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速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中,无数农村女性带着半生的乡土记忆走进钢筋水泥的丛林,以“隔代养育者”的身份成为新型家庭结构的黏合剂。在我熟悉的成长环境里,祖辈参与孙辈的抚养是一种普遍现象,到我自己结婚生子,我妈也从农村来到城市,开启了她的“汉漂”生活。
我妈日常在离小区不远的公园遛娃,结识了一群从各地过来照看孙辈的奶奶和姥姥们,也有个四五个固定的遛娃搭子,后来甚至建了一个二三十人参与的遛娃群,遛的都是学龄前儿童。
正如村口嗑瓜子的大妈们往往掌握着整个村子最多的秘辛,我对我们家附近这个公园遛娃群体的很多认知,都来自我妈的情报。
我妈固定的遛娃搭子有4个,3位是姥姥,1位是奶奶,加上我妈本人,姥姥们在数量上完胜。这个比例一度让我惊讶,我犹自怀疑是不是因为角色的惺惺相惜,所以姥姥们才组团玩在一起。
我妈否认,又给我列举了很多小朋友的情况,“那个小汤圆、小沫沫、大安安,还有桃子,不都是姥姥带的”,至于小朋友们的名字为什么要加前缀,我妈解释是因为同名的娃子太多了,只能以大小区分。
5位带娃的祖辈,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各地的农村,2位来自江西,1位来自重庆,我妈是鄂南,还有一位姥姥来自鄂西。来自农村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大家都没有退休金可领,在农村生活尚能自给自足,经济繁荣、活力无限的新一线城市,却难以让这些从农村进城带娃的女性自洽相融。
大家熟络以后,就不可避免地会聊到全职带娃以后的经济状况。
我开始关注这个话题,是我妈跟我聊到,有一位叫登登的小朋友是由阿姨带的,这位阿姨也加入了我妈的遛娃群,闲聊的时候透露自己的月薪是6500块,只带娃不做饭。这个待遇,比不得北上广深,但在武汉已经高过一众白领。
由这个话题引申开来,我了解到了另外3位姥姥和1位奶奶的带娃境况。
来自江西的何姥姥,因女儿与婆家关系不睦,独自跑到武汉来找工作,她也不得不跟着来武汉带孙女,帮助女儿减轻负担。何姥姥还不到50岁,是带娃群体中最年轻的一位,为人直爽大方,对新事物的接受度也高,还会不少技能。她有打磨水磨石的手艺,据她说在老家活多的时候,小半个月便能挣下四五千块,所以她常常在武汉带一阵外孙女,家乡有活时又返乡小半个月挣点零用钱,像候鸟一样在两地飞来飞去、自给自足。
来自重庆的秦姥姥,个子矮矮的,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完全不似我认识的重庆女性那样外向。一群人出游时,小朋友们的推车和包包摆在一处,她总是自愿照看行囊的那一个。秦姥姥的女婿工作日都在外地,周末才会返汉,所以日常就只有秦姥姥和女儿两个人带孙女,体谅女儿上班辛苦,她就自觉包揽了家中一切家务,完全是任劳任怨的中国式母亲的写照。平常家中用度基本由女儿负责,也会不固定给她转三五千块,总之不会缺钱花。
来自鄂西的陈姥姥,是与老伴一起带两个外孙,老大5岁、老二不到3岁。陈姥姥腿脚不便,日常主要在家做饭和打理家务,平日一般由姥爷送大外孙上学,再带小外孙到公园放风,中午还要去给附近上班的女儿送一顿午饭,下午又去接大外孙一起回家吃饭,一天的时间安排非常紧凑。陈姥姥的女儿女婿都是医生,女儿对她腿疼的问题很是上心,就医问诊不在话下。这两位老人相较之下经济也更宽裕,因为老家的耕地被征用以及房子拆迁赔了一些钱,平常花销相较其他老人更为大方。
最后是我妈,成为“汉漂”之前,她就职于我们当地小镇的农商行,在后厨帮忙,属于编外人员,月薪三千,单休。小地方的农商行职员少,常常没什么人吃晚餐,所以她几乎只需要上半天班,时间自由,又没有人管束,日子过得很是自在。加上吃在银行、住在自己家,平常没有什么花销,一年下来竟还能存下两三万块养老钱。
辞职过来帮我们带娃,骤然失去收入,她其实是不安的。而我们小家庭尚在起步阶段,每月只能按她原先的工资固定转钱到她卡里,家中用度尽量不让她花钱。
我妈带娃非常细致,幼崽随我,喜欢吃鲫鱼,我妈时常熬鱼汤给他喝,戴着老花眼镜一根一根挑出细小的鱼刺,用鱼肉拌饭给他吃。我高中时,我妈陪读,每天给我送午饭,鲫鱼肉也拌在米饭里,我吃了三年。很久后表姐向我形容,那时候她看到我妈给我准备饭菜,是一根一根将鲫鱼肉里细小的刺挑出来的,每次都要花很长时间。而我那时候只觉得好吃,几乎忘了鲫鱼本是多细刺的。
我妈细心照看幼崽的日常里,像是又养了一遍我。
但生活的柴米油盐里,并不总是温情脉脉,家庭成员间的磨合与适应过程中,难免会有龃龉。我妈很通透,跟我直言,“我放着在老家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过来,什么都不为,就是心疼你,别人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所以她不期待女婿感恩,心态很平和。
带外孙与做家务,是减轻女儿负担,为女儿付出甘之如饴,抱着类似想法的姥姥们,在“汉漂”一族里显得更气定神闲。但心疼儿子的奶奶们,常常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
