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突围与重构:从复旦文科大幅度改革所想到的
2025年,复旦大学以“改革·破局”为关键词,启动了一场被校长金力称为“动了大手术”的教育教学改革。从学科重组到人事制度调整,从绩点计算方式优化到人工智能全面融入课程,这场改革不仅关乎复旦的未来, 更折射出中国大学教育在时代转型中的深层突围。
面对人工智能浪潮、学科壁垒固化、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脱节等问题,复旦的探索为“大学何为”提供了一个充满张力的答案—— 既要打破传统框架,又要守住精神内核;既要回应现实需求,又要超越功利桎梏。
AI时代,真的是在万众瞩目下来到了人间!当大学教育不再是灌输知识的殿堂,当大学教育成为生命的唤醒,当大学教育开始回归“传道授业解惑”之时,我们该兴奋还是该反思?该如何去反思?我们是谁?我们该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去往哪里?我们能去哪里?
这需要对自己的身份确认,我是谁?我在哪?我去哪?我咋去?
破局,局在哪?咋破?突围,围在哪?怎么突?重构,构在哪?何以重构?
有时想想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突然孔子遥远地扔来了三字真法: 智、仁、勇——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一
先来说说突围。
突围一:学科重构,从“文理医”到“四轮驱动”
复旦改革的标志性动作,是将工科拆分重组为6个创新学院,形成文理医工“四轮驱动”格局。这一调整看似是学科版图的扩张,实则是教育逻辑的颠覆。
过去,工科教育往往被框定在“应用”的范畴内,但复旦提出新工科要“从0到10”,将基础研究与成果转化贯通。这种“全链条创新”的定位,打破了传统工科与理科、应用与理论的割裂,试图培养既能扎根基础研究又能应对产业变革的“干细胞式”人才。
与此同时,文科招生比例从30%~40%降至20%,引发“文科衰落”的质疑。
但金力的回应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文科的重要性不取决于学生数量,而取决于质量。 当文科教师占全校近四成时,唯有“做精”才能避免资源稀释。这背后是对高等教育结构性矛盾的清醒认知——在技术主导的时代,文科需要以思想深度而非规模取胜,而工科则需要以创新思维突破“工具化”窠臼。
突围二:人事改革,从“非升即走”到“破卷逻辑”
复旦的“准聘—长聘”制改革,试图破解高校人事制度的两大顽疾:青年教师“内卷”与长聘教师“躺平”。
传统“非升即走”将晋升与去留捆绑,导致学者为有限名额恶性竞争;而长聘后的终身制又可能消解进取动力。复旦的解法是将“留”与“升”解耦: 先通过长聘制筛选出真正有潜力的学者,再通过动态激励促使其持续成长。
这种“不限名额、只问优秀”的思路,或将缓解“内卷焦虑”,但关键在于如何建立科学的长聘标准与激励机制,避免沦为另一种形式的“大锅饭”。
更值得关注的是,改革背后的价值选择:“大学究竟是老师的大学,还是人民的大学?”金力之问直指高校治理的根本矛盾。当学科设置只为满足教师工作量,当课程设计以教师而非学生为中心,大学便背离了其本质使命。
复旦的“动刀”,实质是对“以教师为中心”的传统体系的一次纠偏,试图将资源配置从“存量妥协”转向“增量创新”。
突围三:教育本质,从“知识容器”到“思维孵化器”
“大学不是学知识的地方”——金力的这一论断,看似惊世骇俗,却揭示了人工智能时代教育的本质转型。
当ChatGPT可以秒答知识点,当算法能完成标准化考试,大学教育的独特性必须重新锚定。复旦将人工智能课程全面融入专业教育,不是培养“码农”,而是训练“能用AI解决本领域问题”的跨界者;调整绩点制度弱化分数竞争,则是试图打破“应试惯性”,让学习回归思维训练的本质。
这种探索与复旦“自由而无用”的文化基因一脉相承。所谓“松弛感”,不是躺平懈怠,而是拒绝被既定框架束缚的思维自由。当其他高校学生为绩点“卷生卷死”时,复旦人更在意“有权威吗”的质疑精神;
当学科交叉成为口号时,复旦已用“材料科学全球第二”的成绩证明,真正的创新往往诞生于学科的模糊地带。这种文化特质,或将成为中国高校破解“创新焦虑”的重要密码。
二
再来说说重构。
重构一:破碎的学科迷宫重构
在阿尔法狗击败李世石的那个凌晨,围棋大师们惊觉:人类引以为傲的千万年进化智慧,在算法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这场人机博弈的启示恰似一记警钟—— 当知识获取的壁垒被技术彻底打破,教育正在经历从“知识传输”到“生命唤醒”的根本性变革。
正如乔布斯曾在斯坦福的一次演讲中所言:“真正重要的不是我们学过多少知识,而是能否在学科的断层带上架起桥梁。”
传统教育如同精密运转的齿轮组,将知识切割成标准化的零件。牛津大学的实验室里,物理学家与生物学家仍在各自的专业穹顶下重复着百年前的研究范式;
硅谷的科技公司中,程序员与产品经理的交流隔着一层专业术语的玻璃墙。这种割裂的知识结构,恰似用彩色玻璃碎片拼凑的万花筒,看似斑斓却无法折射真正的光芒。
达·芬奇曾说:“艺术是自然的女儿,科学是艺术的丈夫。”这位文艺复兴巨匠的解剖学素描与流体力学公式相互映照,建筑草图旁批注着诗意的哲学思考,他创造的不是知识的陈列馆,而是一个充满联结的思想宇宙。
现代神经科学揭示了更深层的真相:大脑的突触连接网络会在跨领域学习中呈现指数级增长。当物理学研究生开始研究量子生物学,当文学系学子选修认知心理学,那些原本孤立的神经元节点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协同效应。
这正是“干细胞式”人才的核心特质—— 他们的大脑不是线性排列的知识仓库,而是动态进化的神经网络。
