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国家广电总局针对微短剧的备案新规出台:2024年6月1日起,所有微短剧需“持证上岗”,未经审核且备案的微短剧不得上网传播。
新规一出,短剧再度被“唱衰”。这不是第一次,以过往的经验来看,短剧强大的“吸金”能力和“行业没了”的风险同时存在。去年起,短剧犹如一个巨大的磁场,在吸引观众和资本的同时,也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入局,不止一次传出“一周拍完,八天收入过亿,十天财富自由”的造富神话。
据艾媒咨询发布的中国网络微短剧市场规模的研究报告,2021年该市场规模为3.68亿,到2023年,短短两年间,该市场规模达到373.9亿,增长10倍,而2023年,中国电影市场规模的数据是549.15亿。
然而, “快速致富”的神话并不会雨露均沾地落在行业的每一个人身上,即使踩中风口的人,也不看好短剧的未来。 和短剧时长一样短促的,是这里面有太多无法被时间检验的东西:监管的风向、观众的取向和市场的方向,总在剧烈起伏。
我同几位短剧的编剧和演员聊了聊。 他们随着资本而来,幸运地赚到了钱,但也随时准备跟着资本的撤离出场。
嗅着“铜臭味”入局
“有个短剧剧本你能写吗?”
发来邀约的是豆子的演员朋友,当时豆子做着一份编导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工作进度、KPI、月薪全都是固定的。
豆子没有完全理解短剧是什么, 但生活迫切需要一点改变,于是她答应下来。
制片方的要求是写一部关于赘婿的剧本。从未写过短剧的豆子,自学了几天,将前 10 集、大纲以及人物小传发给制片人后,很顺利就过稿了。这部花7天赶出来的剧本,在22年11月完成拍摄并上线,而豆子也尝到了甜头:5000元的稿酬——相当于她做编导时一个月的收入。
同样是自学, 小C则不像豆子那样幸运。她希望能学到短剧的写作技巧,以及一些与编辑和甲方沟通的窍门。但在付费2千多元向一位博主报名写作训练营课程后,她的期望落空了。
在这位导师的主页上,不乏自己创作的爆款短剧、学员写出爆款案例展示,当然也包括可观的粉丝量。“当时就是看她粉丝多,人设打造得也很吸引人,就信了”。
付费后,这位“老师”只发给了她几个短剧剧本,让她“好好揣摩”,在她提交自己的作业后,老师也只是敷衍地指出几个格式问题和剧情的不合理之处,至于剧情如何推进,如何留下悬念都全靠小C自己领悟,折腾一个月,小C觉得,自己和刚进写作训练营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脑子里空空的”。
更糟心的是,协商退款无效后,小C还被对方挂到了网上。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我, 有些短剧的写作训练营最高收费有达3万, 虽然号称是不过稿可以退一半,但也相当于有人能无痛赚一半的钱。
相比于小C这样的外行进场艰难重重, 网文写手到短剧编剧的转型则显得水到渠成。
短剧剧本的底层逻辑离不开网文,二者都不乏强情节和戏剧化的冲突,人物的设定,也有类似——主角要么是一出现就拥有最强大的战力,要么就是在逆袭的路上。明显区别在于,短剧的节奏要更快,也更追求“爽”点。
在写短剧剧本之前,十亿从事网文创作长达9年,主攻女频穿越。她的收入并不低,去年2月开了一本新书后,8个月连载完结,单靠这一本书,她的年收入便达到近40万元。
但从去年开始,各方资本不断向短剧倾斜,从内容到渠道,头部网文平台纷纷加大力度开拓短剧板块业务,她所熟悉的编辑也一个个转行做起了短剧。短剧行业的“热钱”让十亿很难不心动,去年11月底,在编辑朋友的邀约下,她从成都搬到了北京,从自由写稿人转型成坐班编剧。
