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毕业即失业”,我做了3个月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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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 ,作者:遇雪,编辑:牛嘉宇 ,原文标题:《为了逃离“毕业即失业”,我做了3个月厂妹》,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1998年我出生在重男轻女的西北农村,因为家里没有儿子、一直被人指指点点,好强的父母对作为“老大”的我寄予厚望。我也曾一度是“别人家的孩子”,可高中后便泯然众人,最终只考上本地一所普通二本学校。


我按部就班完成大学课程,成了最普通的那类大学生。2019年,大四的我开始为找工作焦虑,即便为学生会、社团活动奔波过,还是怎么也填不满简历上的空格。平日里一起插科打诨的同学大多在“考公”路上有所收获,室友们多是选择考研,剩下的室友也在家里的安排下签订了就业合同,眼看只剩我走向“毕业即失业”的不归路。


国庆假期,我和妈妈大吵,她说,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像家里烂掉的百合,“白送都没人接”。这更让我求职心切,只要在公众号上看到招收所学专业的招聘就会立马投简历、约面试,我没有心仪的行业和岗位,只是盲目地希望拿到offer,随便一个就好。 奔波在校招企业之间,我几乎是把“求您收留我”几个字写在脸上,只求HR将我的迫切收进眼底。 赶上了逃课去面试,最怕突然收到室友“老师在点名,速来”的消息让我无功而返。然而一次又一次,听完冗长的公司介绍、做完变态的测试后,我的求职之路便戛然而止。


数次碰壁后,我终于通过了德罗技术公司的面试。终面那天下着小雨,氛围就像是聊天,另一个一同面试的女生把HR夸得心花怒放。我无心应答,随口附和几句。结束后,下午HR就让我们签合同。下楼的时候我特意走得很慢,忐忑地给妈妈打了一通电话,隐隐想要证明“我并没有那么糟糕”,可妈妈只叮嘱我确认下这个公司不是传销组织。


项目助理,安徽——完全陌生的岗位和未曾涉足的省份,郑重又草率地签完合同,我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去向。


过年期间,我突然接到HR的消息——公司广东总部文宣岗位有人员空缺,考虑到我是新闻专业,所以来询问我的转岗意愿。


广东曾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追星的人总是不免对偶像的故乡心生向往,恨不得把“走他走过的路、吹他吹过的风”刻进DNA,高中的我每天脑补着“他会不会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的桥段,甚至绞尽脑汁构思措辞搭讪。这些事如今看来很是幼稚,但在高中很多个难熬的日子里,的确是这样的念头支撑着我,以至于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选了很多广东的学校。


后来虽然不再喜欢那个明星,但我对广东的向往依旧。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让我弥补遗憾,我又怎么可能拒绝?我欣然答应,这才开始憧憬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2020年疫情来势汹汹,原定于2月的实习被无限延期,最终只得直接报到。


7月14日,我和隔壁学校3个临时“接头”的伙伴踏上了30多个小时的南下旅途。在此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兰州,这是我第一次出省,去一个和家乡截然不同的地方。


途中,我们说起公司会不会是传销组织或是骗我们去做廉价劳动力。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却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的惊喜,在漫长的车程中被不安一点点打压,最后只剩对未知生活的恐惧。


出站后,我瞬间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包围。西北的热可以找阴凉地躲避,广东的热却像是身处蒸笼,让人无处可躲。坐在公司的大巴上,只觉得车越走越偏僻,窗外不变的绿得晃眼的植物,看上去触目惊心。


公司坐落在肇庆高新区,很偏僻,四周都是厂区,空气中不时传来莫名的酸臭味。厂区面积很大,里面有两个公司,一家生产电动车,一家生产电池,都是同一个老板的“家业”,除了3栋办公楼和3栋宿舍楼之外都是车间。厂区里种着很多植物,郁郁葱葱,道路一侧是周转电池的叉车来来往往,另一边则是花花绿绿的观光车。身处不知名的热带植物包围的车间,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抵达厂区后,我们挤挤攘攘着领好了工牌、工服,去往临时安排的招待所。招待所都是四人间,我们寝室有位同伴没来报到,两个到了的室友都是江西人。我刚收拾好行李、和家人报完平安,就被召集开会,宣布集训事项。


