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科技投资指南
雅虎,是孙正义命运的转折,也是红杉资本和整个风险投资行业的转折。
时值红杉资本创始人瓦伦丁 (Don Valentine) 退休,第二代领导人莫里茨 (Michael Moritz) 崭露头角。 在雅虎之前,风险投资,用今天的话来说,只投硬科技,不投商业模式。 仙童的芯片、苹果的电脑、基因泰克的胰岛素、思科的路由器,风险投资专注于技术的产品化工程化,一笔钱投下去,生产出一个个具体的产品,卖掉,换成一笔笔收入和利润。
但是雅虎是免费的,建立一个网站而已,不能申请专利,谁都可以建网站,因此不算技术公司。没有任何风险资本关心,连杨致远自己都觉得这不是business,只是一个很cool的公益项目。直到莫里茨走进他的车库,莫里茨当过记者,立刻察觉到雅虎的价值——电视和报纸,都是免费的,但是只要用户足够大,影响力够大,就能赚很多很多钱。
在莫里茨的坚持下,红杉投资雅虎。这是红杉第一次在单个项目上赚到超过1亿美元。雅虎带来的收益,超过了以往红杉的任何一个项目,在此之前的记录是瓦伦丁投资思科。
不过,故事到这,还没完。
红杉投资雅虎之后,一个日本男人也投资雅虎。孙正义投资雅虎比红杉晚,但是最终赚到了比红杉多很多很多的钱。仅仅这笔投资,让孙正义在2000年成为世界首富。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位风险投资人进过福布斯亿万富翁榜单,包括,红杉创始人瓦伦丁,凯鹏华盈的杜尔 (John Doerr) 和科斯拉 (Vinod Khosla) ,也包括风险投资之父阿瑟·洛克 (Arthur Rock) 。但孙正义初出茅庐,一个雅虎,就是世界首富。
尤其让红杉不爽的,是孙正义插进来的方式。
孙正义坐在杨致远和莫里茨的对面,问,雅虎的竞争对手是谁?
杨致远和莫里茨说:Excite和Lycos。
孙正义回头,对副手说,记下来。然后转过来,对两人说,如果我不能投资雅虎,那我就投资Excite,然后彻底消灭你们。 (马拉比《the Power Law》)
风险投资江湖,孙正义一出场就狂得没边。互联网泡沫破裂,孙失去98%的财富,但是凭借阿里巴巴东山再起。往后,他的台词更加简短有力,“这笔钱,你拿着,我让你成为马云,不拿,我给你对手,彻底消灭你”。
孙正义的“狂”需要前提:第一,互联网模式,规模制胜,赢者通吃,快速增长。第二,能一见面就开出1亿美元 (后来是10亿) 支票的人,不多。
这让莫里茨大为光火,风险投资本来是一门精细的手艺活,现在却在比谁财大、气粗、人狠。瓦伦丁开宗立派的时候定了规矩,红杉只做A轮,投资不出南加州。瓦伦丁也是这样做的,几十年的投资生涯,不离半导体和计算技术这个大赛道,从芯片,到电脑,再到软件、通讯。
但孙正义是反过来的,先确定投资方法,也就是 “大额成长型投资” ,再面向全球找猎物,高举高打。
莫里茨和孙正义一生纠缠。成名作都是雅虎。莫里茨改革红杉,用大白话来说,就是“我们就TM不能像孙正义一样猛一点狠一点步子大一点吗?!”。后来,莫里茨退休了,还是受孙的刺激,回红杉“干政”,要成立一个40亿美元的成长型基金,给我盯着孙正义打。
30年后,这股角力有了分晓,互联网红利结束。孙正义起高楼,孙正义楼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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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很多投资人和衣公子感慨向“硬科技投资”转型的阵痛,我就会介绍上文的因果。
