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内循环未来确实能带来很大的增长机会,但值得注意的是,外循环给中国经济带来的存量和增量也绝对不能少,缺失对外经济现金流(cash flow)对中国经济的支持,中国将会遇到很大困难。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底层设计师(ID:Bottom-upDesigner) ,作者:高若瀛,对话嘉宾:丁远(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副院长兼教务长),原文标题:《对话中欧丁远:重申竞争中性 | 驭势2021》,头图来自:IC photo
当下的全球营商环境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同时 这些“变量”给中国带来了更多挑战和机会。
在过去20年,中国吸引外资始终保持在1000亿美元以上,这个趋势在全球新冠疫情尚未平息之际仍在继续。除去中国疫情控制有力的背景,在丁远看来, 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发展阶段也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丁远说,如今的跨国公司们希望实现“企业公民化” (Corporate C Citizenization) 。这个概念背后的逻辑演变,始于跨国公司在中国开始建设全产业链的变化。
过去,很多跨国公司是“两头在外”,中国只承担制造环节; 随着中国市场的发展和产业链优势的提升,跨国公司将越来越多的产业链环节放到了中国。
“很多跨国公司已经在中国设立了研发中心,甚至有专门应用于中国市场的产品品牌设计,更不要说制造和销售环节。”丁远甚至观察到了这样的现象: 中国正变成创新向海外溢出的高地,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完成实验,再拿到国外复用。
就在采访前一周,丁远刚刚拜访了位于沈阳的米其林轮胎厂。负责米其林中国研发的法国高管讲得十分明确,“总部关于电动车新型轮胎的设计,要由中国业务来引导”。
据丁远观察,这背后的动因是,中国的电动汽车产业正成为全球最大的试验田,在中国以外都找不到这样的环境。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投资项目的规模,比原来生产型、制造型投资项目的规模要更大,即资本投入密度 (Capital Intensity) 更高。综合反映下来, 中国吸引外资的力度,按金额计算规模还是非常大的 。”丁远说。
恰恰因为越来越看重中国市场,想做的事情也和中国产生更多交集,随着精力的投入、沉没成本的提升,这些跨国公司似乎开始变得“矫情”起来,更强调营商环境的持续性、稳定性和保护性。
“当他们要把最核心的部分研发放到中国,就会对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有没有强制性技术转移等问题敏感得多。”丁远认为,在中国提出构建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背景下,重申“竞争中性”重要且必要。
以下为对话丁远内容实录:
一、跨国公司“企业公民化”
MIR: 不管是贸发会还是经合组织,都报告说2020年全球FDI大幅下降,但中国还保持在一个比较好的位置上, 中国能持续吸引外资的原因有哪些?
丁远: 过去20年,中国在吸引外资方面始终保持在1000亿美元以上,这个数字一直比较稳定。相比全球,回看过去12个月,中国也是受疫情冲击时间最短、影响最小的国家,尽管疫情最早开始,但控制最快、最有力,而欧洲、美国都经历过好几波疫情。
基于复工速度比较快、强度大,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更显重要,不管是个人防护设备 (PPE) 等医疗防护用品还是其他居家隔离需要物资, 从某种程度上说,全球的制造中心都搬到了中国。 加上后来印度及其它东南亚国家又出现疫情,对于很多在中国投资的外资企业,增加在中国的产能是很重要的布局。
更重要的因素是,相比改革开放前20年, 如今跨国公司到中国的目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我总结称之为“跨国公司中国企业公民化”。 这也代表了一种趋势,就是很多外国人跟我沟通时说,他们想变成中国的“corporate citizens” (企业公民) 。