集训为期半个月,7月16日开始至7月31日结束。所有人被分成3个班,要求选出班干部并制定班规、班旗、口号——似乎又回到了大学刚入学的时候。 我们每天早上6点半开始围着厂区跑步,周围车间的工人们都用新奇的目光打量我们。 每当3个班比赛似地扯着嗓子喊口号,我都不禁感慨年轻人的精力充沛 (除了我自己)


即便在清晨,热气也没有丝毫消减,跑步后的大汗淋漓让人根本没有胃口吃饭,我匆忙冲洗后就去上课。课程从8点开始,内容五花八门,企业文化、电池构造、职场礼仪……进教室前我们统一将手机放置在门口的手机袋里,被发现带进课堂的话,就要扣“班级分”和“个人分”,并计入班级排名和个人结业成绩。 授课老师都是公司的管理层领导们,讲课时总会提到“成功源于吃苦”的企业文化,用长篇大论来给我们“洗脑”——现在想来,大概是在为之后让我们进车间做铺垫。


我们中午12点排队去食堂吃饭,然后午休,下午2点到6点继续上课。短暂的晚饭后,还要继续考试、写每日总结或者参加各式各样的团建活动。鉴于考试成绩3次不及格就不能结业,我们每晚都只得拿着笔记认真背诵,完全不亚于大学的考试周。虽然每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但似乎都不足以抵挡我们这些初入职场年轻人的激情。


直到有一天教官说,集训结束后,我们会被派往工厂开始为期6个月的实习,好让我们学会吃苦。这个消息仿佛投向我们的炮仗,炸开后火药味便逐渐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没有人能接受这个安排,哪有面试时不坦白、报到后才宣布的道理?这无疑是诈骗!有人当场提出质疑,也有人在每日总结里怨怼,还有人在公司贴吧里控诉,不过都无济于事。


从那天开始,不断有人带着行李离开。我也动摇了,打开招聘软件着手“后事”。可我不想回家,既不愿意像逃兵一样暴露在熟人面前,更担心灰溜溜地回去会被父母说三道四。同行的伙伴一个去了深圳投奔男友;一个打道回府,走前直言“直接回家也好过做廉价劳动力”。


一番纠结后,我和留下的伙伴决定:先待着观察一下,实在坚持不下去再做打算。当时我们想着,既然已经来了,就一定要坐到办公室,哪怕一天也行。


宿舍里人心涣散:室友A思量再三,决定等集训结束就离开;室友B突然接到通知,要在集训后调往安徽分部,她最终也决定先留下继续参加集训,但这样临时更换区域、岗位的调动,更让我们不满和心慌。


7月31日,我们分小组进行结业答辩,之后举办了一场晚会。我在结业仪式上做了朗诵,全文只记得结尾:“我在肇庆,你在江苏,他在安徽,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公司总部设立在肇庆,在安徽、江苏有分公司) 。”


当时说出这句话的我略感心虚,只是还多多少少对集训后的日子残存着一丝希冀。



8月1日,我们冒着小雨搬宿舍、签合同、领工服,正式开启“厂妹”生活。宿舍在厂区另一头,靠近电动车生产厂的这边,搬完宿舍后,路痴的我艰难摸索,终于找对地方,赶在大巴开走前和要去安徽、江苏工厂的同学道别。


员工宿舍是上下铺的两人间,屋子虽小却五脏俱全。新室友是安徽人,是集训时许多人心中的“女神”,但还没等集训结束,就和我们班班长在一起了。自此,班长常来我们宿舍,逼仄的小空间容纳3个人本就有点拥挤,热恋期的他们旁若无人的亲热,更加让我尴尬。时间久了,班长常在我们宿舍洗衣服、上洗手间,甚至和室友在床上一起午睡。在一天清晨发现班长留宿我们宿舍后,我实在忍无可忍,发微信提醒室友注意一点,之后他们才有所收敛。


厂区共有6个车间,一车间是注塑车间,主要负责电池壳的制作;二车间是小密车间,主要生产小型电池;三、四车间是极板车间,生产电池所需的极板,但由于温度高、环境太过恶劣,不会安排我们去实习;五、六车间是中大密车间,主要生产汽车、太阳能等设备所需的大型电池。每个车间又被分出很多区块,同时进行不同的模块,组装、加充、容检、包装等。车间门口码放着包装好的电池,叉车来来往往,将电池送上去往各地的车。从门口望进去,依稀能够看到几乎和流水线融在一起的员工们在忙碌。