同样是转向“硬科技投资”,美国风险投资界没有那么明显的阵痛和不适。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 中国风险投资诞生在2005年,贯穿整个互联网红利。 而美国风投诞生在1950年代,到雅虎1994年成立,当中40多年,人家只投硬科技。
因此, 对中国风投来说,今天是转型,但是对美国风投来说,是回归。
这样看,如果真想转型投资硬科技,那么过去三十年的投资案例应该一眼都别看。而是要去研究仙童、基因泰克、思科,尤其是苹果早期的故事。
苹果才是红杉最重要的项目。瓦伦丁是乔布斯见的第一位投资人,但是瓦伦丁在交易上连续犯错,几乎没有在苹果身上赚到几个铜板。不过,苹果让瓦伦丁江湖成名,奠定了他在硅谷的地位。不客气地说,没有苹果,就没有红杉。
瓦伦丁从仙童到苹果的经历,足够解开硬科技的投资方法论。
仙童,是人类半导体事业的开端,也是风险投资的开端。
八位博士,以“八叛将”的形式,出走肖克利公司,凭阿瑟·洛克的投资,自立门户。
瓦伦丁来到仙童做销售,七年。换个角度说,仙童才是红杉的第一个项目,不过投的不是钱,而是瓦伦丁卓绝的销售才干。仙童不是第一家做半导体的,摩托罗拉、德州仪器是巨头。他加入时,仙童的技术已经领先,但是销售收入却只有区区百万美元。瓦伦丁扛起重任,第一年个人销售额就超过了公司历史总销售额。
旗帜鲜明地说, 硬科技创业,销售比融资更重要。 销售和融资都能改善公司现金流,让公司活下去,但是销售还有一个融资不具备的好处。那就是验证技术,市场会买单才是硬道理。硬科技创业最怕的,是一群实验室里的博士,不谙世事,陷在自己的语境的,不考虑成本、工艺和量产,分不清实验室和商业公司的区别,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的技术只是伪需求。
后来诺伊斯和摩尔再次离开仙童,创办Intel。瓦伦丁婉拒了加盟Intel的邀请,来到沙丘路安营扎寨,立志成为一名投资人。
投资的第一个项目,是电子游戏的开创者雅达利 (Atari) 。瓦伦丁看到电子游戏的无限潜力,但是横亘在他面前的,是成为投资人的第一课——搞定创始人。
诺兰·布什内尔 (Nolan Bushnell) 极富创造力,但又蓬头垢面,无组织无纪律,办公室全是大麻味。最著名的怪癖是在浴缸里开会。正巧,瓦伦丁是海军的水球运动员,为人粗鲁又豪爽,二话不说,脱光了衣服跳进浴缸。身材魁梧,hold住全场,从浴缸里猛地站起来,胸肌一挺,一仰头,半壶茅台干了,睥睨的眼神扫过布什内尔,意思是,兄弟怎么样,我们聊正事,还是继续装逼。
相比之下,来自波士顿的投资人只会西装革履地坐在老远的地方。都是股东,对于公司的影响自然完全不一样。
最终,雅达利的成功让红杉走好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更大的惊喜接踵而至。
雅达利的一位实习生乔布斯,开始创业。他找到硅谷营销大师麦肯纳 (Regis Mckenna) ,邀请麦肯纳为苹果设计一个广告,乔布斯没钱,但是可以给苹果20%的股份。
麦肯纳是这样拒绝乔布斯的,0的20%,还是0。
所以啊,衣公子总是说,富贵是命。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0的20%,而是3万亿美元的20%,阁下会如何应对?
乔布斯又找了前老板布什内尔要钱,布什内尔也拒绝了,但是把乔布斯介绍给了自己的投资人——瓦伦丁。
瓦伦丁,这个可以脱光衣服和布什内尔洗澡开董事会的男人,连他都觉得乔布斯太怪异太不靠谱了。尽管没有给钱,但是他耐心地帮助乔布斯。当乔布斯苦苦哀求,“你说,怎么样,我才能拿到你的钱?”
