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 ,作者:崔斯也,原文标题:《成人多动症患者:我从来没完整地看过一部电影》,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关于“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 (ADHD) ,人们所熟知的称呼是“多动症”。相较于成人ADHD,儿童ADHD会更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基础学习的需要,某些症状明显的孩子,更容易因为成长早期的异常表现被关注。
但实际上,2/3儿童ADHD患者的症状会一直伴随到成年阶段,持续产生影响。 由于学业、工作、生活状态的变化,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成年后才被发现患有ADHD。 而在此之前,许多人经历了漫长的挫败和困惑。
挫败的日常
生活在北京的李乐今年36岁了,年初,她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确诊了成人ADHD。从有记忆开始,她的生活就被一些情况持续困扰着。“用两个字来总结就是‘糟糕’。”她说。
无法长时间专注是ADHD最明显的症状。很多患有ADHD的人会在儿童时期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多动”的表现影响到基础学业,从而得到家长的关注和重视。 但一些更“聪明”的小孩,是更难被发现的。
李乐从小就被老师和家长形容为 “聪明却马虎” 的小孩。她上课时会因为走神被点名,作业也常出现“粗心的错误”,但因为学习成绩不错,大人们并没有过度关注她的情况。
李乐的妈妈从小就喜欢夸她“抗干扰能力很强”,在妈妈眼里,李乐从小就不爱看电视,家里就算一直开着电视,李乐也能不受影响地写作业。
而实际上,李乐写作业并不专心,不会被电视干扰则是因为根本“听不到”。至今为止,她从来都不会听博客、广播,因为“根本听不进去”,3分钟之内就会走神。不爱看电视也同样是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我看电影、电视剧也是疯狂分心,不断暂停或错过剧情是常态。”她说。
中考时,李乐考上了北京的重点高中,但糟糕的情况却从此开始了。当学业难度增加,在全是聪明学生的重点高中里,李乐的成绩一落千丈。即使努力强迫自己,李乐每节课也从没有专注超过20分钟。
“我和当时的班主任关系很好,所以特别想努力学习,证明自己的优秀,但就是做不到。”李乐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而即便如此,她也从未跟老师和家人讲过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因为当时根本不知道有ADHD的存在,我就会觉得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太差劲了”。
李乐最终考入了一所很普通的北京高校,这让她一度备受打击。“真的是以一己之力拉低了我们学校的升学率。”她说。
而工作以后,曾经的痛苦依然伴随着她。因为从事文字类工作,写东西成为李乐的巨大障碍,她的拖延症非常严重,在完成工作的过程中,每隔3分钟她就会开始干别的事情,玩一下手机、摸摸家里的猫……
拖延或缺乏时间观念,是ADHD人群的主要特征之一。 同样患有ADHD的嘉雯是一名在英国留学,目前正在国内休学的大学生。约定采访的当天下午,她发消息问我,是否可以把采访时间延后,因为她才刚刚醒来,还没有准备好。语气中带着一些抱歉。
作息是一个困扰嘉雯的问题。长期以来,嘉雯的生物钟很混乱,她很难在固定的时间内睡觉,而这和学业、生活带来的一些压力有关。
嘉雯觉得自己 “内心经常会被一种不合理,但却无限大的乐观情绪占据”。 在大学期间,这种“盲目自信”总是体现在学业上:一项作业原本需要提前很久准备,但她常会认为可以在一个晚上或更短的时间内完成,一直拖到截止日期的前几个小时才开始写,“结果就是完成不了,只能申请延期”。
拖延和不得不完成作业的过程让她在“乐观”和“焦虑”之间反复横跳,嘉雯如此形容自己的心理活动:“那些每天要做的事情,总是在我快醒来前在心里无限放大,所以有时候反倒就无所谓了,觉得只要我不去做,就不能说明我失败。而这经常导致我逼迫自己多睡几个小时,然后事情也真的来不及了。”
作息问题和时间观念给嘉雯带来了全方位的影响。在上学期间,嘉雯总会隔三差五地迟到,最后直接不去了。学业上的困难让嘉雯开始面临挂科的可能。
嘉雯是个声音轻柔的人,但据她自己描述,她有时候会陷入莫名的冲动状态:“一件小事突然间就使我越来越生气,情绪螺旋上升到极点,必须要发泄出来,最后突然大声地跟人吵架,而这总是会把旁人吓一跳,因为我几秒钟前明明看起来很平静和正常。”2022年,嘉雯感觉自己的生活几乎达到了一种全方位的混乱,因此她决定休学一年,回国调整自己的状态再复学。