车间生活第一天,穿上统一蓝色工服的我们,一边等待着领导宣读分配名单,一边低声祈祷能分去轻松的岗位。


第一个月,我被安排到了小密车间。分工后,我们来到车间经理办公室,先听了一遍电池生产概况,接着就是一番自我介绍,最后宛如市场上的白菜一样等待着各流水线的“拉长”来挑选。“拉长”这个称呼让我一头雾水,又怕被人觉得我太无知,也不敢问,不明就里地跟着叫。很长时间后才明白,“拉长”就是指一条“拉线 (流水线) ”的负责人。


等待拉长来的时候,经理开着令人不适的玩笑,“指点”我们几个女生要发挥“优势”和拉长搞好关系,以轻松度过实习期。


我是最后被挑走的几个人之一。经理特意提了一嘴我是新闻专业的,谁选了我之后的“小作文” (指拉长要交的月度工作总结和表彰优秀员工的文章) 就不用愁了。我被组装段的拉长带走了,他是个胖胖的、看起来还算可亲的大哥,我跟着他穿梭在弯弯绕绕的车间时,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电池。车间越往里走越闷热,夹带着奇奇怪怪的味道,对于路过的我们,工人抬眼瞥一下后便又埋头流水线,只和旁边人小声议论几句。


拉长把我带回流水线上,嘱咐一位工友大姐教我。 顾名思义,“组装段”就是负责组装电池的框架轮廓,具体要做的,是从烤箱里把烤好的电池摆正、写上标记、塞好O型圈…… 这些成为我之后每天重复许多遍的工作。


从那之后, 我周一到周六上班,每周只休息1天半。每天早上7点半,要到车间打扫卫生、开早会,7点45到11点45和下午2点15到6点15,要在生产线工作,周四晚上下班后还要参加培训、交周报。


我们这些校招来的学生必须严格遵守作息要求,实行和办公室一样的8小时工作制,虽然免去了加班和上夜班,但同样不能穿着工服进入公共区域,下班后要先换了衣服再去食堂吃饭。


我工作的流水线位于车间最靠里的地方,空气里含铅量最高,每天都必须戴上防护口罩。一天过后,我的脸开始泛红发痒,不得不多戴一层普通口罩。流水线上,热是最直观的感受。我这样一个不爱流汗的人,即便单薄的工服下只穿着内衣,也依旧大汗淋漓。我能感受到汗水从皮肤上一点点滑下,浸透了工服,却只能在繁忙之余偶尔抬手匆匆抹一把额头。旁边的大姐照顾我,把头顶的风口转向了我,间歇的来风对我来说,像是久旱逢甘霖。


如果我要不知道其他同伴的工作情况,我可能还会安慰自己咬牙坚持——同组同伴被安排到了仓库,每天都很清闲,我们下班去浴室换衣服时,她总是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另一个同伴在“容检”负责给待充电的电池接线,多多少少可以偷闲。


只有我在最累的岗位,对此我表面平静,私下却抱怨颇多,但是除了一天天的熬,也别无他法。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让自己惊讶。我从将托盘上6个电池挨个卸下来到能整盘端起,从手忙脚乱到能独自守一边流水线,甚至还可以手把手指导新来的员工,一共也就才几天时间。


组装段总是在赶进度,经常抽调人手来帮忙,我身旁常站着不同的伙伴。那段时间车间员工都被要求完成手机上的网课学习,所以经理安排了一些实习生每天负责收走手机,帮员工看视频。有实习生想叫上我,但拉长说线上缺人,怎么也不肯放我走。


一次热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挽起了工服袖口,旁边的大姐看到后,连忙让我拉好袖子。她掀开自己的袖口,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她低声告诉我,电池组装过程中对人体伤害不小,我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要防护好,别给自己留下伤疤。偶尔空闲聊天,大姐说起她家里之前欠债不少,是她一个人辛辛苦苦赚钱还完的。如今虽然辛苦,但也算是苦尽甘来,她靠自己双手吃饭来得踏实,也说起下班后儿子会给她端洗脚水、按摩。每每说到儿子,防护面罩都掩不住她的笑意。


不久后,一位怀孕的大姐也来到我们线上。她和老公一起来打工,她上白班,老公上夜班,两人只能趁着简短的休息时间在水房碰面。她想喝凉水,老公就在水房提前帮她装在保温杯里。这个大姐说她身体一直不好,之前几次都意外流产了。大家纷纷劝她还是回去找个清闲点的工作,至少对身体没有伤害。于是几天后她不再来上班了,大概是又和老公回老家做生意了。


