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创新”,对现代科技发展有何影响?
二维码的前身——条形码,是几十年前一项典型的伽利略创新。条形码、二维码的发明及其产业化、日用化,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伽利略创新与当今熊彼特创新之间的关系,以及在经济发展中所起到作用。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经济观察网(ID:eeojjgcw) ,作者:张文魁(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原文标题:《没有伽利略创新,就没有深入持久的熊彼特创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创新已被置于我国现代化建设中的核心地位。不过创新不属于“低垂的果实”,很难被采摘到。更进一步, 对创新本身,人们之间也常常存在差异甚大的理解。 如果不能厘清这些差异,并在此基础上懂得那些改善人类生活的创新缘何发生,就无法真正大力促进创新。
一、古代的熊彼特创新并没有改变马尔萨斯增长轨迹
许多人对熊彼特的创新理论非常追捧。但是,熊彼特创新包括非常宽泛的内容,譬如,将商品从甲地运到乙地出售就属于熊彼特创新,将商品生产由家庭转向工场也属于熊彼特创新,这些创新在古代就比较普遍了。
而人类的生活水平呢?在古代几千年几乎没有实质性提高,经济史学家麦迪森的研究显示,公元纪年的第一个千年,人口增长了大约六分之一,人均收入却所有下降,在第二个千年的1820年之前,总收入的增长也在很大程度上被四倍的人口增长所抵消,西欧之外的地区尤其如此,例如亚洲地区人均收入在八百多年里只增长了百分之二十几, 人们生活几乎是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地重复下去。这是一种典型的马尔萨斯增长,古代的那些熊彼特创新并没有改变这一轨迹。
只有到了工业革命以后,尤其是现代科技革命以后,人均收入和人类生活水平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把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称为伽利略创新,因为伽利略是现代科技之父,他既发现了自由落体运动规律,也发明了天文望远镜。
本文就是要强调, 没有伽利略创新,就没有深入持久的熊彼特创新, 经济就不能持续地在索洛增长轨道上维持,仍有可能坠落到马尔萨斯增长轨道上去。熊彼特创新也可以反过来促进伽利略创新,形成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格局,不断开辟经济增长新空间。当然,人类是不是真应该一直维持经济增长,是不是应该无节制地利用科学技术改造自然和人类自身,则是另外的话题了。
二、二维码用尽之后的伽利略创新在哪里?
英国学者哈福德列出了塑造世界经济经济的50项伟大发明,其中有文字、货币等人与人之间交流和交换方式的发明,有复式记账法、股份公司、银行、福利制度、知识产权制度等制度方面的发明,当然更有车轮、犁、闹钟、燃油发动机、发电机、灯泡、抗生素、避孕药、机器人、条形码、苹果手机、搜索引擎等技术及产品方面的发明。
这些发明基本上都实现了商业化和产业化,转化成了熊彼特创新, 有力地促进了经济增长和人们生活改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最后那一类熊彼特创新几乎都是建立在伽利略创新的基础上。我们以现在最时兴的二维码及其前身条形码为例,来分析这样的熊彼特创新源自何处,因为这个几乎所有人都要接触的实例最容易帮助大家理解创新。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在是一个扫码社会。二维码由上世纪末的日本人原昌宏团队经过二年攻关所发明。一个二维码所能储存的信息比一个条形码可以增加几十倍,而且那时候预测,二维码能生成的数量让人类几万年也用不完。
一位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王越,于本世纪初将二维码有关技术带到中国,并进行大量的应用性后续创新,终于在十几年后迎来二维码在中国应用的连续井喷式增长,特别是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二维码应用大众化了。
即使到此时, 二维码可生成的数量据估计也可供人类用上几百年。 新冠疫情以后,扫出的二维码成为许多中国人的新通行证,据说照这个趋势这样用下去,二维码可生成的数量在几十年内就会被中国人用完。不过,科学家说勿须担忧,之后可以开发彩色二维码以供使用。毫无疑问, 二维码使用在中国已经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产业,目前还在进行着各种熊彼特创新。
但不要忘记, 二维码的前身——条形码,是几十年前一项典型的伽利略创新。 大约七十年前,美国的西尔沃、伍德兰德、劳雷尔等人,前后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发明了条形码。在开始构想和试验这种发明时,不但涉及到光电学、光谱学,而且涉及到数学,譬如排列组合。
最初的条形码识读器足有电冰箱那么大,后来助推条形码得到广泛应用是非常小型化的激光扫描读取器,而激光科技无疑也是典型的伽利略创新。条形码、二维码的发明及其产业化、日用化,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伽利略创新与当今熊彼特创新之间的关系,以及在经济发展中所起到作用。
如果没有现代数学、光电学、激光学,如果没有支撑智能手机的电子学、电磁学、信息技术,会有二维码产业吗?当然不会有。 而上述诸多科学技术,来自于大量的、长久的学术发展和基础研究。这正是伽利略创新的源泉。
三、欧洲的伽利略创新发生于怎样的环境?