短剧编剧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项目合作,无需坐班。另一种是坐班编剧,收入组成由“固定薪资+流水分成”两部分组成。 十亿属于后者。因为入职的公司是行业头部,而且出过几部爆款短剧,她还是预期自己的作品都上线后,收入能高过写小说的稿费。
开始写短剧以来,收入虽和写小说时期相比略显逊色,但十亿仍保持乐观,“短剧上线后能不能‘起量’决定了我的收入,分成部分基本是和平台分完账后利润的千分之一到百分之三,具体看公司规模,也看公司良心,不过平台的流水并不透明。”
一位从事短剧投流的工作人员表示,业内说的“起量”,指的是单部剧用户大盘充值达200~300万人民币,“低于200万人民币,这部剧就不算啥好剧”。
对比之下,短剧演员的收入则和“起量”无关,基本是买定离手,演员间的收入差别较大:有开价300元一天且无需支付加班费的大学生演员,也有一天收入高达五六千元的职业演员。
KID演过舞台剧、MV和广告,前年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开始接短剧演员通告。因为外表“痞气”,他常出演反派角色,主要表现为放狠话和“拿钱砸人”。
随着短剧越来越热,KID对外报价从1000元/天涨到了1500元/天。 但演员报酬提升更关键取决于出演的作品能否上榜。 有了上榜的作品后,演员在下一部作品中才能拿到更高的片酬。和KID搭档过的男主演员中,有人凭借一两部上榜作,实现收入翻倍,从2000元/天,涨到5000元/天,档期也随之爆满。
揪出一条时间线能发现,几位受访者几乎是在去年,甚至更早以前就嗅到了“财富”气息,一位受访者说:“那时候圈子很小,小到几乎每个从业者彼此间都相互认识,是小部分的人在分一块大蛋糕。”
今年以来,随着社会各界对短剧的关注度提升,这个赛道注入了更多新鲜血液,虽然他们都普遍相信,未来短剧一定会跑出越来越多精品,但也明确表示 以往“躺着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 。
焦虑从未停止
高收入的暗面, 是极高的工作强度、版权意识匮乏、无休止的内卷与创作者内心的意义感拷问。
2022年11月,豆子辞掉编导工作,正式迈入短剧行业。一脚跨进去后,她才发现由于缺乏经验,自学的那些写作技巧根本不够用,“连续一个月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同时开了7部剧本,结果是全部被退稿。”豆子说。
目前市场上大多爆款短剧的承制方都在西安、横店、郑州、杭州、北京这些城市。而在济南,豆子很难和家里解释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传统的山东家庭会非常强调稳定”,没有稳定收入的来源,豆子还要面临和家人无休止的争吵。
为了让自己收入不要波动太大,创作逐渐上手后,豆子在一个月内最多接了5个剧本同时在写。5~8万字的剧本,快的话5天就能完成。完成后,她又会持续循环地焦虑—— 下个月的收入依旧是未知数, 即使选题能通过,本子被甲方“磨”了一个月还没定稿的情况也经常发生。
一些教训是付出了代价换来的。作为独立编剧,一个人就是一个公司,豆子需要负责所有事情:主动社交、找项目、谈合作、看合同、写剧本、改剧本。 稍有不慎,就会踩到“骗稿”的坑。
去年11月,豆子在网上结识了一位制片人,对方态度友善,出于信任,豆子在没有签合同且对方没有提供明确报价的情况下,就开始写了前十集的大纲与分集大纲。在20集剧本交付后,豆子收到了对方按市场价提供的10%的定金,此后豆子又写了80集剧本提供对方,但对方再无回复,每日催讨也无用。
缺乏版权意识,加上没签合同,这个剧本豆子不敢再出售,只能“烂”在手里。这之后,豆子会打印自己的作品,通过中国邮政邮寄给自己,“中国邮政的邮戳是国家级别公章,不拆开的话,上面的邮戳就可以作为知识产权的生效日期。”豆子不确定这个做法是否真的有效,但时间和费用成本较低,因此成了她为数不多一直在实践的办法。
如果说,以上的焦虑都更针对个体, 而短剧“微创新”的门槛越来越高,则是大家共同的难题。
