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端医院妇产科,我看到有钱人最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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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高端医院,大家脑海里浮现的,有优雅、富丽的就医环境,殷勤、周到的医疗服务,当然,还有数额不菲的诊疗费用。
但作为妇产科医生,在高端医院工作十多年后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令人头大的患者们。
普通医院的病人来了,你可以问诊之后,简单和病人陈述一下病情及检查治疗方案。可高端的病人来了,你就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这里就诊一般是预约制, 每位患者平均首诊时间在1个小时左右, 医生会一直询问患者“Any other questions (还有其他问题吗) ?”直到患者问无可问。
正如大家想象的,这里妇科患者大多经济状况宽裕、文化层次较高,和我们医生打交道时,会表现得特别尊重和礼貌,说话也都是温文尔雅、慢声细语的。
但有礼貌不代表没有要求, 相比于公立医院的患者,越是高端,越“棘手”和“难打交道”。
有钱,却保不住健康
高端医院的患者,相对普通医院,可能经济承压力更强, 但对疾病的认识和警觉性,却未必很高。
我所在的妇产科,曾经接待过一位家里有矿的阔太太,年龄少说也有60岁了。来的时候兴冲冲的,说自己绝经多年又来了月经,是不是“第二春”来了!我听了,心里一惊:绝经后突然出血,很可能是大病的先兆啊。
她还告诉我,她绝经后出血已经半年多了,有时出血不多,有时只是分泌物有点点红色,她没重视,也从没就诊,更没有做过例行体检。
上了检查床,我找出适合她尺寸的窥具撑开阴道,即便隔着一次性口罩,一股恶臭仍扑面而来。我将探照灯对准病人的宫颈部位,一个足有乒乓球大小的菜花样肿物占据了整个宫腔——宫颈癌无疑。
刺目的灯光下,肿物正在活跃地渗血,这就是她误以为标志“第二春”的经血。
从更年期开始,女性三大癌的发病开始直线上升,它们分别是宫颈癌、卵巢癌、子宫内膜癌。 这位穿戴奢华的太太,人生过了大半,财富积累不少,身体各部位零件的毛病也攒了不少。
最终,她被确诊为宫颈癌晚期,因为疏于检查、就诊太晚,她失去了手术的最佳时期。
我也给贫穷地方的人看过病。因为经济原因和健康意识薄弱,他们很多人不能及时就诊,硬生生错过了治疗时机,不得不令人惋惜。
没想到的是,如今经济条件宽裕、见多识广的患者,居然也会对疾病熟视无睹,生生错失治病良机,我身为医者,真的从心底感到无奈。
一般来讲,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健康状况更好。这不仅因为他们了解健康的生活方式,也知道如何寻求预防和治疗措施,来应对异常的健康问题。
但在高端医院的妇产科, 我发现很多光鲜亮丽、生活滋润的患者,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却关注很少。
我的诊室曾经来过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粉嫩的脸庞上还隐约看到细密的绒毛。她一进诊室,就主诉同房疼痛,怀疑自己得了性病。我给她做了HPV (高危型人乳头瘤病毒) 检查,发现她竟高达11项阳性
HPV是一种通过性传播的常见病毒,对男性、女性都有影响。不过一般来说,人体的免疫系统具备自动清除HPV的能力, 但这位患者还有抽烟、熬夜的习惯, 每天两包,最容易破坏宫颈和阴道的免疫功能,长此以往很有可能诱发癌变。
为了她的健康,我提醒她,最近不要再有性生活了。她浓密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没有羞涩,但闪过一丝恐惧。
禁果,无知的伤害
在这所高端医院, 我依然见过很多未成年的女孩来做流产手术。 其中最小的才刚上初中,来自普通工薪家庭。她妈妈带着她跑来这家又贵又远的医院,就是为了躲开熟人的目光,干净利索地把问题解决。
那孩子看上去像一个冷静的大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妈妈看上去倒像是个孩子,从一进诊室就开始哭,情绪激动异常。
她很委屈的对我说,自己每天早上骑着车,亲自把孩子送进校门,每天下午,一定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校门口,接过孩子沉重的书包,陪孩子走回家。她想不通,这样无缝链接地接送,孩子怎么还能出事?
