勤奋又负责任。
小妹妹沙鸥天资聪颖,成绩名列前茅,白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希望她能考上一流的大学。然而高考前一个月,才50岁的父亲突然生病撒手人寰,母亲崩溃了,不吃不喝不睡觉,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全家人轮流守着母亲,家庭一片混乱,结果沙鸥高考失利,选择复读。
冬季的一天,白苹和沙鸥站在家门口说话,沙鸥说:“姐,你别动,有一只蝴蝶在你的头上飞!”沙鸥抬起手来,去白苹的头上抓蝴蝶。有时候她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胳膊,胳膊都被抓破了,她说:“有虫子,你看这里有黑色的小虫。”
白苹带妹妹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检查,结论是精神分裂症。 在了解家族病史时,白苹知道外公死于羊癫疯,母亲也是精神类疾病患者。看着才16岁的妹妹,白苹止不住泪水,她下定决心要治好妹妹的病,让她拥有健康的生活。
守护:用坚韧的爱弥合分裂
那些拗口的药名,白苹说起来如数家珍。沙鸥刚开始吃药的时候反应非常大,整个人呆呆傻傻,每天睡十几个小时,而且身体迅速发胖。为了体会妹妹的感觉,白苹吃了她的一颗药,“我整整睡了两天,一站起来就头晕,而我妹妹的用药量是每天8颗。”虽然没有一点门路,她还是带着妹妹硬闯院长办公室。院长看她一个小姑娘那么倔强,就给沙鸥亲自看诊、调整了用药方案。她每天盯着妹妹吃药,做医疗笔记。
沙鸥生病后变得内向,不敢出门怕别人歧视她。白苹去找沙鸥以前的朋友们,跟他们一个个谈,请他们一起爱护和帮助沙鸥。过年到亲戚家拜年,有的小孩不懂事当面嘲笑沙鸥是“傻子”。白苹晚上又跑去一个个亲戚家,请他们帮助和关心沙鸥,即使她反应不妥当也别笑话她。白苹说: “人心都是很善良的,一旦知道自己的态度可能影响一个女孩的健康和未来,每个人都愿意表现出更多的友好和善意。” 沙鸥渐渐康复,重新上学了。
白苹没有得到母亲的一点赞赏。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变得更加刻毒和残忍,她每天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白苹和弟弟妹妹们。1993年,白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皮箱登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转辗走上南下的路:“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回来,再不回望这沾满血泪的故乡。”
抗争:每个人都有战胜命运的机会
白苹来深圳的时候只有200元钱和一张大专文凭,她做过生产线上的打工妹、小吃店里的小妹,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有了第一笔积蓄之后,她在深圳开了小店做干洗生意。沙鸥大学毕业后来深圳和她一起打拼,两姐妹一起艰苦创业。白苹说:“沙鸥这样的患者几乎要终身服药,每年春天的时候药加量,到了夏天药物可以减少甚至可以暂停几个月,到了12月份天气冷了又开始用药,每年一二月份增加药物量。”
白苹的公司稳定发展,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她在很多心理健康活动中当志愿者,但极少谈自己的情况,随着岁月流逝,她变成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城市少妇。沙鸥回到家乡遇到了喜欢她的人。白苹不放心,回去见那个男孩子,跟他谈沙鸥的情况。男孩说:“我知道沙鸥的病情,我会守护她的。”沙鸥结婚之后过得非常幸福,婆家人对她爱护备至,他们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白苹没有做到永远地诀别故乡,母亲老了生活无法自理被送进了疗养院。每次白苹去看母亲,母亲都对她说:“我不喜欢你,看着你就讨厌。”白苹泪流满面、一路哭着离开疗养院,发誓永远不再去看她,但是下一次去又给母亲买新的秋衣秋裤送去,帮她洗头发洗澡。
我告诉白苹要写出她的故事,她说:“你放开去写吧,我没有病耻感,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有一位老师讲课时说,精神类疾病基因遗传是无法超越的。我不认同,谁都有机会超越命运,只要自己不放弃努力。我经常提醒我的兄弟姐妹, 不断学习,提高自我觉知能力,发现偏执、抑郁倾向及时接受帮助和治疗。人怎么能屈服于基因呢,我们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就能牵手从黑暗的隧道中走出,迎来光明。 ”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徐斌情感工作室(ID:szxbcare) ,作者: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