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制造业：危机与转型

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的必要性

笔者于8月初和团队在东莞市开展调研，既关注了村庄治理问题，同时也关注了产业转型升级问题。调研过程中，不论是和企业访谈还是和政府部门访谈，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今年经济形势非常不好。调研的企业今年基本上他们的订单都比上一年少了一半，相应的企业员工也大幅缩减：生产手机支架的A企业，员工人数从200人减少到50人；生产锂电池的B企业，员工人数从260多人减少到150人；生产玩具的C企业，员工人数从1000多人减少到现在的600人。和政府部门访谈时，他们也谈到今年招商情况十分艰难。

根据东莞市统计局的数据统计显示，2023年上半年东莞市地区生产总值为5262.10亿元，同比增长1.5%。东莞市的1.5%的增速处于广东省倒数第一，经济增速快速下滑引起了大家的热议和重视。当然，今年东莞经济下滑速度如此之快，与当前的国际形势密切相关。当前与外部紧张的国际关系极大影响了外贸出口，而东莞的产业模式以加工制造业为主，其对于外贸的依赖度极高，因而出口的订单大幅减少，也便直接影响了东莞整体经济发展。

根据东莞市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23年上半年，东莞外贸进出口总额6186亿元，同比下滑11.3%，出口总额下降9.37%。在6月份，东莞出口单个月份暴跌18.79%。在当前复杂的国际形势和国内发展竞争加剧的发展压力下，推动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加快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构建，成为东莞市走出当前的经济困境的重要路径。

推动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的具体路径

1. 以科技创新方式推动产业转型升级。 通过科技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大力发展高新科技产业发展是东莞市进行产业转型升级的最重要路径。在政府大力推动下，高新技术企业数量不断增长。根据东莞市历年统计年鉴数据可以看到，2015年高新技术企业有986家，2020年达到了6358家，2021年有7374家，2022年全市国家高新技术企业数量突破9000家。由此可以看到，东莞市高新技术企业数量呈现快速增长趋势。

近年来为了进一步巩固和提升制造业基础能力和现代化产业链水平，东莞市政府还规划布局了7大战略性新兴产业基地：松山湖生物医药产业基地、东部智能制造产业基地、东莞新材料产业基地、东莞数字经济融合发展产业基地、东莞水乡新能源茶叶基地、临深新一代电子信息产业基地和银瓶高端装备产业基地。在提前规划布局的基础上，为了吸引更多高新技术企业入驻，市政府还在用地指标、投融资渠道、低成本产业空间供给、招商引资政策、人才培育和招引等方面给予了诸多支持，由此进一步推动产业的转型升级。

2. 通过自动化方式推动转型升级。 调研过程中发现，许多企业都开始引进自动化生产设备，提升企业生产效率，降低企业用工成本等，从而推动产业实现转型升级。东莞市政府也在通过政策引导企业进行自动化升级改造，从2014年起，市政府在“科技东莞”工程专项资金中每年安排2亿元支持企业实施“机器换人”。

机器换人，显著推动了企业生产的结构性调整。 首先，自动化设备有利于提高产品的生产效率，保证产品的生产稳定性。我们访谈的YJ公司设计部经理说到：“人总是有疲惫的时候，所以在生产过程中就会造成产品的不稳定，从而带来浪费。而采用自动化设备有利于保证产品质量。”

其次，自动化生产设备的引入有利于减少用工成本，同时还有利于缓解企业招工难的问题。可以发现，实施“机器换人”的企业，其生产一线的工人数量基本都削减了，“原来一条生产线上有100多个工人，现在只需要10几个工人了。目前一个工人就可以操作4台注塑机，相比以前，人员大幅减少。”由此可见，自动化改造有利于促进企业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从而促进企业转型升级。

3. 以打造品牌的方式提高产品附加值，进而推动企业转型升级。 东莞的多数企业主要为代工企业，利润稀薄，许多企业为了能够进一步提高产品附加值，也在不断探索如何通过创立自己的品牌来提高竞争力。如东莞市石排镇在本地较为完善的传统玩具制造业基础之上，孵化出了ToyCity、MANBO TOYS、Almost Real、LAMTOYS等自主品牌。通过本土的原创开发成立自己的品牌，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玩具的附加值。