爱因斯坦亦曾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这位相对论创立者在伯尔尼专利局工作时,将数学的严谨与物理的直觉熔铸成革命性的时空观,完美诠释了跨学科思维的力量。
重构二:从技能训练到生命力觉醒
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在数字时代展现出新的隐喻。当教育沦为填鸭式的知识灌输,学生就如同被困在洞穴中的囚徒,只能看到投射在岩壁上的虚幻光影。
芬兰教育改革的成功印证了另一种可能:当学校取消标准化考试,转而采用现象教学法,孩子们在模拟联合国会议中学习国际政治,在生态农场里研究可持续发展,知识的获取自然水到渠成。
正如芬兰教育部长克里斯蒂娜·林德格伦所言:“教育不是灌输,而是点燃火焰。”
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生物合成”项目提供了绝佳范例。来自不同专业的学生在这里共同研究基因编辑技术,生物学家与设计师合作开发新型生物材料,工程师与艺术家探讨合成生命的伦理边界。
这种跨界融合不是简单的知识叠加,而像不同物种的共生进化,创造出全新的生命形态。 “教育是把课堂上学的内容都遗忘后,剩下的东西。”帕蒂·梅斯如是说。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诞生于对经典物理学的突破性重构,这启示我们:真正的创造力往往产生于学科边界的模糊地带。谷歌公司的“20%时间制”允许员工用自由时间探索跨领域项目,这项制度催生了Gmail和AdSense两大创新产品。
当教育打破人为的学科壁垒,创造力就会像春日解冻的河流,自然流淌出生命的活力。乔布斯的经历正是这种跨界力量的最佳注脚:动画师的叙事思维与计算机科学的算法精神在他手中交融,孕育出颠覆电影工业的3D动画技术。
重构三:未来教育的三大支点
项目式学习正在重塑教育的DNA。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学院的智慧教室里,土木工程专业的学生需要为虚拟城市设计可持续能源系统,这个过程中他们要调用流体力学、材料科学、城市规划甚至行为经济学的知识。
项目的完成不是终点,而是激发持续探索的起点,就像干细胞不断分化又保持原始潜能的特性。
诺贝尔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中写道:“人类大脑的慢思考系统需要在复杂现实问题中得到锻炼,而项目式学习正是激活这种能力的理想场域。”
批判性思维训练应成为教育的核心课程。牛津大学的“怀疑精神”工作坊要求学生每周质疑一个常识,从“地球是平的”到“市场经济万能论”。这种训练不是为了否定一切,而是培养在信息洪流中辨别真知的能力。
正如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在假信息、假消息、假新闻泛滥的今天,这种思维能力比任何具体知识都更为珍贵。爱因斯坦更是强调:“提出问题往往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
跨文化体验构建了理解的神经突触。北京十一学校的国际理解课程中,学生需要模拟联合国安理会处理全球危机,他们既要站在发达国家的立场制定政策,也要体会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困境。
这种角色转换培养的不仅是同理心,更是突破文化认知茧房的思维弹性,如同干细胞在不同微环境中分化出多样功能。
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曾说:“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在全球化退潮的今天,这种跨文化理解能力显得尤为关键。
三
最后说说感想。
破局,是在认知上破局;突围,是在观念上突围;重构,是在思维上重构。 从认知到观念再到思维,需要的是金刚之力,需要的是非凡的勇气,需要的是心中屹立不倒的初心和使命。
复旦的改革注定伴随争议:拆分工科是否过于激进?文科缩招是否矫枉过正?长聘制能否避免新陷阱?
但正是这些争议,彰显了改革的价值——它拒绝在既得利益与路径依赖中苟且,而是以破局姿态直面大学教育的真问题。
大学的终极使命,不是成为知识的流水线,而是孕育思想的土壤。当金力说“要培养能应对不确定性的人才”时,他指向的不仅是教育方法的变革,更是对大学精神的重新确认: 在技术狂飙的时代,唯有守护“自由而无用”的松弛感,坚持“人民大学”的公共性,才能让教育真正成为照亮未来的灯塔。
复旦的第三次改革机遇,或许正是中国大学教育突围和重构的一个缩影。
站在人类文明的转折点上,教育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机遇与挑战。当我们不再执着于培养完美的零件,而是致力于唤醒每个生命的无限可能;当知识不再是束缚思维的锁链,而是启迪智慧的火种;当教育的目标不再是塑造标准化的产品,而是培育充满生命力的有机体——这样的教育才能真正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正如量子物理揭示的波粒二象性,优秀的人才既是专注领域的专家,又是跨界创新的探索者,在确定性与可能性之间走出独特的生命轨迹。
歌德在《浮士德》中写道:“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那不圆满的,在这里完成。” 教育的终极使命,或许正在于帮助每个生命找到属于自己的完满象征。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不正是子夏送给复旦即将迈向第三个甲子的十字真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