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国人为什么比以往更加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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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是一个亘古亘今的永恒话题。而现代社会的复杂性激发了人心与人生的不安定性,以至于今人更愿意怀旧。从电影到绘画,从流行文化到公共文化,怀旧元素遍布其中,它不仅超越了个人体验,而且具有普遍性。对于现代人而言,怀旧成为一种合情合理的“救赎”。


重温旧日梦想,回想过去生活的单纯,怀旧的人就是要借助这种精神上的“回返”,排除现实世界对自身的异己感。这是一种维持心灵平衡的契机,怀旧者通过回想历史而再次拥有了历史,使紧张疲惫的灵魂游移于过去和现在之间,形成对自身的缓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修远基金会(ID:xiuyuanjijinhui) ,作者:赵静蓉(本文原为《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一书导论,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单就怀旧作为人类的一种心理机制和情绪功能来说, 怀旧本质上是没有“古代”和“现代”之别的 ,而在经验事实和美学实践的层面上,怀旧实际古已有之。比如,从最宽泛的角度来看,回忆是一种怀旧,远古时代先人们的祭祖活动是一种怀旧,历史的记载和传承是一种怀旧,大量以过去为母题的文学艺术创作更是怀旧。


从某种意义上说,怀旧几乎是无时不在和无处不在的。 但问题恰恰在此。事实上,在怀旧尚未以一种问题意识和问题结构的方式呈现在人类生活视野中之前,怀旧现象的在场同时也意味着怀旧问题的缺无。


一、作为文化现象的“怀旧”


怀旧真正作为一个理论议题被提到研究者的议事日程上来,是19世纪晚期乃至20世纪中后期才发生的事。 至此,不论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理念,如对绿色食品的需求、服饰返古、家居装饰自然化、休闲娱乐田园化等,还是艺术家的艺术追求,如摄影界的“黑白艺术”、音乐界的老歌翻唱、建筑界的“老房子”系列、文学界的“怀旧系列丛书”、影视界的历史剧创作等,甚至是科学界的考古热、民俗学神话学的复兴、出版业对冠以“记忆”之名的杂志的商业炒作等等。


这种种社会及艺术现象都证明了怀旧已不再局限于某个个体成长中的心路历程,也不单单是一种私密性的生命体验,而是超越了个体化的、情感性的、心理范畴的层面,生成为一件社会化的、全民性的集体事件,一个极其普遍的社会文化景观。


这一事实无可置疑地推动了怀旧理论的明朗化,暗示出怀旧话语在人类现代时期发生了一个本质上的拓展,使怀旧问题的突显首先和主要地表征为现代社会或现代性视域下的怀旧。换个说法, 怀旧理论的明朗化几乎与现代化进程的渐趋推进以及人类对现代文化的转型和现代性理论研究的渐趋成熟同步进行。


不仅如此,在此基础上,在怀旧的个体性与集体性、怀旧的心理意义与文化功能、怀旧的审美形态与生活形态等多重层面的交织共生的状态中,现代怀旧最通常地又是从各种现代艺术形态中得以表现的,它充分展现为艺术及审美领域内的新风尚,体现了对传统艺术及美学的革新精神,从根本上说又是一个艺术史或美学史上的“事件”。 正是从社会文化及审美艺术这两个方面,怀旧深远地影响到了现代人的日常生活。


二、“怀旧”与现代生活


笼统地说,怀旧正是现代文化的转型带给人类社会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后果。 怀旧问题在现代性语境下的生成不仅充分展现出艺术及审美领域内的新风尚,而且也体现了现代人的精神归属及现代生活的重大变革。我们知道,现代性的标志是个体的生成,现代性关涉到个体对安身立命之基础的重新设定,研究者有必要从人的角度来思考现代性。 所以说,怀旧既是我们进人现代性问题情境的一个极佳切入点,也是我们探讨现代文化转型的切身路径。


我们有必要追问“怀旧的现实必然性和审美可能性何在?”“怀旧的价值目的是什么以及这一目的是否能够实现?”“怀旧所蕴涵和折射出来的文学艺术理念是什么?”“当我们穿越感性的和审美的文学形象去探视现代历史这个庞杂而验味的存在时,现代性及现代文化精神究竟以怎样的方式浸染和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中国文学进程又在这一精神的统照下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等一系列问题。


以问题为契机,我们不仅可以深究现代人的心路历程,探寻中国文学在现代文化语境中的婉变机制,还可以妥善处理文学与文化之间相互生成、彼此游离的互动关系,从而对人类的精神史研究提供多种视角和可能性。


