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与资本主义世界的“资本革命”
当代世界正处于技术革命与社会变革的交汇点,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矛盾与调整愈发明显。在这一背景下,马斯克作为企业家、科技创新者与政治参与者,以多重身份深度介入美国及全球的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其行为不仅改变了传统资本的运行逻辑,更是正在引领一场具有深远意义的“资本革命”。
这场由美国主导并逐步扩展至全球的变革,是否会重塑全球秩序?本文从历史的视角切入,剖析马斯克及其革命的内核,探讨其如何通过科技主导、政策变革、文化反动和社会挑战,试图重塑资本主义世界的格局与权力中心。
一、英雄与历史:马斯克的时代角色
“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历史创造英雄”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经验地看,英雄和历史往往是互相成就的。历史并非仅仅是时间的流逝,人们之所以重视历史是因为历史充满着人们向往的变化。当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历史的时候,他并非否认中国不存在时间流逝意义上的历史,而是指中国不存在类如欧洲那样发生巨变的历史。人们可以说,历史之于人类的意义在于其创造了符合人性的东西。尽管历史是“太阳照常升起”的重复,但历史的意义在于人的创造。在一些重要的历史节点,一些伟大的个人创造了新的历史。如果除去这些伟大的人物,那么历史就会变成简单毫无意义的“时间的流逝”。
在当代,马斯克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判断,人们可以说,马斯克正在进行的革命是一场资本主义世界的“资本革命”。当我们这里说“资本主义世界”时,至少具有三方面的意义。第一,尽管这场革命的主战场在美国,但其范围不仅仅局限在美国,而且是整个西方世界。第二,美国是西方世界最大的经济体,美国所发生的事情对西方世界具有客观影响。第三,更为重要的是,马斯克和特朗普也具有影响西方世界的主观意图。
今天的马斯克具有多重身份,至少包括科技大佬、企业家、政治家以及思想家。前两项不会有人怀疑,后两项则存在争议。就“政治家”来说,尽管马斯克是否能够成为一位成功的政治家的确可以加以怀疑,但他已经进入政治领域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实际上,在美国政治中,从来没有一位企业家像马斯克这样如此公开地进入政治,如此高调地参与政治。从前,诚如马克思所言,政治只是资本的代理人。在资本主义世界,企业家往往是寻找代理人来治理国家,而很少自己亲自参与政治。马斯克不仅参与了政治,而且成为了“政府效率部”部长,负有对美国的政治体制进行改革的重大责任。
当然,这并不表明马斯克一定会成功。美国的政治体系是美国革命的产物,不仅美国人一直引以为傲,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也一直被视为是灯塔。马斯克能否以改革的方法来改善美国政治体系,尤其是特朗普所说的“深层国家”,的确令人怀疑。有人已经在猜疑马斯克是否是误闯了“政治丛林”,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马斯克是否是“思想家”也令人怀疑。 马斯克的政治言论不少,但并非长篇大论,而是以他在X上发表的大量“短语”组成。在这方面,人们可能要用人工智能的方式来认识马斯克的思想了。
对马斯克公开站到政治第一线的行为,人们争议不断。一些人把马斯克的行为视为是自私的行为,其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其公司的利益,或者为了特朗普的利益。马斯克对民主党尤其是拜登的公开厌恶也是民主党精英所恐惧的,民主党或者左派人物也在努力离间马斯克和特朗普之间的关系,前段时间所谓的“三位总统”说便是典型。
人们可以假定的是,如果马斯克仅仅为了其公司的利益,那么其大可不必在政治上那么高调。在这次选举之前,马斯克仅仅是作为企业家也是大有作为的,通过其他方式为其公司获取了巨大的利益。同样,如果马斯克仅仅为了其公司的利益,那么美国的精英也大可不必如此担忧马斯克。