其实我和工友们的交流不算多,毕竟流水线周遭噪音大,又隔着口罩,不仅交流困难,手下忙碌的工作也不允许我们过多分心。但即便这样,我也断断续续听来了一些八卦。线上的大哥大姐们经常和拉长因为赶进度而吵架,也经常调侃一个姐姐和小哥。看相处,也能看出他们暗生情愫——小哥做完工作后会帮小姐姐,大家开玩笑的时候小姐姐会很娇羞地笑,也不知如今他俩在一起没有。


车间总是缺工人,虽然一直有新员工入职,但也不断有人离开。 总有新面孔来到我们条线,经过一天昏天黑地的赶进度后,次日便不见踪影——但能来干一天的都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有一次拉长让我带几个新入职的员工熟悉车间环境,一路走过来,他们几个已经颇有微词,等到了组装段的时候,他们对我直言:“小妹,这个环境我们受不了,你给领导说一声,我们干不了。”


很多时候,我手上进行着重复的动作,脑子里却在放空想别的事情,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重复肌肉记忆的躯壳。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在流水线上坚持了1个月后,旁边大姐时不时会夸我能吃苦。其实,要不是怕回家被父母责骂和想坐办公室的信念支撑着我,大概我也早离开了。


拉长没忘记当时经理说的话,让我写过工作总结和优秀员工表彰。实习期间刚好赶上公司举办写作竞赛,经理让我做了评委之一。毕竟和大家都是同事,这让我有些为难,最后好在我打的分数和领导给大家的评分相差不大,这才舒了一口气。我自己的作品也得了二等奖,在早会上领了证书和奖金。


公司担心我们实习员工遭不住车间的炎热,常会送来藿香正气水。因为觉得难喝,我从来没喝过,攒下了好多支。一次车间突然热闹起来,说是有人来发雪糕,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出去,我半信半疑跟着人群一起也出去了,看见大多数人都坐在草地上正吃着雪糕。普普通通的雪糕,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恩赐,那天我们都吃了好几根之后,才不情愿地回去工作。后来我们还常盼望着能有人来送雪糕,却再也没等来。


实习期内,累,是自始至终都贯穿的感觉。


流水线从来不停歇,烤箱里源源不断地吐出一盘盘电池,稍不留意就堵住,塞得整条线“水泄不通”,根本没法偷懒。第一个月两周因为厂里缺人,我被拉长派去给电池盖“打胶” (其实就是挤胶水) ,然后其他员工再把电池盖和电池体黏合后送进烤箱。我负责两条线,电池盖不同大小,经常忙得晕头转向。面对年久失修、不时罢工的打胶机,常常捣鼓半天也不得要领,下班后工服上、手上都是胶水。 我发现,忙碌于体力劳动的时候,人无法产生其余的情绪,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每天只能重复手头的工作,生怕慢一点就被堆积的电池淹没。


室友在广州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后,决然离开。宿舍只剩我一个人,糟糕的情绪被无限放大,周末休息躺在床上就会莫名其妙开始掉眼泪,天色逐渐昏暗,我也不开灯,就一个人坐着发呆。按理说,劳累了一天下班后理应精神振奋,可我却难以产生多余的情绪,连打开B站看自己爱豆的精力都没有了。


我像被拧着发条的机器人,麻木、机械地完成8小时的工作,结束后便耗尽了能量。 白天的我是个正常人,下班后关上宿舍门的我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怪物,开始发烂发臭的生活。我甚至一度迷上了暴饮暴食然后催吐,常在下班后机械性地塞着食物直到胃里容不下任何东西,再吐掉食物,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没有娱乐生活——万幸每天只需要工作8小时,不用跟着车间员工加班、倒夜班。偶尔遇见同来的实习同伴,我们还会互相勉励着那句:来都来了,至少也要坐过办公室再走,哪怕一天也行。


每周四晚上的例行培训,会议室从一开始坐得满满当当,到后来则是稀稀拉拉,点名时很多熟悉的名字念完后不再能听见“到”,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为了不影响转正,我照例交着周报,尽管纸上是越来越敷衍的字眼。



第一个月的实习结束,9月我们再次被洗牌重新派往不同的车间。这次我来到了大密六车间,被分配到后处理、加充段,这里承担电池加酸、充电流程之后的一系列处理程序,经过后处理的电池会送去码板、包装。