大家知道,伽利略生活在十六七世纪,他本人及他之后许多科学家的发现和发明,几乎都要等几百年之后才成为“生产力”。因此,从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伽利略创新对于当时来说并不一定合算。 更何况,许多伽利略们根本不会想到他们的成果会在日后得到怎样的运用,会成为怎么样的产业。
伽利略本人,更是因为科学研究而经历了人生的巨大坎坷,他受到宗教法庭的强大压力而宣布放弃地动说,被学生斥为“没有英雄的国家真不幸”,他自己则辩解“需要英雄的国家真不幸”。不过从科学知识传播的角度来说,他又是幸运的,因为那时的欧洲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存在很多“缝隙”,他的许多学说被广泛传播到欧洲其他国家。这就是美国经济史学会前会长莫基尔所分析的,当时欧洲已经开始孕育着一种“增长的文化”,即形成了一个他所谓的“文人共和国” (republicofletters) ,其实就是跨域的学问共同体。
跨域的学问共同体十分重要:
首先,这个共同体使得专门钻研学问的那些学者们,可以相互交流和相互激发,从而促使许多人的创造力得到提升、释放和迸发,从而促进了真实知识的快速增长。
其次,共同体似乎发挥了某种“人多势众”或者“抱团取暖”效应,增加了这些专业学者的安全感,提高了他们的胆量,使得他们对过去的权威知识更具挑战性,从而促进了知识创新。
再次,这个共同体构筑起一个思想市场,在当时欧洲的政治多元、国家林立、地方自治从而相互竞争的格局中,使得研究者的思想和成果即便在本地受到压抑的情况下,也会扩散在外地去,因而极大地促进和传播了知识创新。
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想象,伽利略创新会成为一种文化。伽利略、牛顿这些人就被莫基尔称为文化企业家。 特别是在英格兰,文化企业家与实业企业家、工程师、机械师、工匠之间有着更加密切的联系和互动,有利于伽利略创新知识扩散到经济领域,并形成熊彼特创新,所以发生了工业革命。
此后的创新历史就更清晰了, 伽利略创新成为一种自觉的、组织化的战略性行为,而熊彼特创新更是如此。 尽管熊彼特创新的范围要宽泛得多,但绝大多数显著提升生产率和生活水平的熊彼特创新,源头都是伽利略创新。
但是,熊彼特创新常常耍弄障眼法,掩盖其与伽利略创新之间的关系,因为许多伽利略创新,要等待很长时间,穿越很远距离,历经复杂转化,通过各种组合,才能成为熊彼特创新, 有些伽利略创新甚至从来都不会成为熊彼特创新。
如果我们不能穿透这些障眼法,就会忽视伽利略创新,最终导致包含索洛技术的熊彼特创新逐渐枯竭。试想,如果我们只知道可劲地使用二维码,即使有创新,也只是停留于二维码使用领域和使用方式改进方面等相对简易的熊彼特创新,这样只会加速二维码耗尽的进程和相关产业的停滞。
三、中国会有大量的伽利略创新吗?
或者,我们可以期望别国,譬如美国和欧洲国家,进行自觉的、组织化的伽利略创新,而本国集中于熊彼特创新以促进产业发展和经济增长。不得不承认,至今为止的绝大多数伽利略创新,来自于西方国家, 而我国许多部门和企业更奉行实用主义,更偏爱能够助推经济发展的熊彼特创新,不但二维码领域是这样,智能手机领域是这样,整个信息技术领域和其他领域基本上都是这样。
但是,如果长久如此,不但与一个人口大国、经济大国的身份不相符,而且还可能引出一些其他问题。第一种问题是,伽利略创新的优势国家,可能会重新定义知识产权及侵权行为。至今为止,伽利略创新所产生的真实知识,大多数都属于全球公共产品;甚至一些颇具应有价值的科学和技术,也很少有人去严格地界定和行使知识产权。
我们知道,不但条形码、二维码的核心专利早已过期,而是事实上许多相关的知识和技术并没有被发明者申请专利和收取费用。苹果智能手机中的一些技术被申请了专利,但作为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而又完整的产品,并没有被申请专利。
当然,更基础的科技知识,也不会被列入专利。也许有一天,这种情形会有所改变 ,如果伽利略创新与熊彼特创新在国家之间的失衡到了非常严重地步的话。 第二种问题是,伽利略创新的优势国家,可能会重新考虑伽利略创新知识的流动规则,甚至对学问共同体的创新合作和知识交流进行管控。
目前在全球范围内,伽利略创新知识的流动非常方便、迅捷,学问共同体的一体化程度比较高,学者之间的交流没有太多障碍。我们也不知道这种情况在未来是否有所改变。
总之, 如果我们只是热衷于手里不离智能手机,乐此不疲地进行扫码和其他各种使用,而不致力于发明和推广下一个类似的破空而来的新产品,而不致力于其背后的科学研究和技术探索,就有可能在未来被更多限制或更多收费,顶多也只能继续跟随他人,而难以爬上全球价值链的顶端。
好在我国目前已经充分认识到伽利略创新的意义。我国的“十四五”规划明确指出,要持之以恒加强基础研究,重点布局一批基础学科研究中心,加强量子信息、集成电路、生命科学等领域的前沿研究,基础研究经费占研发投入比重8%以上。可以预计,我国的伽利略创新将越来越活跃。
不过也应该认识到,资金投入对于伽利略创新很重要,但可能并不是最重要,至少不是唯一最重要。伽利略本人的遭遇说明,如果确立既有的标准答案,进而用作审判准绳,那将扼制对前沿领域的探索;如果缺乏一个开放性、宽松化的学问共同体,知识分歧就不能较好得到讨论和鉴别,真实知识就不能得到传播和扩散。
即使是资金投入,也存在困难的事情,就是在大量的研究人员中,从事真正创新的人其实是少数, 多数人是南郭先生,而能够实现创新的人,则是极少数。 但识别南郭先生不容易,看出谁是伽利略更难。
应对这些困难,并没有确切的完美办法,因为创新不像工业生产那样地过程可监控、成品可检测。也许数量较多的学术共同体同时存在并相互竞争,以及受到社会舆论的监督和批评,是较好的选择。当然,越来越多的竞争性企业愿意投入大量资金、组织大量人员来从事基础研究,也是不错的方案。
但比较确定的是, 如果缺乏学术碰撞,如果一切都遵循标准答案,就难有伽利略创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经济观察网(ID:eeojjgcw) ,作者:张文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