因此,人们可以说, 美国精英阶层所担忧的更多的是马斯克所进行的“革命”或者马斯克所帮助特朗普所进行的“革命”。 而如前所述,这场革命的影响并不局限在美国本土,而是在波及整个西方世界,因此也引出了整个西方世界精英的担忧。
核心问题在于:马斯克在进行一场怎样的革命?特朗普在第一任期的时候,曾经称其所进行的是一场革命,人们可以认为特朗普在其第二任期中继续进行他那一场未完成的革命。不过,马斯克的加入不仅显然大大丰富了这场革命的内容,而且改变着这场革命的方式和手段。在西方,人们一直在仔细寻找特朗普和马斯克之间的不同。不过,既然他们两人走到了一起,人们可以假定他们之间是有很大的共识的。
马斯克与特朗普的这种共识从狭义上说是“使美国重新伟大”,即MAGA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运动;从广义上说,是纠正西方文明的发展方向。 不过,这样说过于宏观,人们还是需要看一些具体的“革命”目标的。就此而言,人们至少可以从经济、文化和社会三个大方面来理解这场正在展开的革命。这场革命的主轴是经济,但必然对文化和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二、经济革命:核心在科技
首先是经济革命。经济革命的核心在于科技,这一点毋庸置疑。近代以来,先是西欧主导了工业革命,二战之后是美国主导工业革命。但在过去数十年里,尽管美国的科技依然主导世界,但这个地位已经不保。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推进,越来越多的新兴国家实现了经济上的崛起。尤其是中国,曾经一段时间,中国的经济总量直追美国,而且其科技也在实现赶超。尽管中美之间的差异依然巨大,但美国人的认知则很不一样,很多美国精英相信,中国即将赶上甚至超越美国。自从十九世纪末成为第一大经济体以来,美国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担忧被另一个国家所超越。因此, 这场革命的经济目标便是保持美国经济霸权地位。
1. 内部:核心是“去监管”
要实现这一目标,内部的改革是首要的。无论是特朗普还是马斯克,都一直在强调减税、放权、放松监管等内容。这些都是1980年代里根革命的内容,今天特朗普和马斯克要深化这些领域的改革。改革的核心内容是政府与市场关系。在这一关系上, 内部呈现出“去国家化”的趋势,而外部呈现出“强国家化”的趋势。 两个趋势尽管看似矛盾,但实质上具有同样的目标,即强化美国资本在经济科技发展过程中的作用。马斯克改革的核心就是“去监管”。“去监管”也是实现特朗普“再工业化”目标的有效手段。特朗普已经释放宽松监管信号,宣布新政府开始执政后,只要遇到投资额在10亿元以上的项目,都会“全面加快”审批并发出许可证。诸多分析认为,特朗普这样做旨在兑现选举承诺,加速开发石油和天然气等传统能源,以及放宽对该行业的监管。不过,这些还是传统产业的内容。
对美国来说,在高科技领域的“去监管”更具有实质性意义。一旦美国实现了这个领域的“去监管”,那么很多其他国家因为本地过度监管而不能落地的大量的技术便会流向美国。或者说, 美国的“去监管”有助于美国在高科技领域向全世界“割青”。 这种情况在进入高科技时代以来一直在发生。例如,在美国硅谷,三分之二的独角兽企业属于一代和二代移民。经验地看,比较而言,在高科技领域美国是监管最弱的国家,迄今在联邦层面还没有形成监管体系。一旦再“去监管”化,必将对其他国家产生巨大的压力。
应当强调指出的是, 高科技领域的“去监管”并不等于忽视安全。 包括马斯克在内的高科技企业家一直在呼吁形成一个有效的监管体系。和其他国家不同的是,美国资本的偏好是企业 (或者资本) 之间的互相监管,而非由政府来监管。这表明,无论在技术发展还是技术安全层面,美国试图通过“去监管”来主导甚至垄断高科技产业,从而主导甚至垄断“第四次产业革命”。尽管“第四次产业革命”的内涵和外延还在不断定义之中,但“第四次产业革命”的核心是互联网和人工智能,这是没有异议的。特朗普阵营内部最近就技术移民问题产生了分歧。传统持“白人至高论”论者排斥一切移民,但马斯克主张继续技术移民。尽管特朗普在反移民方面立场最为坚定,但在技术移民方面则支持马斯克。这是符合这场革命的目标的。