刚到流水线,我学习的是如何吹掉加过酸的电池表面残留的酸液,一旁观摩时我和示范操作的工友大哥攀谈了几句。他感慨:“ (你) 这么小,跑这么远来这里干这个,图啥?在老家考个公务员、考个老师或者随便找份工作不好吗?”当时我突然委屈得想落泪,强撑着告诉他我只是来实习的。


大哥示范后,让我自己上手负责条线,我总是把握不好吹气管,拿着不一会儿就会手酸。没有人轮岗替换,我无法休息,只能在有人短暂接替我的时候匆忙喝口水、上厕所。最初的几天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下班后得过渡好一会儿才会觉得双腿重新属于自己。一次我往机器里加碱,却不小心沾到了衣服上,顿时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碱液也连带着蹭到了脸上。幸好反应及时,不然整张脸都要毁了。


我一度因为吹酸时把酸沾到手上导致手蜕皮,赶不上进度时积压的电池经常把小小的流水线挤压得近乎变形,让我总是急得想哭,幸好有个工友大哥会在这时帮我疏通好然后再走开。


半个月后,车间终于招聘到的一个大姐来接替我的岗位,我才得以偷闲。有了之前的体验,工作时我经常会跟她轮换一下,让她有时间喝口水、上洗手间、歇口气。她不熟练时,每次电池堆积我都去帮忙,后来线上的大哥说以后让她自己解决,但我还是看不下去。好在几天后,大姐就已经熟练上手,不再那么需要我了。


拉长很少来流水线巡查,线上的大哥常说这个车间管理混乱、污染大、环境要求也不达标,让我有机会就赶紧离开。有几天逢环保局上门,我们一直被安排拖地、洒水,以此让车间通过检查。


新员工接替我的岗位后,我主要跟着线上的大哥打杂,帮码板的大哥装电池把手、检查产品外观,顺便闲聊几句。线上的质量检测员有时也会过来和我们聊天,给我安利附近好玩的地方。有时候他们去卸充完电的电池,就让我站在旁边把电池把手拨起来,好方便装卸。拉长安排我和另一个大哥给机器打黄油做好润滑,也会在抽空休息时去水房请我喝饮料。他总说我干活太老实,不知道偷懒,他经常看到其他实习生在仓库那里休息,就我傻不拉叽地没闲过。


其实那些活我不干肯定有别人去干,但什么也不干,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9月的后半个月,我在大家的照拂下过得没那么难熬了,就这样迎来了难得的国庆中秋“双节”长假。那天下班看着周围雀跃的同事,我却没法提起兴致——路途遥远,票价昂贵,我没有回家的打算。


国庆那天,我出门走了许久,去买了菜,回来自己煮了简单的火锅,然后和家人视频。假期厂里人很少,我也很少出门,经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不觉得孤独,只是有种钝钝的麻木感。


时间似乎真的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推移着,走过了每天都被太阳炙烤着的夏天,10月迎面飘来若有若无的风里,已经能够嗅到秋天的气息。一起集训过的人,大多都早已离开,每周四去培训的时候,总会发现人又变少了,只剩下了为数不多并肩战斗的伙伴。


我们也终于接到了好消息:车间实习缩短到3个月,这就意味着,只需要再熬1个月。


长假结束,还未收心,就又一次面临着洗牌。我回到了小密车间,幸运地来到了包装段,负责将成品电池通过电压测试、印上LOGO、擦拭干净后套上保护套,最后装到包装箱里。这里不用戴着防护口罩,不用整日站着,我的日子也多了些盼头。包装段的姐姐们年龄都比较小,氛围也比较轻松,她们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分给我零食和水果。拉长年纪也轻,经常和大家一起说笑。


打纸箱、贴标签、码电池、装保护套、配螺丝……每天重复这些工作时,我都竖起耳朵听姐姐们讲八卦。每次给电池装保护套,我都困得宛如在上数学课,直到手磕在电池上才猛然惊醒。手上机械地重复一件事的时候太容易犯困了,闷热的车间更让人晕晕欲睡。后来经理办公室的同伴提前离开,导致了岗位空缺,我就被安排顶替他去统计每个拉线的产品情况和考勤,也算是提前坐到了办公室。


10月中旬,我们收到准备结业答辩的通知,通过便转正上岗。


答辩定在10月22日,恰好也是我的阳历生日。当天我们按顺序上台汇报实习期的工作内容、改进方法、竞聘岗位后,再回答评委提问。有评委向我提问:假如小密车间是标杆车间,你要如何进行宣传报道?我思考数秒后,开始了尴尬的“无实物表演”:“各位领导好,这里是我们公司的标杆车间,如大家所见……”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大家都笑得很开心,而我尴尬得想让所有人失忆。


