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孩在沙特:出海、野心与“我们”的故事
20多岁的中国女孩去到保守的国度沙特,会发生什么?
这是近几年来,中国企业出海热潮下,属于一部分职场女性的独特叙事。
今年3月,我去沙特调研时,参加了一群中国出海女孩的聚会,当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来自职场女性的生命力,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办法忘记。
沙特于2016年开始世俗化改革,从一个宗教国度开始转向“中东世界一哥”的打造。最近几年,随着中沙关系的升温,这里也逐渐成为中国企业出海的热门目的地。我在文章《 下一站,沙特 》中写过,“近年来,不断松绑的女性权益,是这个国家推动社会世俗化进程的一个重要切面。”
但事实上,沙特的职场和社会,仍旧充斥着性别的挑战。某种程度上,沙特职场上的性别挑战只是全球女性职场困境的一种极端化缩影。女性在职场上想要有所作为,面临哪些阻力?当女性想要赢一次,她该怎么做?
本期《商业漫谈》,我邀请了当时那个聚会的两位成员,两名在沙特工作的中国女孩,来聊聊她们在沙特职场,跨越性别障碍,通关打怪的故事。
当我们讨论女性在出海的极端环境里如何生存、如何思考父权体系时,故事的主角只有我们自己。每个性别都有自己的叙事,而无关乎另一个性别,因此,没有对立、无需讲和,一切叙事只关乎自我。
一、一场具冲击力、生命力的派对:女孩要敢于兜售自己
Tracy:
我从 2021 年就来到沙特,那时沙特刚刚开放,还很保守。女性权益还没有真正完全松绑。以我们公司为例,1000 多号员工,但是只有 50 人左右的女生,我们在内部成立了一个女生协会——当时我们连车都不能开,如果我们想要去超市购物,可能就要求助于一个有车的男生。
2016 年,沙特才颁布了现在举世闻名的“ 2030 愿景”,在开放初期,包括沙特人自己也是不太相信他们国家能有后来的这些变化。我目睹了沙特从封闭走向开放,也目睹了越来越多的年轻国人来到这片热土。那次派对,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场合遇到大规模的同龄女性,真的是我四年以来的唯一一次。冲击力太强了。
我能想象,愿意在这个年龄或是在这个时期选择来到沙特的女生都是非常有追求的。在沙特的女生主要分为几种类型吧:第一个类是穆斯林女生,她们可能会因为信仰问题、家庭原因选择来这里定区。第二类是非穆斯林女生,由大厂外派。第三类也是更小的一批,可能就是像我和丹如这样的创业者。
那次 party 给我带来更多的是女性力量的感触,大家一起聚沙成塔、分享痛苦,基于这些痛苦之上也有开出花,让大家知道,玫瑰在沙漠也是可以开出花的。
丹如:
从我落地利雅得 (沙特首都) 开始,感受到的就是生机勃勃。那个派对在策划的过程中,你会发现这边的姑娘干事非常利索,每个人都非常有自己的主张,到活动发生的时候,大家破冰的时间非常快,没有任何扭捏的时间。每个人上来就可以迅速地把我的强标签、我个人的性格、正在做的事情 (介绍给大家) ,甚至上来直接打广告——我也丝毫不为此感到羞耻,那种感觉给我很震撼,就是我想表达自己、介绍我自己,我想认识新的朋友,我毫不吝啬地把我自己充分地展示出来。
在沙特约一个女生喝咖啡,我们在5 分钟之内就会道明来意——我们为什么要见这次面?我们想要聊什么?我的主张是什么?我现在的个人优势是什么?我们有没有可以合作的空间?或者我喜欢干什么?我们能不能一起去旅个游?——我们是随时可以一起拎着行李一起出发的。
Tracy:
因为来到沙特的人们,画像是类似的,大家都比较有事业心:我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我一定要想要拿到什么样的结果,链接到什么样的人,你可不可以帮助我?可能大家更有需求和目的性,更加没有抗拒心理,所以我们更愿意 girls help girls,女生帮助女生。
诗婕:
那个派对中的每个女孩都让我想到《飘》里面的斯嘉丽,又好像是新时代的娜拉。记得丹如之前聊天时说过,那个派对上一个女孩令她印象深刻:一个女孩上去推销自己的店,然后另一个就打断她说我们不要听这些。丹如说,两种表达方式,这两个女孩她都觉得令人敬佩,因为她们敢于展示自己、兜售自己,这对于女性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丹如:
当时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好牛啊。在这种小小的冲突之下并不会影响她们对彼此的观感——表达拒绝,然后兜售自己,能够在冲突中缓和下来继续做朋友,这三种能力在女性关系中都挺稀有的。
二、落地沙特奇遇记:穿条裙子被警车鸣笛追赶几百米
Tracy:
刚落地沙特的第一个周末,周五的早上 (沙特的周末是周五和周六) ,天气还没有很热,我穿了一条裙子,希望找一家早餐店感受一下,正当我以一种享受、惬意的心情在路边走着,突然警方 911 的鸣笛声在身后越来越接近,车里的警察在喊我,他把车停到了路边,向我走过来。
他上来就是 Give me your Passport,然后要我的 Iqama (沙特外籍人士的工作签证) ,上面会显示我的职业是什么、我在哪家公司、我是不是穆斯林。他指着我的裙子,说你这样穿着是不被允许的。他用的词是 not allowed。
我遇到的是宗教警察。这个词在2021年还比较流行。那时,沙特的法律其实已经允许女性不穿着长袍,也就是我们说的 abaya (沙特传统罩袍) ,但实际实践上,女性的穿着还是会受到管制。我当时的裙子到脚踝,背后有一个裁剪设计,露了一点小腿,但这在沙特也会被指出是不合适的。
沙特穆斯林的宗教文化认为,身体是很神圣的,只能给最亲近的人分享,所以他们在外展示的形象永远都只有一面,只会在家人面前穿着一些现代化服装。
比如我们公司是有女性单独的办公室的。女性员工可以选择在独立办公室办公,也可以选择和其他男性一起办公。有一次,我和一个女孩在独立办公室办公,她有澳洲留学背景,非常地 well-educated,也很开朗。但办公室门突然开了,走进几个男性工人,那个女生就非常害怕地把自己的脸埋到桌子上,不让那个男生去看到。事后她告诉我,因为当时的她没有穿袍子,而她在外人面前只能保持那一面,而不是私人化的一面。
三、可怕的性骚扰经历,穿长袍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Tracy:
我刚到沙特的初期是有比较强烈的一个反抗心理。你越不让我穿,我非要在能够穿的场合尽可能地去穿。但近来我越来越感受到,在不穿 abaya 的时候,我受到的性骚扰是比穿时要多更多的。
越来越多的经历告诉我,在阿拉伯或者是当地人眼里,你不穿 abaya 好像就代表你是一个 whore (妓女) ,你就是一个想要等待别人去 pick 你的一个 pick up girl,比如我在街边坐着时,或是一个人走路时,就会有很多男性过来搭讪,更有甚者会拿出一沓钱问我 how much ?这在当地是非常普遍的。
丹如:
作为一个在沙特经常被性骚扰的人,我是非常有发言权。
我分享一段最近深受震撼的一次经历吧。我在艾卜哈的时候,因为它是一个比利雅得、吉达更保守的一个地方,满大街的女生都穿了 abaya ,当时因为我知道需要更好地保护自己,就穿了她们传统的长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皮肤是露出来的,只有脸。
我穿了一件彩色的长袍,走在他们那边一个开满了紫楹花的街道上,毫不夸张地说,整条街的车都在向我鸣笛,因为他们也没有见过一个亚洲面孔穿着彩色传统服饰的场面。第一次被鸣笛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后来整条街都在鸣笛的时候,我就有点沾沾自喜,就觉得,哇,我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范冰冰来沙特了吗?就那种感觉。
结果很快我就被打脸了。我当时打了一辆车,我给出租车司机的指令是带我环城一周,然后过程中他就把手伸到后座上来摸我。因为有一定的距离他没有摸到。
你知道女性在被性骚扰的第一时间是会懵,会有一种“我无法判断你的来意,你什么意思”?等她反应过来后,会有愤怒和害怕。所以当他把手伸过来,我其实是懵了,我就看他,但我没有理他,他就把手伸回去了。过了一会他就把车停在了一个废弃的工地。他就不动了。我就以为他要祷告,因为那时接近下午 3 点,是我同事们平时祷告的时间,因为他不会讲英语,我拿那个英文翻译软件给他看,我说你要祷告吗?他就摇头,他就一直盯着镜子里的我,后来他就敲他的仪表盘,让我看他,我就往前一看,结果他在对着我,你知道,做一些手部运动。
当时我整个人麻了,因为这件事情过于猥琐。我反应不过来,就生气了。我敲着车窗和车座,我说 “fuck your mother”,我说“送我回酒店!”,他就装听不懂,我说“回酒店!”我表现出一种我非常生气,我现在就要报警的姿态。