事后,无论她是苦口婆心还是声嘶力竭,孩子拒不交代事情的原委,对体内幼小胚胎的生物学父亲只字不提。
我也是母亲,不希望看到她这么小,就做出危害自己健康的事情。透过孩子木讷、冷漠的外表,我知道,她的内心必然感到惶恐。
我慢声细语地告诉孩子,接下来要做哪些检查和手术,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没有痛苦的,顺利的话,一上午就可以结束了。她的表情有微妙的松弛,但仍然绷着脸,不肯说一句话。
给孩子做完人流手术后,我详细地和孩子妈妈交代,今后孩子要注意的事情。核心就是一句话,尽可能保证孩子在18岁前不要再有性生活,如果有,一定要戴避孕套。
很多时候, 我觉得不该只怪孩子缺乏基本的性知识或性教育,而是有些家长就没有相关的常识。
记得有一次,也是一个妈妈带孩子来找我,说孩子月经不调。我一看孩子的状态,结合她的症状,就怀疑孩子是早孕了,建议孩子做个产检。
妈妈瞬间脸色大变,很不客气地冲我喊了一句,“你是什么眼神啊?她还是个孩子呢!”
但几分钟后,在B超室,医生就监测到孩子肚子里有胎心跳动,并且,胎儿已经5个月了,这位妈妈立刻崩溃得说不出话来。
对未成年的女孩来说,性生活是危险的。毕竟,按照她们的年龄,子宫、宫颈都没有发育成熟,过早性生活很容易感染病毒,增加罹患严重妇科疾病的风险。而人流手术更会增加子宫内膜炎性反应和输卵管粘连的可能,等她们将来真正准备好做妈妈的时候,很可能痛失这个权利。
但很多时候,孩子的天性又阻挡不住,身为父母就有责任就让她们了解更多避孕常识。 很多伤害来自于无知,了解在各种情况下如何保护自己,是家长对青春期孩子最重要的教育。
子宫,矛盾的导火索
我们医院的患者中,总会遇到很多有学识、有教养的高知女性, 她们对各种治疗方式造成的影响格外关注,但同时,对医生却极不信任。
记得当时有一位大学教授来找我看病,她患的是腺肌症,一种很特殊的子宫内膜异位症,每次月经出血量巨大,还伴有剧烈的疼痛,药物也很难控制住。
我问她是否考虑切除子宫,毕竟多年前也已完成了生育。她的脸色刷一下阴沉下来,刚才还笑容可掬的神态瞬间消失,线条分明的淡红色嘴唇冷冷迸出几个字:“我可不能有残疾。”
哦, 原来她也把没有子宫视为残疾。
的确,腺肌症不是绝症,但真到了危机生命的时候,切除子宫已是最小的代价。这不得不让我想起自己之前遭遇的另一场纠纷。
患者是我同事的妹妹,在政府机关工作——家人是医生,按理说不缺少健康常识,她却讳疾忌医,患有多年的腺肌症却不愿去医院就医。
直到有一次月经,她下身大出血,120救护车送到急诊时血色素只有4克——这样的血色素值,很容易引发心脏骤停、休克猝死。
检查后我发现,她身体里本该长在子宫内壁的腺体组织,已经长到了子宫外壁,一层层的包裹使得她的子宫膨大无比。无论是药物、上环还是微创手术切除病灶,都无法控制出血,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考虑切除子宫的危机时候了。
她的家人也是医生,就和我讨论要不要切除子宫,以防这种危及生命的事情再次发生——毕竟她还没到四十岁。但她也同时告诉我, 她妹妹性格很容易偏执: 切除子宫,怕她精神上接受不了。
这次如果不是家人是医生,给她紧急联系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及时为她治疗、输血,一般人可能就挺不过这一关了。但下次呢?鲜血那么珍贵,是用来救命的,总不能给她身上挂个血袋子,随时抢救她吧。
和她家人商量之后,大家达成共识,这个手术非做不可。和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沟通后,她在情急之下,也同意切除子宫。
无论是作为妇科医生,还是作为女人,我都知道子宫对女人的重要性。 即便完成了生育任务,子宫还要承担着给卵巢供血的重任。 而卵巢是维持女性第二性征的重要器官,一旦出现供血障碍,就会导致内分泌紊乱,卵巢囊肿等多种疾病。
身为医生,我们必须秉承病人生命第一的原则。 在生命安全面前,其他的顾虑只能被放在一边。
子宫切除手术很顺利,病人再也不会因为腺肌症大出血而命悬一线了。但没想到,病人却因为失去子宫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出院后,她直接去了医务处,投诉我工作失职,还发短信辱骂我“有失医德”“不得好死”。
她姐姐知道后,很无奈地和我道歉,说她妹妹也把家里每个人都骂了一遍,认为大家都是伤害她身体的刽子手。
最初她患病的时候,家里人也都劝她及时看医生,她不听,好像不看就能把病躲开似的。“有病不医,必成患”,有文化、有身份的人都没有健康意识, 这种讳疾忌医的态度也是需要全社会关注的问题。
治病救人,还治成了仇人,我真的很为自己那场8个多小时的手术心寒。但是后来,在病房里见多了这样饱受抑郁情绪折磨的病人, 我也渐渐理解了她们因为病痛而感受到的落差和痛苦, 并慢慢让自己释然。
先了解病人,再了解疾病