下来和同伴回忆尴尬时刻,我估计自己很难通过答辩,正说着时,我收到了次日去办公室报到的消息。我的“厂妹”生活随之结束,好像也没有预料之中的开心,只是紧绷着的那根弦,短暂松弛了一下。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每条流水线都遇到了很好的人,他们包容和照顾我,也没有遭遇传闻中的老员工欺凌新人的情况。后来到岗后,我隔三岔五还会被派到车间帮忙赶订单,但是已经失去了当初实习时憋着一口气的干劲,常常干一整天只觉得十分无力,像泄气的皮球。


广东冬天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冷,就像网上流传的: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只要穿厚一点就能抵御;而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只能靠一身正气。


每天晚上10点多开完会回宿舍的路上,冷风一吹我就想掉眼泪。在室外晒着太阳还好,一到屋里便像进入冰窖,连进被窝都需要鼓足勇气。逢着回南天,阳台上都是水,衣服也晾不干,潮湿的空气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


曾令我日思夜想的广东,是光鲜亮丽、繁华璀璨的,但我的“厂妹”生活和想象中那一切相去甚远。无法忍受的,除了气候还有饮食,我始终吃不惯这里的面食和米饭,在食堂大多数时候只吃菜。后来爸爸给我寄了家里的土豆和百合,这样简单的吃食,对身在异乡的我来说就是山珍海味。我经常想念牛肉面的味道,尤其是大学附近那家清汤牛肉面,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单纯地想食物还是在怀念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可能只是人在内心萌生出对现实的抗拒时,就会无限放大对每一个细节的不满,不断啃噬自己筑起的防线。


强烈的落差感瓦解着我的心理防线,离开的想法不断生根发芽。 我好像被圈禁在工厂里,抬头是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及之处不是电池就是搬运电池的叉车,这一切使我经常莫名其妙感到烦躁。 和家里视频通话时,家人们不经意的一句话便会点燃我的怒火让我崩溃,为了不随意发泄自己的糟糕情绪,我总是匆匆挂掉视频。


一个周末,昏昏欲睡的我收到妹妹的消息,爸爸用切割机不小心伤了手,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能反复确认有没有伤到筋骨。


过年之前,疫情卷土重来,肇庆也有了确诊病例,我每天都在为能不能回家而忧心。一次妈妈安慰我说,村里很多人也不回去过年。挂了视频我就开始哭,我在这里没有家,甚至没有很熟悉的人,就算是死在宿舍也无人知晓。 考虑到种种地域上的不适应和想家,如愿坐办公室不久后,我还是辞职了。


后记


2021年3月,我回到了兰州,每天被牛肉面的气息包围,一边找了份还算清闲的工作,一边准备“考公”,踏上了走向宇宙尽头的路。


下班路上我迎着晚霞去超市买菜、回家做饭,周末去县里看看读高中的妹妹,隔三岔五回家或者接妹妹来我租的房子一起烫火锅。最大的变化就是心情变好了,能感知到一些很小的幸福瞬间——和同事喝完酒回家抬头看到月亮,感受到迎面的风,坐公交时发现簌簌掉落的树叶,带妹妹一起逛街、吃麻辣烫……


如今,我还是会偶尔想起车间里电池散发的各种气味、永远赶不完的订单、空气里飘过的酸臭味道、抬头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有车间里那些模糊的脸。那短短3个月的“厂妹”生活、半年的“粤漂”经历,似乎都已经显得不太真切,有时候我也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一场并不华丽的梦。只是偶尔翻相册的时候,才发现一切真实地存在过。仔细回想,我已经记不清一些细枝末节了,大约是大脑自带过滤机制,把痛苦的记忆一点一点抹掉了。真怕自己某一天会把这段经历全然忘却,在此之前,我想记录下来。


8月,之前同部门的同伴发消息问我辞职事宜,她说大家基本都离开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新招的毕业生只需要在车间待半个月,终究还是我们这一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车间足足待了3个月。


不久前,看到微信消息闪烁,点开发现是集训的班群,仅剩的几个人也准备离职了。我又想起结业仪式那天的诗朗诵: 天南海北,大家还是都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文中公司名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 ,作者:遇雪,编辑: 牛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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