什么是“微创新”呢?十亿解释,短剧剧本,保护表达不保护创意,和小说一样有个大框架:比如主角被离婚、被瞧不起、被陷害但通常都大有来头,在这些基础的情节框架和定律里,大家再来玩新花样。尽管有着近十年的网文写作经验,十亿之前开了两个本都被毙稿了,理由是“人设”没有新意。
豆子就自己的写作经验进行了分析,短剧的“微创新”一般有三种:
第一类是题材的叠加,以女频为例,甜宠和闪婚、甜宠和超能力都是常见的搭配,男频则是逆袭和萌宝、战神的组合;
第二类是元素的置换,比如《无双》里面男主和几位配角在宴会上对峙再反转的情节,也可以把场景设在商场、公司、职场等环境;
第三类是人设的微创新,也是最主要的, 人设要符合当下流行审美趋势。 去年女频类流行的女主人设还是“小白花”,先被男主虐再反转,但今年,大家更喜欢“大女主”、有智慧和胆识的女性角色。而男主人设上,去年那种听信旁言,会虐女主的人设已经不再流行了,大家都在想办法去塑造一些,清醒的、能一眼鉴“茶”的男主形象。
豆子说,为了捕捉“微创新”的灵感,自己的做法是不断地刷剧,日剧、泰剧、美剧都行,不一定是最新的剧。去年她在创作复仇向的文本时,就反复刷了《黑暗荣耀》,想办法套用了一些女主复仇的历程。
短剧演员的戏路则在给定的粗暴人设中被窄化, 在KID提供的一段作品里,他扮演一位和女配一起欺压男主的富二代,在30秒的剧情里,他贡献的台词如下:
“老子今天就拿钱砸死你!”
“今天就让你前妻看看,你这网络乞丐和我的差别!”
“你要是不好好伺候我,就滚回去和他一起当乞丐!”
“我管教女人的时候,轮得着你插嘴吗?”
一位桀骜不驯、狂妄自大、不尊重女性的“公子爷”形象在几句台词中凸显。KID说,塑造人物主要靠台词和夸张的剧情,所以演技不会有什么提升。
另外,为了压缩成本,一部短剧的拍摄时间通常压缩在一周, “超档压榨演员”是常有的现象。
KID拍过最长的一次档期是从第一天早上7点开拍,一直拍到第二天的中午,工作时长快 30 小时,但是也只按一天来算酬劳。“即使拍完了,也不代表就能收到钱”,KID还有一笔2022年的通告费,至今没能收回。
因为喜欢演戏,KID觉得演反派也乐在其中。但入行一年的编剧清加就没有那么看得开, 她内心始终觉得自己是那个追着风口、制造信息流垃圾的人。
“我还是想写一个完整、有逻辑的故事,我希望笔下的角色能够有自己的灵魂。”她形容短剧写作是一场博弈,博弈的结果往往是放弃自己的审美和创意,去贴合甲方和市场的需求。
编剧对于剧本的话语权是很低的,相当于是听从制片方与市场需求的去码字, 这也是清加精神压力的主要来源,“庸俗的桥段,三观不正的情节都会写,为了钱,捏着鼻子忍了”。
这让清加想起了自己做HRBP的时光:“别的同行面试新员工都是摆高姿态,我就差把‘求求你了,选我们公司’说出口了。”
清加曾把HRBP归类为“狗屁工作”:“不创造任何直接价值和意义,只会让人在人际关系间内耗”,也因此她当初选择了转行。但从事短剧创作后,意义感的命题又再一次摆在她面前。
时刻准备跑路
有意思的是,我采访的每一个人都在时刻准备“跑路”,尽管用“二八定律”来说,他们多少都属于这行的前20%。
不确定的因素有很多,首先是监管。2023年11月,广电总局再次开展为期一个月的短剧专项治理工作,从7个方面加大管理力度、细化管理举措,对此各平台也出台了相应的管理细则。
就在发文上周,监管的口径再度缩紧,国家广电总局针对微短剧的备案新规出台。据其他媒体报道,部分省级广电局已下发《关于微短剧备案最新工作提示》,称将按照国家广播电视总局通知,落实微短剧“分类分层审核”制度。
原本蒙眼狂奔的草莽时代渐行渐远,受访的多数编剧表示,监管会让创作越来越受限。 清加道出短剧在“红线”上跳舞的本质:
“因为它单集时长太短了,所以能够在里面呈现的内容很少,而且我们必须在第一集的时候就要牢牢地抓住观众的眼球,为了留住观众的注意力,不得不把人物塑造得扁平,用力去刻画人性里的‘恶’,同时放大冲突,强化各种矛盾。但这种快节奏的呈现方式,难免粗暴”。