李乐也提到自己在青少年时期的人际困扰,因为很难集中注意力,有时候亲密的朋友和她倾诉自己的心事,李乐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倾听而突然“跳题”,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这让对方很受伤。“朋友会觉得:为什么你这么不在乎我说的事情?我在跟你交心,而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重视。”成年以后,李乐只能在这方面努力纠正自己,在其他人说话时,无论自己是否走神,都不要打断他。“说实话,挺辛苦的。”李乐说。
“第一次吃药之后,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过去的几年间,李乐已经在不同的社交网站上了解了ADHD的相关知识,症状的高度吻合让她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就是ADHD患者,但她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医院。
去年,李乐在社交媒体上刷到ADHD患者的分享帖,对方形容就诊ADHD服用药物后的感觉 “就好像高度近视的人,突然能看清眼前的世界了”。
李乐被这句话震撼到了,今年年初,她觉得自己必须去医院。用她的话说是:“想知道普通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一次也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很多人都提到,在国内,就诊ADHD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全国目前能够诊断ADHD的医院只有12家,且几乎都集中在一线城市和省会。
李乐在网上查询了很多关于ADHD 的就诊渠道。她住在北京,北医六院的儿科是可以诊断成人ADHD的科室,但极其难挂号。在屡次挂号失败后,她试着在网上约到了北医六院的电话问诊。问诊的前一天,李乐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她认真地把自己的情况一一列下来,希望在第二天完成一个高效的问诊。
但结果却让她有些失望。在详细描述了自己的情况后,李乐主动提出怀疑自己患有ADHD。而对面的医生只是拿出了一个简单的量表,表上只有最基础的18道题,然后告诉李乐“你可能有ADHD,建议到医院看看”就迅速结束了通话。李乐觉得自己没得到什么帮助,还花了400元网上问诊的费用。
无奈之下,李乐找黄牛挂了北医六院的儿科,找到擅长ADHD的医生。这一次她才感受到专业的诊疗过程:医生详细地询问了她的情况,并诊断排除了其他精神疾病的可能,如抑郁症、焦虑症、双向情感障碍—— 因为症状有部分重合,在当前大量的现实诊断中,很多不了解ADHD的医生会将其误诊为这些疾病。
据李乐说,因为成人ADHD在近些年来逐渐得到关注,北医六院有着专门研究成人ADHD的实验研究小组。第二次就诊时,她还被专门的组内研究人员做了检查,包括脑电波测试和智力测试等。李乐最终被诊断为ADHD-I型,即主要表现为注意力缺陷的类型。
医生给李乐开了“专注达”,全称为“盐酸哌甲酯缓释片”, 这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通过刺激多巴胺 (DA) 和去甲肾上腺素 (NE) 的分泌,从而提升注意力和情绪控制能力。 除此之外,目前另一种适用于ADHD的药物是“择思达”,它是一种抑制剂。两种药物分别针对ADHD患者体内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觉醒不足和觉醒过度。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服药能带来相对明显的改善。李乐在第一次按照医生的建议用药后紧张又期待。但那一天她过得很平静:早上9点吃过药,躺了一会儿,她开始看书,不是像平时那样“一目十行”,而是逐字逐句顺畅地读了进去;然后,她接了工作客户的电话,对方的每句话都跟上了;下午,她还做了一些法语题,没有因为马虎而错题,过程中也没有玩笔、抠头发、变换坐姿;最后,她看了一部有点闷的法国电影《晨光正好》,电影时长1小时40分钟,她全程没有碰手机,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一切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仿佛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晚上,妈妈和老公都发来微信问她感觉怎样,李乐想着想着突然大哭起来,她边哭边和妈妈说: “原来普通人的一天这么美好啊。”
而嘉雯则在系统就诊、服药后经历了一个慢慢接受自己的过程。最初被确诊ADHD时,她还保持着怀疑的态度:“是不是我漏掉了一些什么,没跟医生表达,才会被确诊为这个?”而等到吃药后,她感受到一种解脱:“我开始真正地写作业了,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可以写作业的。”
随着能完成的事情越来越多,嘉雯有了一种欣喜感,但随后又陷入了另一种失落:“感觉自己和别人相比浪费了很多时间,如果我现在能做很多事情,之前那样的我算什么呢?”