笔者在走访石排镇一家潮玩公司时，该企业的产品经理谈到：“以前我们都是做代加工的订单，我们的利润实际上都很少，并且总是处于被动位置。而且代加工行业竞争现在也越来越激烈，如果再不转型，我们也很难维持。所以在原有的基础之上，在2018年左右我们创立了自己的品牌。”

“当然，我们同时还保留着代加工生产的业务。目前和星巴克、唐老鸭、迪士尼等多家大企业都有合作关系，在他们授权基础上生产相关产品，同时我们也会根据他们的内容进行再创新，从而给客户提供更多可供选择的产品。这也是我们在创新的方向，即不仅仅是被动接客户的订单，也会主动给客户提供我们的设计和创新性产品，从而延长我们自己生产链环节。”

据他所述，本地的潮玩公司原来都是代加工企业， 一方面拥有较为成熟的玩具生产技术，因为代加工做到一定体量后，对生产的工艺、品质等就有一定把握；另一方面本地生产玩具的产业链较为完善，20公里范围内能够找到80%配套材料，其余的也基本能在东莞市内找到。 由此可以看到，本地在玩具制造方面具有一定产业优势，这也是为什么石排镇潮玩企业相对较多的原因。

4. 通过引进现代管理技术和工具推动管理水平提升，进而推动企业转型升级 。调研发现，具备一定发展规模的企业会通过引入现代管理方式来提升内部的管理效率，进而提升企业竞争力。如我们调研的LJ集团，目前就在开展内部管理方式的大调整。

一是对集团子公司进行统合管理。 该集团原来下面有4家分公司，每个公司都是独立运营，各自做各自的业务。如旗下的YJ公司，专门负责承接做乐高公司的订单做玩具生产；YJ公司则专门负责生产塑胶齿轮、精密模具等。为了实现资源整合，今年开始对子公司进行了整合，由此便于集团总公司统一管理，提升公司整体运行效率。

二是建立和完善绩效考核管理制度。 计划于10月份在公司内部推行。正如我们访谈的该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说到：“企业要想不断发展，人是最关键的，我们只有不断更新管理理念才能提升自身竞争力。”绩效考核制度的制度，目前是希望能够全面客观地评价员工的工作业绩，同时调动员工的工作积极性，为管理决策和人事决策提供信息依据，保障公司高效运行。绩效考核结果与员工的绩效奖金、年终奖金、晋升、评优等相关联，由此来调动员工的积极性。“以前我们基本上没有评分，许多人分数都一样。今年开始集团计划全面推动考核制度，可能初期会遇到一些困难，但长远来看还是有利于公司发展。”

三是引入数字管理系统，提升生产和管理效率。 LJ集团投入3000万元，建立SAP管理系统，这一系统包含设计、生产计划、品质管理、销售、财务、人事管理等与公司所有部门相关的业务。集团聘请专门的研发人员建立数据库，同时还成立了一个运营中心，专门负责管理该数字化管理系统。

“通过数字管理系统的建立，我们能够将我们每个零件建立档案，如每个零件对应的名称、模具、所需的材料、用量、客户偏好等都纳入到里面。相当于每个零件都有了身份证，我们能够随时查看。然后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我们的生产工艺。有了数据，我们就能较为清晰地看到我们计划要求与实际生产之间的差异，有利于减少生产过程中的损耗。”

除了减少浪费以外，也有利于提升管理效率。“将生产和管理的全过程信息纳入到统一的系统后，我们就不需要再向以前单独找各个部门去搜集产品的信息，有利于我们整合信息，提高内部效率。”在企业内部构建较为完善的数据链，成为部分企业进行转型升级的重要方式。

5. 以推动产业集群发展的方式推动转型升级。 通过完善产业链、推动产业由集聚向集群发展，进而提升产业竞争力，也是促进产业转型升级的重要路径。

产业集群化发展，一是有利于降低企业生产成本，在集群内企业可以就地、就近获得生产所需原材料，从而既节约交通运输，同时也能提高生产速度。当然也因为专业市场的形成，企业能够以较低的价格购买各种原材料。二是集群化发展有利于企业间进行信息共享，快速把握市场风向和潮流，从而节约企业生产成本。同时也有利于企业间进行深度合作，提升市场竞争力。