去年,广电总局宣布开始监管的那天,清加正好投了一个“末世丧尸”主题的大纲,“血腥、暴力、色情都拉满了,色情是偏男性视角的凝视,当时我还狠狠地描写了一番女主角怎么被关在笼子里的状态。”
内容足够博人眼球,商业价值也有,清加本来对这个剧本信心满满,但那个本子就永远停在了第十一集——即使能赚钱,因为导向问题,没有平台会收。
越来越多人挤进同一赛道,创作难度也在持续加大。去年监管开始的同一时间,清加决定“出海”。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了解到了海外短剧的模式,联系到几个准备出海的网文平台,历经了一两个月的磨合,找到了可以长期合作的编辑和平台。
清加说,“我现在主要做改编,改编海外网文平台上的一些作品,分集写成细纲,然后再本地化成英文。”
海外编剧需要熟练掌握英文,了解国外的文化, 不符合逻辑和外国国情的剧情只会让外国人看了一脸“懵”——家暴、因遗产而产生的“撕X”问题等,这些在国外都属于有清晰的法律渠道可以解决的问题,直接从国内的短剧平移过去是行不通的。
“国内流行的男频短剧海外基本是水土不服,女频短剧更吃香,但题材基本不离狼人、吸血鬼、黑帮这种大题材……”海外本土化的过程有几点需要注意:女主性格不能太软弱,不能单纯傻白甜,特别听父母的话也不行,海外文化更强调关注自我,而没有太多关于孝顺的概念,“遇到婆媳矛盾的剧情时,怕观众难以共情,甚至对剧情产生困惑,我的做法一般是直接删除”。
如今,成为海外剧本编剧的清加,收入已经实现了翻倍,但她仍觉得风口很快就会过去, “先把钱赚到再说,风口过了就去当翻译”。
向来乐观、热爱表演的KID也决定转行。去年开始,找他拍戏的人多了,他也想投资几部短剧试试,在头部公司完成“圈地”的短剧圈里,KID的几次投资试水,可以说连“肉渣”都没尝到。
据统计,2023年,整个市场共上线微短剧1400多部,在横店,每天筹备、开机、杀青的微短剧就有近百部。 “供大于求”的情况下,观众也不愿为雷同剧情二次买单, “ 盗版猖獗, 我们的作品甚至都有上日榜,大家觉得好看,然后都去搜盗版,最终到制作者手里没多少钱。”
另一方面,拍摄剧组越来越多,场地费和演员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一部短剧的成本造价从去年二三十万飙至现在的四五十万甚至更高。
KID说,那些还存活的小公司衍生出了“偏门”的赚钱方法—— 孵化演员和申请补助。
公司先招演员来拍戏,一旦演员有了一定的名气,就可以去做直播带货,或者出租演员给其他公司赚钱。另一方面,这些短剧作品还可以拿来申请各种专项补助。“这才是现在目前比较‘上流’的玩法”。
在目睹了福州多家公司投资失败后,KID在今年年初彻底退出了这行。在家人的建议下,他进了某事业单位工作。圈内的同行知道KID有了稳定的工作后,渐渐地也不再找他拍戏了,“因为这行最不缺的就是新人”。
十亿也随时准备着干回老本行,“我完全是冲着钱来, 等风口过了,我马上回去写小说。 ”
而豆子现在则做着一份和短剧完全不相干的工作,好处是每天只上3个小时的班,每个月还能用业余时间写一部剧本,过去那种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工作量,已经让23岁的她感觉自己“老了,身体吃不消了”。
即使是“快钱”,也有不同的挣法,豆子曾经历过的“骗稿”,正在成为一些编剧的营生模式。
清加透露,“现在有的编剧写着写着就‘人间蒸发’了,这些人只赚开头的钱,写了前30集和大纲,收到30%的钱款后,编剧就跑路了。换个马甲,换个编辑,继续投稿。”
不过,清加话锋一转,如果能写完,应该没有人愿意这么干,只是国内的市场实在是太难了,“微创新”的人多了,就没得创新了。
(以上受访者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 ,作者:Reason,编辑: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