李乐和嘉雯是幸运的, 药物并不完全适用于每个人,而很多人还会伴随心脏负担加剧、失眠、情绪问题等副作用。 作为第一类精神药品,ADHD药物有着严格的管控,想要长期服用只能持续到医院找医生就诊开药,这对于非一二线城市的ADHD患者来说是很困难的。除此之外,药物本身的价格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不过从今年3月1日起,“专注达”已经被纳入国家医保药品目录,并不再要求是“儿童患者”,但各地具体的执行时间会有所不同。
一种“放过自己”的感受
而一种现实情况是,ADHD患者在向其他人描述自己的痛苦时,往往得到的反馈是:“我也是这样,你说的情况我也有。”“挺正常的,你不要太担心了。”毕竟拖延、注意力不集中、情绪问题等,几乎是大多数人都曾有过的体验。
嘉雯能够理解这种普通人的心态: “因为现在蛮多人压力都挺大的,只是他们并不知道ADHD的人有多严重。”
一部分人也经历过ADHD所带来的“病耻感”。无论是“注意力不集中”,还是“容易忘事”“情绪不稳定”,都曾让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被他人无意间苛责。像嘉雯的爸妈就不太理解,为什么她的“意志力不足”无法通过自己努力调整,而需要寻求药物的帮助。
Jamie生活在武汉,2021年她被确诊ADHD,因为药物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她试图通过心理咨询的方式寻求帮助。但实际情况是,大量的心理咨询师甚至精神科医生都对成人ADHD了解不足,有时候甚至需要Jamie来“反向科普”。
而在医学界和社会学领域, 当代的许多精神类疾病始终存在着是否被“过度病理化”的争论 。 在主动学习了很多资料后,Jamie更愿意将ADHD理解为一种“神经多元化” ,即在大众认知谱系的另一侧,也存在着另一群认知能力多元的人,他们只不过是在社交偏好、学习方式、沟通方式以及感知环境的方式上与普通人存在差异。
一个被定义为“ADHD患者”的人,在一个为大多数正常神经发育的人而准备的社会中长大,意味着他可能很难学会甚至适应从属于我们的社会规范与技能。“比如在国外的一个社交媒体,我看到大家讨论ADHD的影响大多是生活层面的,比如说容易忘东西、空间很杂乱,这些都是一些很细小的生活困扰,但感觉 我在国内互联网上看到的,大家基本都在说ADHD太影响学习了 。”Jamie说。
如今,Jamie开始组织一些ADHD人群交流活动,希望这些相似的人可以鼓励彼此,获得生活的勇气。
李乐觉得, ADHD最终教给她的,其实是一种“放过自己”的感受。 过去她曾无数次陷入对自己不满意的情绪中,但如今她似乎没那么苛责自己了。
“我看到很多人把ADHD当作他们心中‘不幸’或‘失败’的根源,像‘我没有好工作、我没有考到好学校,全是因为我ADHD’,甚至有人出门忘带钥匙,都会觉得‘天呐,我今天又忘带钥匙了,是因为ADHD,我好糟糕’。”李乐说。
李乐很希望这些人不要陷在类似的情绪里。“生活中哪有绝对的失败和成功啊?确诊带给你的应该是学会从此放过自己,开始崭新的人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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