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在香港完成本硕学位的Helen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对当时的金融从业者来说,香港是一个性价比极高的选择,如果进入头部外资投行,初出茅庐的应届生也有可能拿到十万港币的月薪。
香港确实没有辜负年轻人的期待。毕业后,Helen通过内推很容易地找到了工作,2018年底,她跳槽涨薪,成功实现了年薪百万。
2021年,从海外回来的Sherry同样选择香港作为求职主阵地。作为应届毕业生,进入外资投行的第一年,就拿到了九万港币的月薪,远远超过回到内地求职的同龄人。
也是从那一年起,港漂金融人的处境发生了巨变。
百万年薪,开始被HR抓考勤
通常而言,在金融行业,同一家公司工作三年后,一般人都会开始寻求跳槽机会,以期获得涨薪和职位提升。但从Sherry入职的那一年开始,投行里跳槽的人明显变少,市场上能够提供匹配薪资的职位也越来越少。
2023年中,Helen所在的公司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迎来了第一轮裁员,好几名员工因为“KPI不好”“考核不达标”被公司辞退。“从那次以后,大家就对自己的处境有预期了,公司会时常给出一些暗示,比如开会的时候说营业额不理想。”
在人人自危的环境之下,公司的工作氛围悄然发生着变化。但当行业没有太多真正的收益,公司就会开始抓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频繁抓考勤,HR早晚准时在办公室里拍照,看谁没有在规定时间到公司,计算员工每天在公司待了多久。“作为投行人,你的自驱力本应是非常足的,才能进入这个行业工作。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严格地抓过考勤。”
但更让人感到疲惫的是精神层面的卷,变本加厉的办公室政治让她们感到心烦。越往后裁员,走掉的可能不是业绩差的人,而是那些不善于表现、但能力很强的管理层。
虽然现实不尽人意,作为投行员工,Sherry仍然需要一轮一轮地去帮他们路演;递给总部的汇报文件,每次都要改20几遍,只为了向高层证明亚太区仍然值得投资。管理层自然也在承受更大的压力。“他们之间,不能说腥风血雨吧,但一些以前没有的勾心斗角也都在逐渐显现。”
从做交易,到做重复无用功只为给老板们的办公室斗争添砖加瓦,对于投行精英们来说,百万年薪意味着没有自己的生活,意味着24小时连轴转,但尽管疲惫,他们仍然憧憬着每过一个阶段便有预期的职位与薪水的提升。
可在近两年遭受危机的香港金融业,正在打破他们的幻想。2022年,香港交易所的新股上市集资额跌出全球前三,在2023年下滑至第六位,到了2024年第一季度进而降至第十位,港交所累计仅有12只新股上市,IPO (首次公开募股) 集资额共47亿港元,创2009年以来同期新低。
去年,Sherry收到了辞退通知。“对于处在promotion year的我来说,如果我能正常升职,公司就要给我几十万的promotion bonus。所以公司更愿意裁我,这样可以不用付几十万。”
Helen在今年3月同样被公司裁员,她被裁掉的原因不再是“考核不达标”,而是更为坦诚和冷酷的“公司业绩不好,需要节省预算”。在她看来,如今是否被裁与员工的工作表现关系已经不大。“可能是因为你所在的赛道不好,可能是因为你和老板的关系不够亲近,它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很难被量化。”
几轮裁员潮下来,从初级员工,到董事总经理 (MD) 级别的高管无一幸免。Helen认识的几十位在香港投行工作的同学中,有一半人都被裁掉了。一些人降薪“上岸”,另一些人没有,和无数被裁掉的投行人一同进入求职市场,苦等一个符合预期的机会。
当投行人失去百万年薪后
高薪,成为了港漂投行人的一个“诅咒”。据瀚纳仕亚洲 (Hays Asia) 在2023年底的一份调查,香港投行的分析师 (Analyst) 和经理 (Associate) 的收入比新加坡、中国内地和日本同等职位高30%~100%,总监 (Director) 和董事总经理 (Managing Director) 则高出40%~70%。