目前东莞市政府也在不断推动和支持各镇区基于自身产业基础，发展相应的产业集群。如为了推动全市潮玩产业整体水平提升，培育一批具有影响力的头部潮玩企业和IP，推动潮玩产业集群高质量发展，2023年7月20号出台了《东莞市加快潮玩产业发展若干措施》。其中包括强化企业品牌培育创新、支持企业积极开拓市场、支持企业推广宣传、加大对企业创新要素的支持、加强潮玩创新人才培养等政策措施。

为了加强产业集群和生态建设，打造一批具有影响力的知名品牌和优质企业，推动纺织服装产业提质升级，2023年7月28号出台《东莞市支持纺织服务产业发展若干措施》。其中一项重要措施便是“推动产业集群发展”。大力推进虎门镇世界级服装产业集群先行区、大朗镇世界级毛织产业集群先行区建设。对获认定为国家级中小企业特色产业集群、省级中小企业特色产业集群的分别资助100万元和50万元。

打造超千亩时尚产业综合体空间，加快建设以纯集团智造中心、大湾区国际时尚谷、衣流时尚产业园、虎门高铁站TOD核心区域综合开发等重点项目，提升承接广州、深圳等地时尚产业能力。由此可以看到，通过推动产业集群发展，成为当前促进产业转型升级的一项重要思路。

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可以看到，东莞市多年来一直在为推动传统制造业实现转型升级而努力。目前已经取得了较为明显的成就，但在产业转型过程中仍然存在以下问题，制约了其进一步转型升级。

1. 高新技术企业数量和发展空间有限。 目前东莞市各镇街在大力引进高新技术企业落户，且主要是承接从深圳转移和外溢过来的企业。其中面临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高新技术企业数量本身较为有限，每个地方都希望能够招引到高新技术企业。尤其是在当前经济下行期，各级政府经济增长压力持续增大的情况下，不仅不同市之间存在竞争，同一个市不同镇街间也存在竞争。

调研过程中，在镇级层面访谈招商引资的人员时，他们谈到“现在的招商非常卷，各个镇街都在抢企业。我们今年新增的一些企业也是从隔壁镇挖过来的”。同市内部不同镇街相互挖企业已经非常普遍，企业数量本来就有限，尤其是大家都想要的高新技术企业。东莞主要承接深圳转移过来的企业，当前下行期，深圳也会想要稳住现有企业，避免流失。在这样的情况下，东莞市招商引资工作就更困难了。

除了高新技术企业数量有限以外，本地适合高新技术企业发展的空间也较为有限。由于先发优势，本地多数土地开发强度极高，且多数都是以村集体或村民小组为开发单位的分散化开发格局。这种土地开发模式构成早期东莞经济快速发展的推动力，但目前也成为了限制当前城市品质提升、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制约因素。因而调研过程中也会发现，有部分企业本来想迁到东莞，但由于本地难以给其配套大面积且较高标准的场地，因而最后选择落地惠州等地。

2. 如何加强技术升级和工人技能升级间的联系。 当前推动的“机器换人”，表明产业发展模式正在从原有的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升级转变。但现实中会发现，企业引进了先进的自动化、智能化设备，虽然提高了企业生产效率，但这个过程却并没有带来产业工人的技能升级，反而一定程度上使得产业工人出现“去技能化”现象。因为当前多数企业进入机器人之后，主要是让机器替代了原有较为重复、劳动强度大或者较为的生产线工作，在生产车间里的工人的数量和工作量也大大简化。

车间里的工人现在主要负责的就是倒材料、上下工件和操作机器设备等简单工作，也就是说，产业工人从原来生产线的操作工逐渐转变为辅助机器人工作的工人。现在的工作显得会更无聊，因为所有程序都被设定，普通工人也不需要掌握太多技能，他们只需要根据设定好的程序进行操作。因而可以看到在普及了机器人的企业中，许多产业工人的技能并没有随着技术升级而获得提升。

3. 传统企业数字化转型需要较长过程。 可以看到，推动企业数字化转型成为当前提升企业竞争力、推动产业转型、提高经济发展质量的重要路径。东莞市为了推动制造业数字化转型，今年还投入2.4亿元的财政资金支持该项行动。但现实中发现，传统企业数字化转型过程中存在两个问题。