小团体里唯一的一位奶奶来自江西,姓王,待人和和气气的,在一众姥姥圈里带娃显得更“谨小慎微”,后来才知道是怕小朋友磕碰了回家“不好交代”。有次小孙子在奔跑时摔跤,当时无碍,到了晚上喊腿疼,王奶奶给还没下班的儿子打电话告知情况,只听到电话里指摘,“怎么现在才说,眼看瞒不住了才告诉我”,手机开了外放,一同遛娃的几位姥姥都听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宽慰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了。
我妈跟我提起此事仍心下戚戚然,“你看带个娃责任多大,本来自己已经很自责了,儿子这么一说,心里更不好受,回去免不了还要看儿媳脸色。”
两三岁的小朋友,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探索欲又强,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我家最严重的一次,小朋友自己爬翻婴儿椅,从高处后脑勺着地摔下来,立刻起了一个大包,我妈吓得不轻,慌慌张张给正在上班的我打电话,我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嘱咐她继续观察情况,幸而没有什么大碍。
虽然奶奶和姥姥带娃的实际责任一样大,姥姥的心理包袱确实会更小一些。
王奶奶的日常支出,是绑定了儿子的亲情账号,花钱明细儿媳都可查看,所以很多细项支出王奶奶就自己付了,并不常用儿子的亲情付。
另一位熟悉的“汉漂”奶奶,是我的姑妈。堂兄夫妻在经历多次试管后终于在今年夏天喜获麟儿,姑妈欢欢喜喜从老家过来武汉照顾儿媳与新生儿,巨大的喜悦之后,也不得不面对婆媳共同带娃的一地鸡毛:奶瓶洗刷不干净、围栏的地垫没有每天擦拭、带娃的时候看手机……老年成为“汉漂”,面对的常常是儿媳情绪不佳的脸色和不满的指摘。
姑妈也没有退休金,到武汉第一个月,堂兄参考我家的情况,给了姑妈3000块作为日常开支,堂嫂为此与他争执,逐一列举闺蜜的公婆都是倒贴带娃,堂兄将这笔费用砍掉才作罢。
姑爹已经六十多岁,在老家仍算壮年劳动力,在武汉却已到“退休”年龄,很艰难才在堂兄家附近的小区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月薪三千块,包吃住,工资就交给姑妈补贴日常家用。没有退休金的老人,六十多岁仍在勤力工作,挣钱贴补小家庭,至于自己的养老问题,大概率是没有规划的。
为帮扶儿女而选择离开自己的舒适区进入城市带娃的老年人,面临的养老压力、代际摩擦在眼下几乎是无解的。 就像堂姐听闻姑妈在武汉的境遇后,半是心疼半是恨铁不成钢,指责自己妈妈,“有什么办法,你要心疼自己儿子过去带孙子,就认命吧”。
观察下来, 姥姥带娃的家庭关系的确更为和谐 ,心疼已婚女儿的妈妈们牺牲自己的老年生活,进入小家庭,事事亲力亲为,尽力减少女儿们的后顾之忧,小家庭的女主人情绪稳定,整体家庭氛围自然更和谐。
此前我一直比较忧心,我妈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骤然来到武汉,除了带娃再无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她带娃的时候,只能自己在家玩手机。可能是相似的背井离乡的境遇让她们更能彼此共情,我妈和何姥姥已经慢慢由遛娃搭子发展成可以互解乡愁的密友,她们会相互约着包饺子、炸春卷,或者给小朋友们做冰糖葫芦,不用带娃的时候一起出去走走逛逛,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比第一年好多了。
白天几位姥姥也会在群里相约,哪家的小朋友先到公园了,就在群里喊话,“汤圆妹妹快起床”“天天哥哥,快来公园呀”。
把语音放给我家小朋友听,他也会兴奋地回应,“我马上就来了”。
十点出头,小朋友们陆续聚齐了。年轻的何姥姥喜欢拍视频,全天不间断播报小朋友的实时动态,工作闲时我会爬楼看完小朋友们当天的动态。
有时候在一起跳舞,有时候在玩纸飞机,或者摘一根柳条当鱼竿,一起挤在亲水平台上“钓鱼”。偶尔也会打闹、抢东西,某个小朋友哭起来了,其他小朋友跑过去抱抱,生动又可爱。
我仿佛看到了幼崽入园后的状态,但老师发视频的频率可不会这么高。
秋高气爽时,姥姥们约着一起去解放公园遛娃,人手一辆大推车,吃的喝的盖的玩的,装得满满当当,一如幼儿园秋游。中午铺一张野餐垫在草坪上,有人准备了小朋友的饭菜,有人买了热包子和小蛋糕,总之,大家各自付出、共同遛娃、欢乐无穷。
有时候是相约着去江滩,大家会提前在群里约好带铲子、小桶,甚至雨靴,保证每个小朋友都有同样的玩具,不至于争抢。
……
我们在内卷的环境里浮浮沉沉,这些或主动或被动成为“汉漂”的老人们,总是充满韧性地站在社会转型的浪潮里。她们或许会在方言与普通话的碰撞中失落,但总能在城乡夹缝中牺绽放坚韧,又默默消弥文明迁徙带来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