很多人都感到好奇,来高端医院就诊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消费能力当然是一个门槛,高端医院的各项费用大概是普通医院三到四倍。
但据我观察,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中高收入人群来到这里, 他们最看重的是这里的“预约制”,不用排队,节省了大量时间。
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群, 喜欢高端医院带给他们的尊重感、隐私性。 尤其像我们妇科,很多检查都需要病人脱掉裤子做。在人多眼杂、又不注重病人隐私和感受的公立医院,看病时一下叫进来三个人是常有的事。
医生问诊一个后,简单三个字“你上去”,就让病人脱去裤子到检查床上候着,然后戴上手套指挥病人:脚放哪儿、腿放哪儿、屁股放哪儿……几分钟前还带着社会属性的病人,瞬间变成只有生物属性的躯体。
而在高端医院,医生不仅要看病,病人的隐私、自尊、恐惧也全都要照顾到。从医四十年后, 我理解的医学已经不是纯粹的自然科学,更是一门社会科学。
身为医生,我们每天要接触形形色色的患者,仅仅了解她们疾患是不够的, 她们的职业、性格、爱好、家庭背景等等,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病人的选择, 不了解她们,就没法帮她们做出最合理的医疗抉择。
我曾经接待过一位外籍女教师,她用夹生的汉语跟我说自己是为求子而来。但这十年间,怀孕似乎成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仅仅在去年怀孕过一次,还不幸流产了。
我疑惑地摸了摸她的腹部,明白了她多年不孕的原因:她的腹腔壁之下到处都是瘤子,而且个头巨大,把前后略扁如倒放的梨子般的子宫挤压得龇牙咧嘴,完全变了形。
再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位患者十年前就确诊了子宫肌瘤,但当时还不算严重,又求子心切,没有考虑手术。
为准备怀孕的患者做肌瘤剔除手术,医生要冒着两大风险:一是手术后可能影响病人怀孕,二是一旦怀孕,带有疤痕的子宫都有可能被不断长大的胎儿撑破。
这两种风险都有可能激发病人的怨愤,回来找大夫算账。 在医疗领域,这些的悲剧总有发生。十年前该做的手术没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但是放到我这位病人身上,宫腔被肌瘤压迫成这样,根本就不可能怀孕,只能先动手术把瘤子全都清除掉。
我连说带比划地把治疗思路向这位外籍老师讲了,她却无比惊恐地直摆手:“不行不行,我只能先怀孕,后消灭肌瘤。”边说边用手做了一个铲除的动作。
在这种情形下,我既不能让我的患者不对疾病坐视不管,也无法向患者保证剔除肌瘤后,怀孕、生子就不会出危险。
我和病人语言不通,虽然有翻译,沟通还是很不顺畅,我连说,带比划、带画图,终于让病人了解了每种治疗方式的利弊。病人很感动地对我说, 她在中国还没遇到一位肯和她解释这么久的医生。
在高端医院工作,
你不仅是医生,也得是科普专家,
从病因、病情、治疗到结果,你都要和病人聊透了。即便出了医院,她想再讨论病情,也可以一键拨通医生电话,随时和你畅所欲言。
除了病患的治疗需要,她们的心理和社会性需求也要被充分关注。我发现如果时间充裕,很多病人都希望和医生多聊一些,不仅聊病情,还常聊些和生病没关的事儿。
有一次,一个二十三年四岁的女孩,来找我打宫颈癌疫苗。见面后,她第一句话就是,我有抑郁症。
她说自己是一个穷人,和父母一起挤在一套一居室里,房间像仓库一样,被杂物码得满满的。如果不是打免费疫苗,也不会到我们医院消费。
她从大二就开始抑郁了。她卷起格纹衬衫的袖子、伸出纤细的胳膊,现在还能看到一道道密密麻麻疤痕,那是她极端痛苦时,用小刀一刀刀深深划上去的。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特别严重的时候,医生让她住到精神病院。无奈她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才一直坚持自己扛着。
她和我说这些事的时候,一直笑呵呵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如果这次倾诉可以帮助她就此把过去都放下,也算不辜负她这么开朗的性情。
在高端医院里工作的我们,既是医生,又是心理分析专家。甚至很多时候,了解患者本身,比了解她患有什么疾病更重要。
人在患病的紧要关头,最怕得不到关注和重视。对病人体贴和关注,收获得信任才会多。
身为医者,让病人感到受尊重像家人一样的体贴入微,不仅能医治患者的身体,也能安抚她们惊恐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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