瓦伦丁说,苹果需要懂营销,懂管理,懂商业的人。给你推荐三个人,你选一个做合伙人。乔布斯接受了其中的马库拉 (Mike Markkula) 。马库拉是瓦伦丁在仙童的手下,后跟随诺伊斯到Intel,33岁就凭借Intel的股票财富自由。
确实,财富会影响人的判断力。 一个每个月被房贷压得透不过气的人,肯定觉得乔布斯不靠谱,不要浪费时间。但是,财富自由退休18个月,正闲得发慌的马库斯就觉得,有意思,玩玩呗,why not。
马库拉给了25万美元,占1/3股份,当苹果的董事长,管营销、运营。苹果就这样,从两个怪异但是天才的少年的idea,上了商业的正轨。在马库拉的运筹下,开始招募专业人才,前仙童的同事辞掉安定工作来苹果当CEO。帮助乔布斯陆续见到了Intel传奇安迪格鲁夫 (Andy Grove) ,Intel董事长阿瑟·洛克等等行业大佬。
有了专业人才,苹果开始和银行对接,商定信贷额度,正常生产,正常销售,正常营销。马库拉再出面再找麦肯纳。既然你不要苹果20%的股票,那我付你钱吧,于是有了今天我们这颗星球最值钱的logo——这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瓦伦丁是乔布斯见到的第一个投资人,但是没有及时给钱锁定股份。甚至苹果正式融资了,瓦伦丁还是没有参与。由于瓦伦丁帮了大忙,苹果再融资必然给红衫留了一份,可惜,瓦伦丁没拿多久,1979年就卖了,连苹果超级伟大的IPO都没等到 (苹果是福特汽车24年后最大的IPO) 。
以赚钱为度量,苹果是红杉最耻辱的项目。但是, 以理解硬科技创业,投资硬科技为度量,苹果却是红杉最牛的项目。 我打一个比喻,就像如来佛降伏孙悟空。乔布斯本来是一个疯疯癫癫浑身恶臭的少年,但是瓦伦丁却看出乔布斯的天才和潜力,扶他上马,让他干了西天取经的伟业。瓦伦丁名声大噪,在硅谷被誉为“解决问题的人”,不仅募资非常顺利,而且往后硅谷的创业者,争着拜见瓦伦丁。
苹果案例,是极好的投资教程, 所谓硬科技投资,是要找到卓绝的科学家和天才的工程师,扶他上马——不仅是给钱,更重要的是让公司走上正轨。 卓绝的科学家和天才的工程师,往往性格乖张,举止奇特,对于商业规则一无所知又自命不凡。
他们在创业路上,需要的 第一是引导和安抚,第二是有人帮他搭建从实验室到市场的桥梁。 还是那句话,公司运转,不仅为了收入为了活着,更重要的是印证技术,确定是不是技术宅男的臆想,而是确实在改善生产力,确实有人买单。
苹果带来的名气和经验,被瓦伦丁全部运用到接下来的甲骨文和思科。这两个项目,都是创始人根据一篇论文,开始自研,典型的技术产品化。过程都极度凶险和艰辛。甲骨文的埃利森,是个性格怪异口无遮拦的狂徒。思科的创始人是斯坦福大学的一对夫妇,正是“投资不碰夫妻店”这个世纪难题。但是瓦伦丁遇水搭桥,化身常山赵子龙,杀得七进七出,多次把陷于混乱和绝望的公司,解救出来。
两家创业公司终成科技巨擘。红杉的天下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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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公子对“硬科技”这个表述的使用,一直非常谨慎。
因为硬科技的表述并不准确,滥用之下会造成一个潜台词—— 对互联网的污名化。 这30年互联网推动的不仅是商业模式创新,还结结实实推动了云计算、图像识别、AI等等科技的发展。
但事关投资, “硬科技”的提法,是为了区别这样一种项目:
第一,技术的产品化,造一个卖一个。而不是互联网,产品免费,但是“羊毛出在猪身上狗买单”。
第二,“赢者通吃”效应不那么明显。当然,所有的生意都有规模效应,但是,互联网最明显,比如微信、抖音规模上来了,直接碾压对手。但是硬科技,赢家通吃不那么明显。Intel独大,英伟达可以在细分领域苟活,在下一个产业周期里逆袭。
不要搞对立,硬科技和互联网都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好同志,只是投资逻辑确实很不一样。
互联网投资时代,钱非常重要。滴滴、百团大战,融资款的大部分变成了广告和补贴,要闪电式扩张,一定要快,规模最大就赢。
但是硬科技不一样,投资人给我几个亿打造百万雄师,用不上的。我更想要三四个最关键的人,搞一个隆中对 (战略) ,然后把单个场景的上下游彻底干通,算清楚账,然后狠狠地拍一下大腿:我就说吧,这技术真能解决问题,有人买单!