2. 外部:强化政府保护美国产业
在外部,美国这场革命的显著特征便是强化政府在保护美国产业方面的作用。因此,在高科技领域,美国对他国 (尤其是中国) 进行“卡脖子”的方式不会改变。人们担心,特朗普会从拜登的“小院高墙”政策向“大院高墙”演变。美国有能力的领域就竞争,没有能力的领域就打压;而在美国视为是落后的领域,尤其是新能源领域,则使用高关税政策来保护美国工业。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甚至说过要用关税来取代所得税。因此,在国际层面,这场革命必然表现出“国家主义”,即强化国家在调节国际经济活动过程中的主权性。
三、文化与社会领域改革:保守主义与社会公平的挑战
1. 文化领域:保守主义的右派革命
在文化领域,这场革命与其说是革命,倒不如说是一场“反革命”。这是一场传统保守主义的右派革命,以应付左派尤其是激进左派的“认同政治”革命。在美国或者整个西方,传统保守主义强调精英主义、宗教信仰、新教伦理的勤劳伦理等传统价值观,而左派则强调妇女、少数族群、世俗化等价值。然而,左派在“认同政治”方面日趋极端,尤其是在性别议题上,从早期的同性恋平权扩展到LGBTQ等多样化性别认同。尽管美国进步的中产阶层并不否认也接受大多左派的价值观,但在性别问题上依然难以接受。历史地看,资本主义体系在创造了巨量的财富的同时也产生了太多的问题。
自马克思开始,对资本的批评一直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必须意识到,大多资本所有者本身或者资本家依然抱有德国社会学家韦伯 (Max Weber) 所说的“新教伦理”精神,即资本的使命。这一点明显表现在马斯克身上,他是一个具有极度使命感的企业家。
2. 社会领域:如何创造“公平”
社会领域是这场革命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即如何创造一个更加公平的社会。 里根革命以来,全球化一方面给美国 (和西方) 的企业家群体创造了巨量的财富,另一方面造就了财富差异的急剧加大、社会的分化和中产的萎缩。这便是特朗普民粹主义的社会根源。特朗普“使得美国再次伟大”的目标也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特朗普一直宣称其代表劳工阶层的利益。近代以来,资本和劳工两者之间的利益主要通过三种途径来解决:一是资本本身,即资本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创造财富促成劳工阶层演变成为中产阶层;二是通过劳工运动 (即社会主义运动) 来向资本争取更多的利益;三是通过政府的作用,即进步的税收政策来实现福利社会。
今天,美国进入高科技社会,劳工阶层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困境。高科技革命至少在两个方面对劳工阶层是致命的:第一,人工智能所造成的大规模自动化使得生产端能够产生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少;第二,经验地看,高科技发展倾向于恶化收入差异。对此,无论是特朗普还是马斯克都没有解决方案。特朗普一味把这个原因归诸于全球化,认为只要把工作从“外国人”那里夺回来就解决问题了。马斯克在这方面只强调了普遍工资制的可能性,即哪怕没有工作,也能人人得到一份工资。这种实践在北欧的一些较小社会在尝试,可以视为是“福利社会2.0版”。不过,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美国会实现“福利社会2.0版”,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福利社会2.0版”会解决美国的社会问题。
正因为这样, 我们称马斯克革命为“资本革命”,而非社会革命,而文化领域的“反动”则也是为资本革命服务的。
