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毅从盒马退休前的157天
开启折扣化转型半年后,侯毅交出了上海盒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盒马鲜生,下称“盒马”) 的指挥棒。这家公司由现年60岁的侯毅在2015年创建,是阿里巴巴集团的新零售标杆。
3月18日,阿里巴巴集团CEO吴泳铭宣布盒马CEO侯毅退休,CFO严筱磊兼任盒马CEO。退休后的侯毅将作为盒马首席荣誉顾问,继续为盒马的发展贡献经验与智慧。
截至目前,侯毅尚未就此事发表任何观点。长期活跃在朋友圈的他暂停了更新,他上一条朋友圈发于3月8日,他转发了“女神节”盒马的节日鲜花合集。
近期的盒马颇不平静。3月初,盒马因为调整薪酬福利,让员工将工作合同转签第三方陷入争议。我们就此事询问侯毅,他未作回应。
又有消息曝出,阿里正在与中粮洽谈收购盒马、大润发相关事宜,其中盒马或将以200亿元的售价出售给中粮。盒马、大润发对此消息均予以否认。
接下来就是侯毅突然退休。
在熟悉侯毅的人眼里,他做事果断,决定尝试一件事情后,立刻就要团队执行。他曾评价自己的长板在于创新,短板在于管理。
侯毅一手打造的盒马,是“新零售”概念的标杆。盒马成立八年多来,侯毅带着盒马几乎尝试过所有零售业态,包括社区团购、前置仓、便利店、菜市、购物中心等等。很多业态表现不如意,又迅速被放弃。
不断的试错,不断的调整,盒马一直都是行业的焦点,制造过无数话题,但热闹之下,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是盈利。
2021年之后,阿里推行经营责任制,盒马自负盈亏的压力越来越大。侯毅开始调整业务,合并裁撤了部分采购团队,将门店中台、地方采购、运营职能收归总部,尝试奥莱店……
2023年10月13日,盒马宣布正式启动折扣化转型,这也是侯毅改变盒马困局的最后一战。
接下来的157天里,盒马炮轰大品牌商垄断渠道价格,加大与头部供应商的合作力度,放弃了许多中小供应商,关掉了部分门店,舍弃了会员制,进一步压缩了SKU数量,提高了配送门槛,打包袋也要收1元钱……
如今,转型最关键的时刻,侯毅退休,难题留给了继任者严筱磊。
一、供应商两极分化
盒马在去年10月13日开启折扣化转型后,侯毅花了一周的时间去欧洲调研,考察了Aldi、Lidi、Mercadona等多个成熟的折扣店品牌。
他得出结论:折扣化经营已经是全球零售趋势,也是中国零售必须经历的改革之路。这也让他更坚信,盒马走的路径是对的。
对于折扣化经营模式,侯毅的理解是:不是卖便宜货,而是把好货卖便宜,把高端商品的价格打下来。这需要通过供应链优化,从厂家直采,或做代工产品,从而减少中间环节,降低经营成本,最终实现低价。
而后他马不停蹄地回到上海,参加了盒马举办的新零供大会。他不修边幅、脸露疲惫、肩头还有点点头皮屑。他匆忙上台演讲,又匆匆赶往下一个地方。
也是在那次会上,盒马与一批头部供应商签署合作协议,一同推进部分商品的降价。
李先 (化名) 所在的企业,是一家饮料生产工厂,也是盒马的头部供应商之一。该企业与盒马合作了多款盒马的自营饮料,李先便是与盒马对接的负责人。在盒马开启转折扣转型后,他们也是最早响应的供应商之一。
李先看好折扣化这个方向,再加上和盒马合作三年以来,双方一起打造的数款畅销饮品,其中有一款在盒马上已经有上千万元的销售额,给公司带来了不错的收益。
他们迅速调整了供货价和产品的规格,将原本350ml规格的饮品,价格下调了4元,还推出了大包装750ml和950ml,整体供货价和售价都有所下降。
为了顺应盒马的降价,许多供应商从各方面来抠成本。 有多位供应商表示,他们会采取夜间生产,因为夜间的电价便宜。在烘焙品类上,盒马也会集采部分原材料,送到工厂后加工,通过集采去降低一定的成本。
近半年下来,头部供应商们发现自己成为盒马折扣化转型的“受益方”,李先团队为盒马生产的多款产品的销量,都在不断地增长。折扣化后,他们的销量实现了1.5倍的增长,春节期间翻了2倍以上。虽然在毛利率上有所下降,但随着销量的上涨,摊薄成本,他们整体是更赚的。
位于廊坊的麦恋谷食品有限公司,代理了盒马烘焙的几款产品,包括了爆款蛋糕“红颜草莓盒子”在北京市场的生产。工厂副总经理康涛透露,折扣化后,这款蛋糕在北京的销售量从过去的每天1000盒左右,增长至2000~3000盒。蛋糕的价格也从78元,降到了59.9元。
被问及能否赚钱时,康涛说:“比如我原来一盒挣10块钱,我只能卖100盒,现在一盒挣5块钱,我可以卖1000盒。”并且,批量生产后,对企业的降本增效也有质的提高。