三、现代性引燃了怀旧基因


实际上,从历史发展的背景来看怀旧在现代社会的崛起,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怀旧并不是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突发事件。 毋宁说,怀旧的冲动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生命本能”或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一样,是始终潜伏在人类的心灵深处的,而现代性只不过起到了一个“催化剂”的作用。


尤其是18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及其所带来的启蒙现代性, 因其对理性的片面张扬和工具化运用愈演愈烈,由此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激化了人的个体生命与社会的整体文化诉求之间的矛盾, 加剧了人类对理性和科技曾经承诺要给人类创造幸福、实现理想的不信任感。社会变成了“风险社会”,而人类生活的自在感和安全指数降低,就像吉登斯所宣称的:


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载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 在外延和内涵两方面,现代性卷入的变革比过往时代的绝大多数变迁特性都更加意义深远。在外延方面,它们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在内涵方面,它们正在改变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高和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


正是这种“抛离”掀起了现代人“生活世界”的狂波巨澜,造成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传统精神与现代精神、传统思维方式与现代思维方式的根本“断裂”,使传统社会、传统精神和传统思维方式在现代性的推动下渐趋失落。 这是现代性的后果,而怀旧就是以感性体验的方式 (审美的方式) 应对、反思、对抗乃至批判这一后果的产物。


加之现代性本身就是一种“双重现象”,“现代性的特征并不是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对整个反思性的认定,这当然也包括对反思性自身的反思……现代性,是在人们反思性地运用知识的过程中 (并通过这一过程) 被建构起来的,而所谓必然性知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


因此,作为一种本身就是反观自身的姿态,怀旧只有随着现代性的出现,当反思成为建构世界的本体思路时,它才有可能得到时代主体精神的认同,成为一种与主流意识同等重要的、“和而不同”的人类生存方式。


四、通过“怀旧”反思“现代性”


当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启蒙现代性所赋予人类对进步的信仰占据整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的主流地位时,怀旧正是遵循了审美现代性的理路表达了对现代化的反思和批判,与历史进步论的主流话语形成一种对峙和冲突的紧张状态。


这种情绪贯穿了整个现代艺术的发展史,通过艺术家的艺术理念和艺术活动得到了张扬:从浪漫主义运动提倡“回归自然”开始;到“颓废派”和象征主义试图脱离现代社会,通过抨击现代社会或与现代社会保持距离来寻找另一个“诗的世界”,如瓦莱里所说的:


“除了他们自己选择或树立起来的真理,绝不逢迎其他真理,摒弃他们那个时代的偶像及其维护者,为此不惜牺牲迎合大众趣味可能得到的一切好处,这一决心导致产生了一种全新和独特的精神状态。”


象征主义“所代表的精神状态以及有关精神的一切,与今天所盛行的,甚至占统治地位的东西完全对立”;再到后期印象派和野兽派在自然和生命的原始热情中寻找创作灵感,最后在超现实主义的返古暗流那里达到高潮。


显然,怀旧不仅是现代性的产物,而且是审美现代性的理念在艺术和文化领域内的具体表现和延伸。 怀旧最基本的导向是人类与美好过去的联系,而在现代性的视域下,这一过去不仅指称时间维度上的旧日时光、失落了的传统或遥远的历史,还指称空间维度上被疏远的家园、故土以及民族性;而从哲学的高度来看, 怀旧最重要的还包括人类个体及群体对连续性、同一性、完整性发展的认同关系 。在这个由时间、空间和认同所构成的三维世界中,怀旧始终保持着对过去的基本诉求。


五、“怀旧”的历史观与时间观


因为每个人都来自过去的岁月,“我们曾经是谁”决定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将会成为谁”,永恒消逝的时间除了证明我们曾经切切实实地拥有过,也展示出我们成长的痕迹、始终支撑着我们的传统和每个个体历史的根源。过去是我们唯一把握得到、也永恒存在的东西。


倘若谁想通过抓住每个瞬息即逝的瞬间而获得在无始无终的历史长河中的确定感,那无疑等于痴人说梦、水中捞月,真正的获救之道只能源自过去、源自久已失落的传统、漂自历史本身。 不难证明,怀旧最基本的是一种时间意识,不仅产生怀旧的前提之一必须是人类对线性时间观的经历,而且怀旧的终极目的也是要重新体验时间,在现实与过去的碰撞、缓冲和协调之中找回自我发展的同一性 (identity,英语中同时具有同一性、认同和身份的意思,此处可兼指) 、连续感。