道理太抽象,我分享一点具体的案例。
黄博士从读书到工作都在做机器人,后来创业,做机器人赛道里细分的人机交互。创业的商业逻辑在于,目前机器人设备不贵,但是使用起来隐形成本很高,比如产线上工业机器人的示教。而黄博士的技术可以更简单地示教,降低使用成本。
我作为顾问,和黄博士一起见了不少投资人。但大多数时候,聊得隔靴搔痒。投资人有兴趣,但是又好像没那么有兴趣。也有投资人朋友很坦诚地和我说,老板刚投了华为天才少年的人形机器人项目,你们能不能搞点这种很大的让人很兴奋的故事。
我越来越吃不准怎么帮黄博士,甚至说不想干了。直到我们换了一个思路—— 融资的目的是什么?是开拓场景,把技术产品化。 这样一来,不如直击根本,直接找场景。
黄博士回到自己的行业里,找下游聊。
之前投资人经常诘问,你们技术牛在哪啊。而黄博士答得眉飞色舞,但是投资人听不懂。我看了很多paper和专利文献,但是确实不知道怎么用投资人听得懂的语言回答这个技术问题。直到和下游聊,我才有了思路。对方是一位做了四十年无人采矿的老前辈,已经花了几百万采购黄博士团队的技术服务,现在愿意一起来做技术的产品化。懂行的人,愿意掏真金白银,这是衡量技术最好的标准。
技术的产品化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当年甲骨文说,我搞了个新的信息检索,思科说,我弄一个新的网络链接,真的有那么大潜力吗?那就先一个个场景做,最后普及给普通人。苹果电脑也是如此,太贵了,而且已经有大型机了。乔布斯先拿下小商家记账的场景,再拿下家庭里宝宝画画,再拿下办公室办公,到今天,全部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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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虎之前,风险投资“百家齐鸣”。
有和红杉齐名“双子星”的凯鹏华盈,还有后来和软银多次交手但是奉行完全不同打法的Benchmark,还有“风险投资之父”阿瑟·洛克,等等等等。
红杉是唯一在“老人”里脱颖而出,和孙正义穿越时代的。背后,就是我上文介绍的莫里茨和孙正义的纠缠。
作为风险投资唯一的活化石,红杉的挑战从未停止,错过Facebook被认为窝囊,Twitter,Uber,Snapchat都没能抓得住。
在中信出版社的艾萨克森的《埃隆·马斯克传》中提到,创办特斯拉,马斯克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当时的“风投之王”、曾经在PayPal投资过自己的莫里茨。特斯拉原型车的试驾让莫里茨惊叹不已,从零到百公里的加速,让莫里茨直呼卧草。但是回过神来,他打电话给马斯克,不投资。因为不想和丰田开展,还劝马斯克,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相比于互联网贯穿一切, 硬科技分散在每个行业的深处。 一个机构,能承载的business insight应该是有限的。任何一次投资决策,都是站在极度复杂的信息之上,在极度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惊险的一跃。
有关投资,过去一周还有一件事值得分享。和启泰私募基金的王超喝茶聊天,作为资本市场十多年的老兵,王超管过公募和社保基金,和衣公子这个后辈分享投资经历。
2020 年初疫情爆发,当时冲去做口罩的企业最后都没挣到钱。原因在于,口罩的生产线已经标准化,任何人采购设备、原材料,都能很快批量生产。因此,很快过剩,陷入价格战。
他的决策是投了一家做医药手套的公司,英科医疗。因为通过深入行业,王超了解到,手套的生产非标准化,要依靠执行力组织力,这家公司就是。后来行业的发展印证了这个判断,疫情结束,公司的估值,伴随规模和盈利稳稳地上一个台阶,是一笔很成功的投资。
一二级市场的道理是相通的。 我自己的启发有三个:
第一,不要畏惧宏观环境。疫情让经济完全停摆,但是作为投资人依旧有助力好企业的机会和使命。如今地缘政治也好,经济周期也好,我们更要相信危机就是“危中有机”,要相信“乱世出英雄”。
第二,不要追热点。疫情需要口罩,你追这个赚不到钱。今天,如果盲目追大模型,人形机器人,潮水退去也可能是在裸泳。
第三,投资比拼的是深入行业。口罩生产标准化,而手套生产很不标准,某公司执行力强,只有这些别人不知道的信息,才能支撑伟大的投资决策。
这周也和美元基金、大厂高管聊了聊,更是坚信了自己的两个判断。这个环境里, 至少这两个方向是可以赚大钱的:
第一个,是国产替代。对于形势的判断,不要有任何迟疑。美国有100分的,中国都要培育一批60分,再优胜劣汰出80分。
第二个,我称之为Shein模式。利用中国遥遥领先的基础设施去生产,但是和以前的不同在于,市场不局限在中国,而是面向全球。Shein利用中国供应链的优势,米哈游利用中国工程师红利,有时候,不再盯着中国市场,反而可以放开做出很新的东西。如果有一天做大了,大到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就像Shein一样变成新加坡公司。
没有理由对中国丧失信心。无非是熟悉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在欢迎新的宾客。
这样,也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衣公子的剑(ID:yigongzidejian) ,作者: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