那么,这场革命如何发生而成为现实?所有的革命最终都会演变成为政治革命,而且必须通过政治革命来完成。革命的方式是资本式的,革命的方法也同样是资本式的。一旦确定了目标,手段便是一切。在近代以来资本的文化里,手段便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即目标证明手段正确。无论是特朗普本人还是马斯克都体现为浓厚的“浮士德文明”,即一半是“神”,一半是“魔鬼”。特朗普的执政方式在其第一任期已经为世人所知,决策集中集权,用人讲忠诚,追求目标不考虑道德。马斯克本身就是在美国所谓的“新浮士德文明地带” (即从加州硅谷到德克萨斯的狭长地带) 崛起的企业家。特朗普执政团队被视为是企业家团队,马斯克更是想用企业的方式改革美国政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是一个具有执行力的团队。
四、“资本革命”在延伸:欧洲极右的崛起
无论对特朗普还是对马斯克来说,整个西方文明笼罩在左派的“腐败”之下,因此要拯救西方文明,那么就必须把这场革命至少延展到西方曾经的核心地带,即欧洲。特朗普本人对欧洲右派的“钟情”在其第一任期已经显现出来,相信其在第二任期会依然保持这种热情。不仅如此,现在特朗普拥有了一个无可匹敌的马斯克。并且,较之特朗普第一任期,欧洲的右派今天有了长足的发展,甚至是快速的崛起。
今天,欧洲极右翼茁壮成长,尤其在意法德三国。在2024年6月的欧洲议会大选中,极右席次从2019年的135席 (占议席总数的18%) 上升到2024年的187席 (占议席总数的26%) ,当中包括2019年没有向布鲁塞尔推派极右议员的几个国家:塞浦路斯、卢森堡、葡萄牙和罗马尼亚。梅洛尼 (Giorgia Meloni) 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 (Fratelli d'Italia,FdI) 更是成长惊人,从2019年的6.4%得票率上升到2024年的28.8%。
法国极右政党国民联盟 (Rassemblement National,RN,前称国民阵线) 的得票率是马克龙 (Emmanuel Macron) 所属复兴党 (Renaissance,RE) 的两倍,这一结果直接导致马克龙解散国民议会,提前大选。最终国民联盟赢得142席,虽没有成功获取总理职位,却已拿下该党史上最佳战绩,并且足以影响政局:在国民联盟与其他政党携手合作下,法国巴尼耶 (Michel Barnier) 政府在12月垮台。在2027年的法国总统大选,国民联盟的马林勒庞 (Marine Le Pen) 依旧是有力候选人。
在德国,在这次欧洲议会大选中,极右的德国另类选择党 (AfD) 获得15.6%的选票,同样是该党迄今最好成绩。11月德国三党联盟瓦解后,总理朔尔茨 (Olaf Scholz) 在12月提请解散国会,新大选将在2025年2月举行,根据Wahlen当前民调,AfD的支持度高达17%,领先总理朔尔茨的社民党 (SPD) 2%,仅次于基民盟 (CDU) 与基社盟 (CSU) 的保守派联盟 (33%) ,并已提名爱丽丝·韦德尔 (Alice Weidel) 作为总理候选人,是AfD首次展现问鼎领导人的雄心。
欧洲极右的崛起已经为特朗普干预、影响和引领资本主义世界的右派政治创造了无比优越的条件。马斯克早就跃跃欲试了,其X的影响力已经达及整个西方世界。如果看看今天欧洲的媒体,人们并不难发现两方面和马斯克相关的新闻:一是马斯克如何通过支持欧洲右派来干预欧洲政治,二是欧洲左派 (甚至中间派) 对马斯克破坏欧洲现存民主的担忧。
看来, 一场资本主义世界的“资本革命”蓄势待发,这场革命会从其中心美国开始,一直延伸到欧洲各国。
自然,这场革命的影响绝对不会局限在西方世界,而是会很快影响到非西方世界。近代以来的世界秩序是和从英国开始的工业革命密切相关的,是资本塑造了世界秩序。具体地说,二战之前,是欧洲国家 (主要是大英帝国) 塑造了世界;二战之后,是美国塑造了世界。无论是欧洲主导的世界秩序还是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都是高度等级化的,这是一个主导与被主导、统治与被统治的秩序。如果这场美国主导的“资本革命”赋能美国,促成其主导甚至垄断“第四次产业革命”,那么这个世界秩序又会是怎样的呢?
这是所有人都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不仅关乎每一个国家,也关乎每一个个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大湾区评论 ,作者:郑永年,初审:覃筱靖,终审:冯箫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