一是转型动力问题。 只有当企业自身有较强意愿和较强能力进行转型时，政府的政策扶持与投入才会有效果。而当前许多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普遍存在不想转的现象。当然这与本地企业类型有关，许多企业规模较小，难以完全进行较为正规化的管理方式，对于数字化、信息化、精细化的管理需求并不大。

二是转型能力问题。 因为数字化转型并不是简单的生产线更新，而涉及到内部管理系统、部门协同、服务系统、客户需求的把握、市场分析、资源调配等整体性的重塑。因为只是看生产线上的数据，如果没有与后续的分析联系起来，没有与企业的决策联系起来，那生产出的数字也便没有价值。也只有当数字能够和公司整体的管理方式和战略联系起来，数字才真正发挥出它的作用。

这也是意味着对于采用数字化管理系统的企业来说，并不是简单建一个数据中心和引入一个数字化系统这么简单，而是需要对企业进行整体性重塑，并最终提升企业管理能力和运行效率。所以，对于企业而言，数字化转型必然是一个较为漫长、持续更新迭代的过程。

推动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需要注意什么？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推动产业升级是当前迫切要做的工作，但同时也是一项长期且系统的工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注意以下几点：

1. 给传统制造业的发展与转型保留充分的时间和空间。 推动产业从低端走向高端，是城市与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东莞市政府也在逐步腾退落后的、低效能的产业，从而为引进和发展高新技术产业提供空间。但可以发现，中低端制造业构成了东莞经济发展重要底色，同时产业升级本身就是一个较为漫长且复杂的工程，如果在实施产业升级过程中过快、过急，那些被定义为落后的产业迁移出去了但高端产业又没有及时补充进来，则有可能引发经济的衰落和潜在的社会风险。

因而在推动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过程中，应该给予中低端产业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即既要积极布局和发展高端产业，同时也要稳定现有中低端产业与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尤其是在当前工业园的改造过程中，在追求高品质空间的同时，要尽量保留一部分中低端产业的低成本空间，避免对其形成过度挤压。通过创新发展与稳定发展的双轮驱动，从而保证经济能够持续且平稳的升级。

2.要重视和加强产业工人的技能升级。 产业升级其中最重要的还包括工人劳动技能的升级，但现有的产业工人整体的教育水平和技能水平都较低。企业的自动化和智能化转型升级，不仅仅是机器的转型，更重要的是人的转型。当前自动化升级对于普通的产业工人而言，整体上是一种替代的淘汰机制，如何让普通产业工人实现劳动技能升级，则需要企业和政府的制度设计与相应的资源投入。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为工人提供实质性的技能培训。

当前政府供给的政策主要都是还是针对企业和高层次人才的支持，而缺少对普通劳动工人的支持政策。可以看到，许多企业给工人提供的培训都较为简单，能够上手操作机器、弄清楚机器的相关指令就行；同时村级的劳动服务站和政府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中心也会定期举办相关培训活动，但显然已有的这些培训与工人的实际发展的适配度不高，难以对提升工人技能发挥实质性作用。

在后续产业发展升级过程中，应该重视和加强对于普通产业工人的社会保障与技能的提升。如政府在推动企业自动化升级过程中提供补贴政策的同时，鼓励企业给工人安排一定的社会培训课程；政府和村级组织针对工人展开调研，梳理辖区内不同层次不同阶段的工人的实际需求，进而有针对性地开展实用性技能培训等。在推动企业技术升级的同时，也逐步推动普通工人实现劳动升级。

3.要强化产业集群内部的互补与联动。 目前虽然有在推动和引导产业集群发展，但集群的带动效应还明显不足。一方面产业集群内部的产业关联度不高，相互之间的支撑力不够。集群内部虽然企业之间相互挨得比较近，但总体来看，企业间的互补性较弱。

以笔者调研的S镇潮玩产业园来看，目前企业还是以个体的研发、生产、销售为主，企业间的交流与关联还不够，这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该产业集群的进一步发展。后续应该一方面重点培育本土已有品牌的龙头企业，为其提供相应的配套服务和政策支持，加强品牌宣传，扩大企业影响力；另一方面吸引与已有产业相关的企业入驻产业群内，从而完善和延伸产业链条，由此进一步提升企业竞争力，推动产业转型升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 ，作者：刘丽娟（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