在现代科技的推动下,现代社会加速度地前进,人们越来越向往对自然世界的开发和占有,也越来越崇尚速度和欲望带来的生活激情。然而,承担和存留人类群体文化信念的传统却在这一必然的发展趋势中被遗忘了,现代人徒有快活却不感到幸福,不仅情感无处依托、灵魂毫无遮蔽,而且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把握连续的历史和完整的生命状态, 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浮上生活的表层,在当下的时间体验中感受这种文化的“断裂感” (丹尼尔·贝尔语)


于是怀旧成为一种合情合理的“救赎”。重温旧日的梦想,“通入”过去生活的单纯安逸,怀旧主体就是要借助这种精神上的“回返”排除现实世界对自身的异己感。 这是一种维持心灵平衡的契机,怀旧主体通过回想历史而再次拥有了历史,使紧张疲惫的灵魂游移于过去和现在之间,形成对自身的缓冲。


由此可见,怀旧的时间意识与认同功能在现代理性的催逼下被进一步深化了,更深入地思考生存与他人、与世界、与时代、与历史的复杂关系等哲学使命也变得越来越紧迫,这不仅预示了现代怀旧发展的抽象化趋向,而且也使怀旧研究者对怀旧的社会学、美学研究必须以哲学研究为根底。


六、“怀旧”与“乡愁”的话语与研究


按照美国社会学家罗伯森的说法,研究怀旧问题可以有两条路径:一是考查“ 关于乡愁的理论(the theory of nostalgia) ,“关注的是对怀旧的理解”;一是探究“ 怀乡理论(nostalgic theory) ,“与受怀旧限定的理论 (和研究) 有关”,罗伯森本人的研究是沿袭第一条思路的,事实上目前英语学界对怀旧的研究大多都沿袭前者,它关注怀旧的发生机制、社会效应及其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塑造和影响,还包括了怀旧的心理学研究、社会学研究、历史学研究和哲学研究等。


相对于把理论焦点放在怀旧的词源学考证、意义沿革,怀旧的本质学和形态学探讨的“怀乡理论”而言,“关于乡愁的理论”研究显然要发达得多。这两种研究理路相互弥补、相互支撑,其优势是非常明显的:


  • 第一,它的现实感很强,理论探讨有鲜明的针对性;


  • 第二,所涉范围相当广泛,甚至涵括了修辞学、语用学、女性主义等多种看似毫不相干的学科;


  • 第三,对怀旧的外围研究比较充分,尤其在社会学研究方面已建构了一个系统化的问题情境。


但它的不足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 首先,由于研究者生活时代的限制,现有理论较少突出关注现代性的视域,对怀旧在现代社会的新发展新气象缺乏观照;


  • 其次,外围研究并不能取代内部因素及本质属性的探讨,面这种研究模式较多关注怀旧的外部因素,而忽略了对怀旧的内部因素、本质属性、文学表现形态、审美心理、审美功能等问题的开拓。其中审美作为怀旧最不可忽视的特征恰恰成了怀旧研究中最为滞后和欠缺的环节;


  • 第三,对怀旧的社会学关注也极易使怀旧研究蜕变为肤浅的现象解读,而忽略怀旧景观所蕴涵的哲学深意,造成怀旧理论的单薄和武断。


就国内的有关研究而言,当前还有一个重大的理论盲点,那就是在中国现代文化转型的特殊语境下的怀旧研究。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西方尤其是欧洲各国的现代化进程有着本质的不同,中国关于现代文化的转型的讨论是与“民族化”、“西化”、“工业化”等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像众多其他的发展中国家一样, 中国的现代化也属于一种“诱发型”或“被迫型”,它不是一个原生态的、内在的自发过程,而是一种在内忧外患的刺激下所发生的社会激变 。因此尽管现代化的现实首先是在西方发达国家得到了实现,现代化理论也首先为西方学界所关注,但现代化的实际问题却更多地出现在二战后的第三世界国家,也就是那些摆脱了殖民统治的非西方国家。这一点是我们在讨论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时不可或缺的重大背景。


基于现代化进程的不同,中西方的现代性精神及其对民众社会生活的影响也有很大的差异。怀旧作为现代性的后果之一,它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及其实质,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怀旧是个人皆可谈的话题,也异常复杂和丰富,由于前者,怀旧研究极易流于浅显,由于后者,怀旧研究又极易陷入片面和简单化的误区。而要在既相对独立又与怀旧主题因果包含的“现代文化的转型”这一复杂背景下来谈怀旧,就更有相当的难度和挑战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修远基金会(ID:xiuyuanjijinhui) ,作者:赵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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