后来他就把我送回酒店,大概当时车费是 50 沙币,我给他钱他就不收,他说“ I am sorry sister”,他一直在跟我道歉,把我放在酒店,他就走了。过了一会又给我打电话说“ I am sorry”,然后还给我发信息,就都被我拉黑了。
我在利雅得遭受到类似的被凝视、被骚扰数不胜数。所以后来我就特别爱穿阿巴雅,既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妥协。
Tracy:
我在来之前对于性骚扰的风险是零预判的。我自认为我作为一个强势的现代女性,足够强大去面对这些,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一定会用法律作为武器保护自己。但当我真正面临这些 (情况) 时,我是没有那么有力量的。比如在 Uber 上司机对你做了一些不合理的行为,可能是没有被录音录像的,可能你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它就结束了。你很难去替自己维权。
我可以分享一点点经验。初次遇到你会有点懵,或者以为对方真的是因为你是单身而对你有好感,但其实接触了大量案例之后,你会知道这是一个普遍行为。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可以立马拿出手机开始录像。当地很多人是不敢有什么实质举动的 (性骚扰在沙特有严格的立法和严重的惩罚) ,因为一旦被录下来举报,会面临非常重的惩罚。
丹如:
第一次遇到性骚扰你会觉得哇好震撼、好恶心、好恐惧,后面你就会觉得,又遇到傻X了。
我自己其实是把这件事情看作类似于:今天出门有一只很凶的狗冲着我汪汪叫了几声,然后我就冲着他汪汪叫回去,让他意识到我也不是一条好惹的狗。
因为在一个欲望极度压抑的国家,这种情况其实是难以避免的,靠个体也不能够解决,只能去提高防范及相信法律。说一句非常不好的一个假设,如果遇到丧心病狂的人,我一定是保护好我的生命为先,然后把他送进监狱。去淡化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
四、“他不认为你有 make the decision 的能力”
丹如 :
被骚扰的反面叫被保护。有一次我和一个男同事开车在街上逛,也是被911逼停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下车和警方去交涉。但是警察把我推回了车上,他不愿意和我说话。他认为我和我同事之间,主事者应该是那个男生。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场面。在日常工作中,你明显感到男性之间的对接会更丝滑。每次我跟男性高管打交道的时候,他态度很友善,他就像对待一个小妹妹一样对待你,但是他不认为你有 make the decision 的这种能力,他总觉得你后面还有一个男老板。
我朋友是一个沙特的女性高管,每次她参加海湾六国的会议,整场的政府官员里只有她一个女性官员。她说 “I am the only woman in this room”。包括我的前老板,她作为一个女性,早期进入沙特的时候,她永远都是会议中唯一的女性面孔。
Tracy:
更多时候 (男性同事) 他们只是把你当一个女人看待,而不是你的工作角色去看待。以我们公司为例,1000 多号人里面可能几乎没有掌握实权的女领导。背后的原因一方面也是本身外派的女性比较年轻,因为一般有家庭、在国内有一定积累的女性,是不愿意外派的。另一方面,当前所有的当权者又都是男性,他们在任命时,或者是给予员工考量时,更多也是站在男性的视角,所以女性在事业发展过程中肯定是受到非常多阻碍。
五、谈性别优势:合作伙伴对你有好感,工作如何继续?
丹如:
我想要提出一个特别挑衅的问题。当你在工作交往中发现你的工作对象他对你有好感,而且这种好感是指向了暧昧信号的,但是你又需要跟这个人继续进行工作,你会因为他对你有暧昧而拒绝工作,还是会继续推进?
诗婕:
非常好的问题。 20 岁的时候我们遇到这类问题,通常会有耻感。第一,我不愿意承认我有性别优势,也更不愿意利用所谓的性别优势。被涉及到这样的话题时,我会觉得是一种对我的否定和侮辱。但是现在,随着拥有更多工作经验和社会阅历,我会觉得,首先客观上我们可以去承认不同性别有不同的性别优势,没有必要去否定它。
当出现丹如所说的场景,如果对方有好感,那是否我们就要因为这种原始的害怕、耻感,而退缩了,就放弃我们女性本要做的事情?