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学东亚的外向型经济,谈得最多的是“两头在外、来料加工”。中国整体生产要素的成本比较低,还有税收、土地等各种优惠政策。对那时的跨国公司来说,他们在中国设立的机构主要负责制造环节。
今天,我之所以强调“跨国公司中国企业公民化”, 概念背后的逻辑是跨国公司要在中国建设全产业链,不仅仅是制造环节。 实际上,很多跨国公司已经在中国设立了研发中心,甚至有专门应对中国市场的产品品牌设计,更不要说制造和销售。
甚至还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中国正变成创新向海外溢出的高地。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做实验,完成后再拿到国外复用。一方面是因为中国有些东西最先进,新模式、新技术、新产品尝试迭代的速度很快;一方面则是因为市场规模大。
像中国的网络销售,很大程度上存在弯道超车的状况。原来,中国在销售和金融服务环节非常落后,随着互联网和移动终端迅速发展,中国跳过很多迭代过程而直接跳到了最前面。比如手机支付的普及,但在国外,还大量依赖银行的支票、信用卡等等。
当这些技术和应用的覆盖率和市场渗透率很高时,加上快速迭代的金融产品,中国就跑到了最前面。过去几年间积累下来的经验,使中国拥有很多先行的技术能力,这些都有溢出效应。
此外,还有一些溢出效应跟中国的市场规模和政府引导有很大关系。
众所周知, 中国政府是电动车的积极推动者,加上企业的配合,使得这个产业在中国成为最大的试验田,这当中就带来很大变化。
上周,我们刚在沈阳拜访了宝马华晨宝马厂和米其林轮胎厂。米其林在中国负责研发的高管讲得很明确,法国总部要求关于电动车新型轮胎的设计由中国业务来引导。
为什么? 因为中国市场的量最大、需求最复杂。 欧洲那些传统整车厂的OEM配套,根本不需要做这些东西。当下的中国反而成为了先行者。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投资项目的规模,其实比原来生产型、制造型的规模要更大,即资本投入的密度 (capital intensity) 更高。 这反映出中国吸引外资的力度,按金额计算规模还是非常大的。
过去跨国公司来中国的目的很多可能只是扩大产能,如今更多的是要利用中国市场,在中国进行真正意义上覆盖全产业链的商业活动。
因为 如今仅是中国市场,就足够能撑起一个跨国公司百分之三四十、甚至超过一半的营收和利润,因此中国区的业务在跨国公司内部的地位也发生了根本变化。
MIR:但对外企来讲,做企业公民还要面临“How”的问题。
丁远: 对,但你不能说他们做得不好,其实我们可以找到很多案例。
这些外企是很认真地在做企业。 像华晨宝马、米其林以及沈阳的东软集团,三家企业几乎撑起了沈阳50%以上的GDP。 他们同时也在带动这些产业功能的升级。比如宝马跟辽宁省的大学合作,成立了技术学院。因为操作工人要看得懂英文、会用电脑,要求很高。
他们在中国做的事情,相比其他国企和民企的投入、对中国社会发展的影响,从社会公民的角度去评判其实并不少。
MIR:成为“企业公民”受到哪些现实因素的影响?
丁远: 其实,国务院很早就提出过“所有制中性”的概念,但在执行的过程中会遇到问题。
这些跨国公司也是在中国注册的法人,在这里招收员工、纳税,但不能享受完全的中国企业的待遇,包括银行贷款融资机会、市场准入等方面。
我时常会碰到国内一些政策制定部门的负责人,他们现在也有困惑: 为什么外国人现在变得越来越矫情?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跨国公司现在想做的事情,和原来想做的事情不一样。原来他们做的事情跟中国交集不多,所有零部件、原材料从海外供应链运进来,在中国加工完,通过自己的出口渠道送到外面。
但今天, 他们要把最核心的部分研发放到中国,就会对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有没有强制性的技术转移等问题敏感得多。 此外,在中国投入这么大精力,沉没成本越来越大,更强调营商环境的持续性、稳定性、保护性也是正常的。
中国的内循环未来确实能带来很大的增长机会,但值得注意的是,外循环给中国经济带来的存量和增量也绝对不能少,缺失对外经济现金流 (cash flow) 对中国经济的支持,中国将会遇到很大困难。
英文的Reciprocity,我们自己翻译成“对等”,这样翻译其实是不对的,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也叫对等。但其实reciprocity里面带有“友善”的意思,欧盟驻华大使郁白 (Nicolas Chapuis) 将其翻译成“互惠”。
如果在中国的外资企业一致认为他们没有得到所有制中性的待遇,可能会带来另外一个后果,而且似乎已经开始显现。
MIR:这是否意味着中国企业当下去海外投资将遇到更大阻碍?