相比之下,盒马的中小供应商就陷入了煎熬之中。
陈淑 (化名) 是盒马的区域蔬果供应商之一,与盒马合作多年。
陈淑介绍,做蔬菜的供应,去掉运输、折损、运营等成本,要确保30%左右的毛利才能够保持盈亏平衡。盒马宣布折扣化转型后,要求陈淑降价供应蔬菜,但盒马同时要确保自己在这些产品上有48%的毛利。
盒马折扣化之后,陈淑为其供应几款蔬菜中,只有一款能够获得不错的回报,其他几款均只能保持不亏损。还有几款为盒马奥莱供应的蔬菜,毛利只有15%~20%,属于亏本买卖。
盒马还要求“锁价”,即供应商要以固定价格供货给盒马。 陈淑认为,这是盒马将风险转给自己。“农产品它有行情价,随着周期波动。小的浮动我们也不会跟他们要求调价。但是当大幅度涨跌的时候,我们也得跟着市场走。”
对盒马的中小供应商来说, 危机还来自盒马精简SKU。 在刚开启改革时,茶饮消费品牌Chabiubiu创始人王雨朦在文章中透露,她的品牌被盒马正式下架,几万盒的货物被要求限期清走。
2024年春节前,盒马下架了104个蔬果产品,主要是销量较低的产品,其中也包括了陈淑所提供的一款。她认为那款蔬菜符合都市白领健身需求,是特色品,只要慢慢卖,能够被消费者认知并接受。
但对盒马来说,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去等待一款新品的成长。
二、半年不足以“突围”
从2023年底开始,有关阿里巴巴有意出售银泰百货、盒马、饿了么的传闻频频出现。
阿里正在变得更加聚焦于核心业务,其一是电商,其二是云计算。阿里巴巴集团董事长蔡崇信在财报电话会上说:“目前阿里的资产负债表上依然有一些传统的实体零售业务,它们不是核心的聚焦业务,阿里退出也是合理的。但考虑到当前的市场情况,退出可能需要时间去实现。”
盒马是新零售业务,但新零售的本质依然是“零售”。
阿里的零售业务表现并不好。据其2023三季报,当季包括高鑫零售、盒马、银泰等的“所有其他”业务实现营收470.23亿人民币,同比下滑7%;净亏损31.72亿元,同比扩大87%。
盒马多次否认阿里将出售自己的消息,但盒马扭亏为盈的时间表已经越来越紧迫。
做折扣店,消费者看到的是价格优惠,商家的核心则在于精简的SKU、精准的产品定位、高效的商品周转能力。简而言之,一款售价10元的商品,折扣店可以只赚1块钱,但它可以在短时间中卖出1万件商品。即便毛利率低于传统商超,也能够通过起量获得不错的收益。这也要求了团队需要极强的选品能力,以及对供应链的把控能力。
在中国,山姆会员店用了20多年的时间,才沉淀出了一套适合中国市场的会员折扣店体系。而盒马,在不到160天的时间中,想做的事情太多。
在宣布转型的第二周,侯毅就将炮火指向大品牌商,斥责品牌商对渠道价格的垄断,使得零售商没有商品定价权。并委屈地表示,因为盒马降价,招致某大品牌商的全网封杀。
许多零售行业分析人士认为,侯毅此举在于引发公众同情,从而获得更多与品牌商的谈判筹码。
2023年12月,盒马取消会员制。要知道,盒马的付费会员数超过了300万人,每年为盒马贡献将近6亿元的会员费营收。同时,盒马还提升了免运费门槛,从49元、39元统一提升到99元,不满则收运费6元。
资深零售分析师王国平认为,在会员制上面,山姆、Costco已经站稳了脚跟,“盒马想要超越这两家,应该另外切出一个赛道。”折扣店的核心还是在于精选商品,而非会员制。当商品足够有吸引力,价格足够便宜,自然会吸引消费者,会员制并不是必选项。放弃会员制,便于盒马将原本的定位从中产向下移,寻求更大的消费者群体。
而提高配送费,王国平认为无可厚非,“过去许多平台推‘免配送费’,是在资本狂推新零售后,砸钱砸出来的一项消费者福利。”但这也使得零售商的线上经营成本高于线下。为了转嫁成本,零售商不得不提高商品售价,到最后,还是由消费者承担。
盒马的折扣化转型是从“线下专享价”做起的,线下购买商品时,5000多款商品价格下降20%。但线上依旧维持原价。盒马计划未来线上、线下同价,那提高配送门槛也在所难免。
此外还有关店。由于物业合同到期,和个别商场不景气等原因,今年上半年盒马鲜生正常进行尾部门店汰换,在全国范围内关闭6~7家门店。同时,盒马仍计划年内新开70家盒马鲜生门店。
三、前途未卜
在“降本增效”的大方向上,盒马也有一些引发争议的举措。
3月7日,《南方都市报》报道称,盒马鲜生调整薪酬福利,要求员工转签第三方,一些全职员工不签第三方就降工资。我们就此事询问盒马,盒马方面尚未回应。一般而言,出现这种情况是用人公司希望降低社保支出。
小马是西安盒马鲜生超市的一名分拣员,主要负责为线上下单的用户分拣货物,没有实薪,按件计薪,多劳多得。