半个月前,彭博社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中写道,过去一年估计有200名香港银行家失业,而在接下来的一个季度或一个半季度内,更多的国际银行可能会进一步削减在香港的员工,以实现更大的成本节约。
内地的金融市场也有相同体感。从网络上流传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段子里,就能感受到金融人降本增效的离谱程度:例如某券商洗手间不再供给纸巾;会议室只提供纸杯,不提供小瓶矿泉水;打印机彩印需要向领导审批;更不用说打了折的出差和餐旅标准。
而金融人在降薪后的消费降级也堪称教科书级的“回归极简生活”模板。从付费健身降级到去公园跑步;穿着从奢侈品牌降级到轻奢或优衣库;跟客户开会不再约饭而是简单约顿咖啡;曾经打车去客户公司路演,如今也降级成了乘地铁和共享单车,甚至是“骑着小电驴带着分析师在金融中心风驰电掣”。
对于消费水平更高的港漂投行人来说,消费降级更猛烈一些。和男朋友一起在香港租房生活的Jenny,在经历裁员潮前,每周末的爱好,就是去“约一些约不到的饭店”。几个月之内,他们就把香港的亚洲前50餐厅全都吃了个遍。出门旅游,住的都是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在日本订的餐厅,也是当地最好的,人均4000多人民币。
但在经历了裁员后,他们每个月要交2万7港元的房租,虽然有不少积蓄,但看着越来越少的存款,还是有些焦虑。他们依然会出国旅游,但标准和之前完全不同,“酒店只要干净就可以了,吃的嘛,也会去一些local、比较便宜的小店了。”
更有一些在2022年靠高薪买了房的投行人,他们不仅要承受随时失业的压力,还要面对香港逐年增加的贷款利率。Jenny租住的房子在2018~2022年期间的报价都在800~900万之间,但最近的报价已经跌到了600万。“去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同事把房子直接卖了,虽然贷款没交完,但是他们也不想再亏了。”
精英们的出路
对于遭遇裁员的港漂金融人来说,继续在香港找工作、回到内地求职、去海外读MBA是三条最为常见的出路。Sherry和Helen在失业后都尝试过回到内地找工作,但两人都表示,在面试环节被问到“是否有男朋友”“多久打算结婚”“多久打算生育”等问题时,感到非常不适。
“香港虽然做不到完全平等,但女性的整体就业环境还是比内地好得多。”思考再三后,Sherry和Helen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留在香港寻找机会。
漂在香港的高薪的金融从业者们也“卷”起了副业:最常见的是业余时间做自媒体,当私人健身教练,或靠老本行当起年轻人的求职mentor。也有投行精英追上了“轻体力活”,在周末时间开的士、或是去送外卖。
更有创业意识的投行人干脆转变赛道进入风口行业,曾在外资投行IBD的Jackson直言,“我们当中不乏副业干得比主业百万年薪都多的,根本看不上主业这点钱。”
刚离职时,被上一份工作折磨到身心俱疲的Sherry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了”。但她心中很清楚,在求职市场上飘得越久,自己就越难找到下一份工作,下一份工作被压价也会越狠。最终,她选择转换赛道,在对冲基金行业拿到了一个新的offer,尽管代价是降薪30%到40%。
刚开始投简历两三周的Helen暂时还没有收获,但她已经感受到了就业寒冬的压力,许多内地公司都将招聘标准从985毕业生提高到了清华北大毕业生,在香港的她已经不期待拿到与之前的工作薪资相当的offer。幸好,拼命工作攒下的钱让她还有选择的时间。
正在伦敦读MBA项目的Jenny已经尝试了不同的机会,但她觉得自己还是会回到香港。“我更愿意相信,现在我们在经历的,是一个周期性的问题。现在已经很差了,裁员基本上快到头了,希望下半年市场会回暖一点。”
受访者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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