我现在的答案是 definitely no,绝对不会放弃我自己要做的事情,但是我会有一个边界。
我会尽可能地希望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社交关系能够回到去掉性别色彩的沟通当中。我想这是我的边界。
Tracy :
我遭遇过早期让我非常困扰的经历:当我跟同事或者是客户交往的过程中,我做我自己,作为一个非常开朗、热情、活泼大方的人去做我的工作。但是在别人看来,你可能就是在竭尽所能发挥自己的魅力,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去拿到所谓的结果,这可能会招致一些流言蜚语。
初期其实是给我比较大的压力的。但后来我通过读一些女性 CEO 的自传,意识到有两种思维:强者思维和弱者思维。初期当我遇到了谣言和质疑之后,我可能把自己放在一个弱势的角色里,去回应这些质疑,去告诉别人我不是这样的人。但越是陷入这种弱者思维,就会发现自己的做事风格也会被打乱。
但如果你以强者的思维告诉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是正确的,没有任何问题的。我是有自己的边界和原则,这样双方都会有一个界限在,都会有助于最终拿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一旦你自己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保护好自己,在自己能接纳的那个范围内去做事都是 OK 的。
丹如:
女性在职场上作为一个少数群体,有一个天然的优势:就是少数群体更容易连接在一起,他们更容易抱团在一起去抵御外界的非议,或者一些抗阻的压力。这就是我们目前所拥有的比男性更好的机会,因为男性彼此之间会基于利益合作,但本质上还是竞争者 (思维) ,女性因为少数群体的角色,我们之间的共鸣会跨越国际。我在沙特有一些女性好友,我们都是因为聊女性的困境而产生共鸣并成为好友的。
丹如:
如果你告诉我,你三年都要吃沙子,喝不到酒,吃不到猪肉,睡的地方外面都是工地,很嘈杂,以及你每天出门都有可能遭到性骚扰。这当然会很辛苦。但与此同时,你告诉我,你将收获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你将创造一份属于你的事业,哪怕不创造任何事业,你只是体验了这一切的生机勃勃和改变,只是见证了这个国家从保守到开放的变化,那都是完完全全 deserve (值得) 的。
出发前你所预设的那些辛苦都不是真正的辛苦,但你最后获得的是远超你预期的获得。所以你就会很珍惜眼下的一切,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当我找到了原来这就是自我燃烧的、实现自我的感觉,你就不会再忍心放手,你就会抓住一切这种机会去成长,去开拓。
六、关于女性掌握权力:从为自己做些什么开始
丹如:
我今天看了一个电影叫《泳者之心》。这部电影讲的是美国第一个女性游泳运动员横穿英吉利海峡的故事。这是一个挑战自我的过程。但是当她成功地横穿了英吉利海峡,整个女性运动在竞技体育的表现就被承认,从此以后就有了女性的赛事。
我常在想,世界上多几个女CEO,多几个女性的掌权者,对这个世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到现在也没有答案。但是落实到自己身上,我觉得我们可以首先为自己做些什么,其次再为这个群体做些什么,当你为你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时候,你已经为这个群体做些什么了。
就像有了第一名女性游泳运动员被承认,就会有一群女游泳运动员。第一个出海的中国女生,她会过得很苦,但是当出现了一群出海的女生,当她们团结在一起的时候,她们的苦就会被削减,她们向上的力量就会被增强。
整个世界,它不能只有一种色彩,不能只有一种力量。当女性用柔和的方式、共情的方式去创建属于她们的世界时,这个世界本身就在发生一些变化。当这个力量足够大,可能这个世界那些雄性的、过于残酷的规则,也许有一天会被改变。每当我受到这种残酷的优胜劣汰的规则、或是一些男权社会的束缚和质问时,我非常非常痛苦。但是我想,如果我能穿越这种自我拷问,穿越这种束缚,我走出来了,并把它记录下来了,这将会是很大的意义。
Tracy :
我们要尊重这是一个过程,是需要每一个个体都不断去抗争。生活中让我们每个人去喊口号是不现实的。但是我认为去分享、去 inspire 你周围的这批人是非常有价值的。当我们平时不断地在社交场合,去让所有的女性聚集起来,分享她们的痛苦和经验,这些小事能以日常频率影响身边的个体,这不需要你做到一个多高的掌权者才能去做,而是在自己成长中去不停地参悟、不停地分享。改变就在发生。
丹如:
今天我们在讨论女性在出海环境、甚至是极端环境里如何生活生存,如何去思考整个父权体系的时候,我们故事的主角只有我们自己。我现在会慢慢地认为,当你以你自己的视角去讲述你的故事时,我没有提到他者的原因。
当我们在讲述我们的故事时,讲述我们在性别里的角色时,完全是在讲述我们自己。我们没有任何要自证的需求,说我没有在攻击你。我觉得读者也好、异性的读者也好,要意识到每个性别都有自己的叙事,这个叙事只与他们自己有关系,与另一个性别没有关系。既没有对立,也无需讲和。它就是一个关于自我的、关于这个性别的 ta 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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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卫诗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