丁远: 现在,我们在这个结上越走越深,国内的外企或民企感觉都不太好,但最大的问题确实是我们中国的企业走出去也不容易。
早些年,美国资本市场还很欢迎中国的央企去上市。他们或许也有自私的想法:中国的央企到他们的资本市场上市,最后也能改造成像他们一样市场化的企业。所以他们开门了。
但两年前,李嘉诚的公司在以色列竞标海水淡化处理项目,最后因国家安全问题被以色列否决了,从那时起,我就判断中国企业出海的形势将更加不乐观。
大家都在“捂口袋”。美国不想去维持所谓的全球市场,现在欧洲还在纠结,但似乎也在往那个方向走。
2019年初,当时阿尔斯通和西门子的高铁业务要合并,最后是被欧盟自己的反垄断委员会 (anti-trust commission) 否定的。原因是要保护欧洲消费者的利益,需要有同业竞争。
当时,他们也提到中国有中车,但当时中车在欧洲的市场规模不是很大。现在他们肯定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合并搞一个欧洲冠军出来?
二战以后的趋势是全球的关税下降,投资门槛下降,在互惠趋势下,所有的曲线都是往下走; 现在全部往上走,民族经济的倾向越来越明显。
MIR:长远看我们应该怎么做?
丁远: 我们需要思考,中国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当我们发展成为一个世界上的大国,处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中国人应该怎么样应对?
对于外国人来说,他们也许还没有接受中国处在这么重要位置的现实。如果两者都没有想好,彼此就可能发生冲突。
但只要选择好沟通方式,这个问题就会得到缓解。
二、新兴企业家与中国市场
MIR: 尽管海外投资局面不乐观,但反观国内,特别是在消费服务领域,正涌现新企业和企业家,从您的接触和观察来看,这些新兴企业家有哪些新特质?
丁远: 其实包括我们中欧在内,这些年学员就有非常大的变化,这其中也反映出市场的变化,包括疫情也是加速器。
比如2015年以后,中欧的EMBA学员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 以民营企业为主,他们的资产越来越轻,很多都是从事新兴行业、服务行业,也有很多都有技术背景。
这批人的思维的活跃性,对知识更新的要求,对自己商业模式的解读,与以往学员相比有很大区别。
MIR:这背后有哪些规律性的因素在发挥作用?
丁远: 我觉得这背后是中国在消费领域和服务行业正面临一个巨大机会,而且可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间和机遇叠加出来的机会。
现在经常会冒出百亿、千亿市值的企业。为什么?首先,中国有上亿人突然变成了qualified consumers (有消费能力的消费者) ,可能他们脑海中还并没有形成传统营销课上常讲的“reference brands (参考品牌) ”。这样的消费者对于应该买什么没有定式概念。所以我们能看到有些品牌可能两个月前才创造出来,但靠投资机构砸钱、暴力广告等手段,两个月就变得很有名。
这样的场景只有在现在的中国才会发生。 因为在社会阶层和市场相对稳定的格局下,暴力手段很难打破这个市场,消费者知道自己应该买什么。但我们现在刚好是一个消费阶层相对混沌的时期。
在移动终端和各种媒介销售渠道上,铺天盖地的广告刺激着还没有品牌概念的消费者,但刚好他们还能买得起。
现在,那些在消费领域已经比较成功的企业也很恐慌,比如国产化妆品牌就对国外品牌造成了冲击,他们往往资金实力雄厚,砸得起钱。然而跨国公司老总会说,我还有毛利考核。
这样砸钱会不会成?我想最终一部分会成,但大部分会死,因为产品差异化并没有多大。最后不过是潮起潮落。
中国的市场规模和迭代速度下,很多人有创新的机会。关键还是要找到自己的常量,这是最难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底层设计师(ID:Bottom-upDesigner) ,作者:高若瀛,对话嘉宾: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