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一食谈 ,作者:陈哲轩,头图来自:AI生成
21世纪之前,在南方农村,人们会把烧饭做菜的地方称为“灶屋”。“厨房”一词,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一种既奢望又时兴的叫法。
之所以奢望,是因为在大多数人的概念里,“房”是按套计量,“屋”则是按间来算。用“一套房”的空间作为一日三餐的生产基地,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至于时兴,就如同秀莲上石圪节公社找胡德禄弄的新发型一样——洋气但脱离乡土气息。
灶屋是一种很写实的叫法,相比厨房,更具烟火气息。
印象中,我家的灶屋——十来平大小的空间,地面用水泥平整,靠近灶台的地方,有一道拇指粗细的裂缝,打我记事起就有了,母亲说是父亲在屋里劈柴时震裂的。墙面用粗腻子简单粉刷过,有一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看上去像一面旗帜。靠近烟囱的墙面,被熏出了一大片火焰向上蹿动的形状,白天光线好的时候,从稍远的地方望过去,有松柏的模样。
远离灶台的那面墙,镶了几扇笨重的木框窗户。大概是因为油烟大的缘故,窗户的活页经常生锈,导致向外打开的时候,不好发力,向内关闭的时候,发不上力。
后来干脆就不关上了。冬天的时候,在窗框上糊上三层旧报纸,虽然阻了些光亮,但好在省事又防寒。
窗户外头,母亲圈了一个小型鸡圈,平时一些剩饭剩菜,择菜时的烂菜叶子,顺着窗户直接扔进了圈里。向外的窗台上,用稻草和旧棉花做了两个窝,想吃鸡蛋了,伸手就能掏着。
灶屋的门,年久失修。有风就会有节奏。门外是一口大水缸,水缸上的水龙头,被母亲卡着最慢的流速,一年365天,重复滴答。有此经历者都明白其中的妙处。
门对角线的位置,便是灶台。四四方方,稳重得像一位扎马步的气功大师。灶台边是柴火堆。粗柴细枝,有序码放。灶门口有一把瘸了腿的小马扎,垫块板砖,坐得很稳当。碳色的火钳在左手边,竹筒做的吹气筒在右手边。小时候,放学回家,正好赶上做饭的点,母亲负责做饭,我便坐在马扎上负责添柴。偶尔嘴馋了,起身在窗台边,踮起脚够着掏一个鸡蛋,用粗手纸打湿后包起来,埋进远离燃烧中心的草木灰里。有时候会因为火烧得太旺,鸡蛋在灶里爆炸,但动静不大,我也不会因此受伤。闷声一响,意味着这颗鸡蛋,一半是焦味儿,一半是草木灰味儿。不过十分好吃,焦香可口,干净又卫生。
灶台旁边,摆放着一张四方桌,斑驳的漆面,述说着年代的风尘;水杉木的,很沉,需要我跟父亲两个人才能抬得动。
桌上常年摆放着两个带盖的大铁盆,一个装着猪油——猪油雪白雪白的,像极了长大后夏天吃的小布丁雪糕。另一个盆里装着鸡蛋,似古代神话里的聚宝盆一般,里头的东西,永远拿不完。调料盒和一些瓶瓶罐罐,像站岗一样,有序排列。
桌子下的空间,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泡菜坛子挤在一起,有的坛盖上还压着半块砖头。只有母亲知道每一个坛子里对应着什么菜。萝卜,豆角,霉豆腐……有些是用母亲特别调制的酸水泡着,有些则是用油和辣椒干拌的。春夏秋冬,不同的节气,坛子里装着不同的期待。有的在发酵,有的在冒泡。味道,自然不用多说,没有科技,全是绝活。
桌子的另一边是一个老旧的木制碗柜。70年代老木匠做的,双开门,里面用木板隔成了三个空间。最下层放盛菜的碗和碟;中间放吃饭的碗和剩菜;最上边的一层,最精彩也最复杂,叠罗汉似的放着好些塑料袋,装着明矾、白糖、梅干菜、绿豆……总之,八竿子打不着的、又舍不得扔的、能吃的或者与吃有关的,全用不同颜色的塑料袋装着堆到一起。
筷子簇拥在筷篮子里,筷篮子挂在碗柜的侧边。旁边还挂着竹制的锅刷,干瓢瓜做的水瓢,丝瓜瓤做的洗碗布。几乎是同一种色号,挂在一起,其乐融融。
那会儿,家里还没有电饭煲,需要先把饭烧熟,盛出来再炒菜。柴火灶铁锅烧的饭,会有米汤和锅巴,米汤加白糖,锅巴配坛子菜,加上从草木灰里掏出来的鸡蛋,菜下锅前,就已经五饱六饱了。
灶屋的灯,像是没给足电似的,慵懒又昏暗。泛着秋天田间水稻一样颜色的光,灯泡上被涂上一层“烟熏妆”。吃饭的地方在堂屋,堂屋敞亮,有管状的白炽灯。
饭通常是一荤一素一汤,一小碗坛子菜。荤菜会变着法子做,素菜总是季节性重复。一春天的莴笋和红菜薹,一夏天的黄瓜和豆角,一秋天的茄子和丝瓜,一冬天的萝卜和白菜。
零几年的时候,父亲把整个房子进行了翻新改造,刮了新腻子,贴了地砖。堂屋变得更亮堂,新换的白炽灯下,挂了一幅毛泽东画像。灶屋有了厨房的样子,柴火灶被推平重建,换成了燃气灶,加了油烟机。笨重的木框窗户换成了铝合金的推拉窗。桌子和木碗柜换了位置,泡菜坛子跟着桌子一起,挤在了新的角落。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再也没吃过柴火灶烧的饭菜,泡菜坛子也闲置了——母亲很少再做坛子菜了。
母亲说,懒得做,做了也吃不完。
再再后来,我来了北京。切身感受到了范仲淹所谓“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一手撑着深不可测的夜,一手用筷子来回扒着已经快凉透了的价格不菲的外卖。
难以下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一食谈 ,作者:陈哲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