2024年春节前,小马得知盒马即将改革。 “改革就两件事,一是正编工转三方,二是降薪,如果不转,就会被叫去谈话,分配的任务也会变少。” 小马估算了下,自己一天的拣货量大概在1000件左右,忙的时候能到1300件,日薪在170~200元浮动。降薪于2月26日开始实施,降薪以后,她每天的工资大概少了近40元。
最近,小马已经从盒马离职,她告诉我们,这次改革后,身边有同事因降薪离职,也有不少人还在观望。
王国平认为,要提高效率需要动每个层级。高层在下达指令后,下面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去分解,越往下走,动的板块越小,这个时候就会砍到最弱势的群体。“它在降本这个环节砍向了弱势群体,这个导致整个社会反感度很高。”王国平说。
在控制成本上,部分供应商也认为盒马在某些方面存在矫枉过正。
一位供应商以黄瓜产品为例,原先供应商供应的黄瓜是成品,即供应商验货、分装,入货架后可以直接售卖。但盒马要求供应商供“原料”,盒马自己来做验货、分装和加工。
这位供应商十分不解,“盒马自己还要租房子、雇工人,把管理成本算进去,盒马不仅不省钱,还得倒贴一部分吧。”
陈淑头疼的是新版本的产品成本分析表。盒马采购时,需要供应商填一份产品成本分析表,采购人员会要求供应商将其生产商品的各个环节所需要的成本列出,如厂房建设、设备折旧、人工、水电成本等。综合下来,双方再协商,到底怎样的供应价、售价能够让双方都能获利。
这个表格的初衷是让商品在生产环节上,成本更透明。与盒马合作多年,陈淑也适应了这一套成本分析。但在最近半年中,这个表格变得更为细致,“现在让我把租的大棚,用的肥料 (写上) ,他都要知道成本。”
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细致到方方面面的款项,陈淑十分头痛。“只能编,80%靠编。”陈淑说。
把降价的压力给到供应商后,难以避免的是, 有的供应商为了降低成本,更换了原来的原料。 李先团队就曾帮助盒马调查过几个同类型的供应商,发现他们的原材料从原本使用当年的果子,变成了使用去年、前年冷冻的果子。食品安全标准依然符合国标,但相比过去,生产出来的果汁口感、外观、色泽下降了不少。
针对不同的零售业态,盒马也会调整部分产品的配方。如盒马奥莱店,需要以更低的价格进入社区,吸引社区的消费者。盒马就向李先提出,供给奥莱的同款饮料,是否可以调整配方,把成本降低10%~20%,从而让商品在社区更有性价比。比如一款饮料中添加的果汁,奥莱店中所用的量,可能会比盒马鲜生的售卖的同款产品,含量下降10%。
这些也使得围绕着盒马改革的争议越来越多。
“真正的折扣店,不是靠消极的成本控制,如对员工的克扣以及对供应商的压榨,而是系统的低成本,如提高供应链效率,提供顾客价值,品牌值得信赖,内部营运效率的提升,履约成本的下降,等等。”上海商学院教授周勇说。
王国平也认为盒马在某些举措上走偏了,“他最应该碰大品牌商。”越大的品牌商,在整个流通环节吃掉的利润越多。再加上经销商的层层加价,零售商再加价,一步步推高了商品的售价。但另一方面,这又是最难动的群体。
在这半年中,盒马研发自营产品的节奏越来越快,试图以自营品替代部分标品。这一定程度也推动了降价,在有机酱油上,500ml的千禾、李锦记售价39.9元、28.9元;而盒马有机酱油,480ml,只要9.9元。在饮用水上,同是5L的规格,农夫山泉要8.5元,盒马的要7.9元。在鲜牛奶上,三元900ml,售价12.5元;盒马日日鲜,950ml,降到了9.9元……
部分的盒马自营品已经获得了销量和口碑的双收,在小红书上,也常有用户做攻略,将盒马的“好物”分享给更多的消费者。整体来看,盒马自营产品替代强势的品牌商产品仍需要时间,“它
(盒马)
的品牌力还没有办法达到原先品牌的那么高,导致它的动销能力并不是太好。”王国平说,
但在盒马转型的关键时刻,盒马迎来了新CEO。
盒马CFO严筱磊接替公司创始人侯毅出任CEO,让外界猜测纷纷。有观点认为,CFO出任一把手,常常是为了财务尽调,有的是为上市做准备,有的则是为将来的出售做准备。
接近盒马方面的人士表示,目前还没有收到盒马是否会被出售的消息。不过,严筱磊的上任,肯定会对盒马从上到下的成本控制、核算,做更清楚的梳理。
长于创新短于管理的盒马,也将跨入精打细算的新阶段。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半熟财经 (ID:Banshu-Caijing) ,作者:胡苗、罗艾敏,编辑: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