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约车行业,到底有没有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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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点半,窗外夜色尚浓重,宋涛已经起床了。


为了不吵醒妻子小雅,宋涛并没有上闹钟。他靠着自己的生物钟醒来,没有触亮床头的夜灯——妻子睡眠浅,一点点光亮或者动静就足以惊醒她。他点亮手机,借着屏幕发出的微弱光线摸索着穿衣。屏幕亮了又熄,熄了又亮,闪闪烁烁之间,他收拾妥当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临关门前,他听到小雅浅浅翻了个身,心头涌上一丝懊恼,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吵醒了妻子。


宋涛飞快洗漱完,从厨房里随手抓了两片白面包,便匆匆出门了。冬夜凛冽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冷战,他把衣服裹得更紧一点,快步走向昨晚停车的地方。


这是宋涛开网约车的第三天。选择这么早出门,不仅是为了揽客,是为了赶上 凌晨0点到6点的充电优惠 ,在这个时段,电车充电比正常价格要便宜30%。在签合同提车的时候,租赁公司信誓旦旦保证,说这辆半新不旧的电车充满电只需30至40分钟。但宋涛很快就发现,车比对方说的要老旧得多,想充满80%的电也需要至少1个小时。这也意味着,如果想赶上早上这波优惠电价,宋涛需要最晚在凌晨5点就将车开到充电站。


宋涛是在2024年夏天失业的。在被正式辞退之前,宋涛和公司同部门的同事们不是没有意识到危机逼近,但公司给出的缓冲时间并不足以让他们找到一个相对体面的下家——政策对行业的冲击避无可避,何况作为80后第一批的宋涛,此时已经44岁。


之后的时间里,宋涛一边投简历,一边尝试着和前同事们一起创业。他将家里可以挪用的现金几乎全都投了进去,然而半年过去,项目却迟迟无法推展开来。伙伴们在聚餐的时候一边小酌一边半开玩笑发着牢骚:“这样子下去,以后只能去做‘铁人三项’了 (外卖、快递和网约车,这个说法源于这三种职业都需要较高的体力、耐力以及较长的工作时间) 。”


到了2024年末,创业在回款问题上陷入僵局,市面上绝大部分公司也都暂停了招聘计划,安心等待春节。浓浓的焦虑感攥住了宋涛,之前伙伴们戏谑的话此刻再提起,就多多少少沾上了认真的成分。宋涛和妻子商量,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着去跑一跑网约车:“你看,现在是12月底了,春节是1月底,中间这空下的1个月怎么办?项目是停滞的,而这个时间点找工作估计也没戏。没有进项,我的心里就总是发慌,总不能真在家闲坐1个多月吧。”


小雅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自己的工作如今也是朝不保夕,年终奖大概率是没有了,但房贷、保险和孩子的“培优费”却月月不能断,马上到来的春节,更是一年中花销最大的时段。


宋涛自认为极能吃苦,也不算挑三拣四,“压力那么大,现在只要能挣钱,什么工作我都不介意的”。但即便如此,真的投身网约车行业后,他的司机生涯也只坚持了1个月。


以下,是宋涛讲述的他这个月的故事。


1


其实回想起来,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开网约车。


2016年,那时网约车这个概念刚刚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流行开来,我也曾兴冲冲跟风注册成了车主。但那次我只尝试了一个星期就放弃了。我当时每天利用下班时间随心所欲接几单,结束后算算账,收入和油费其实只能勉强持平。一周后盘点了一下,总收入只有800多元,里面有600元都是来自平台的政策奖励——那时每天跑满10单,便会有100元奖金。我觉得没意思,之后便注销了账号。


那时身边有懂行的人说,兼职网约车司机其实是挣不到钱的,要全职才行。当时我们真听说有人辞了工作,贷款买了新车,一头扎进网约车的滔滔汪洋里,试图做一头抓住了风口的猪。这些见闻我们只当轶事聊起,并不当真——那时,几乎所有行业都一片繁荣,人人都只当未来会有无限财富与希望,哪里会愿意去当新社会的骆驼祥子?


如今8年过去,江湖早已风起云涌,“滴滴”一家独大的局面已是过去式,“聚合平台”成了当家花旦——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部分人都不会下载单独的打车APP了,遇到需要打车时,只需打开地图APP或者美团上的小程序就可以了,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至少20家网约车平台——这就叫作“聚合平台”,乘客们可以从容地在其中挑选心仪的车型和更划算的价格,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在各个APP之间跳转切换。


但光鲜的背面是洼地,乘客们拥有更多选择的同时,意味着网约车司机的生存空间正在被一层层挤压。大的流量平台把订单分配给各个中小型打车平台,这些平台再派单给司机,分配和转派之间,佣金被一次又一次地叠加,最终达到近30%。各个打车平台一并挤在聚合平台上,谁能最终被乘客挑选,除了排序先后之外,最占决定因素的还是订单价格。为了争取乘客,平台之间竞相压价,还时常发出名目繁多的优惠券。但这些“优惠”,从来都不是由平台自己承担,而是从司机们应得的里程费用里扣除,所有的成本,最终全都转嫁到了司机头上。


与我签订协议的,是一家名叫“星游” (化名) 的汽车租赁公司——这样的汽车租赁公司,是另一个不常被乘客们所注意的平台,他们盘桓在打车平台和司机之间,在混乱而激烈的网约车市场中再挖取一杯羹。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需要这样的汽车租赁公司。最开始,我想过用自己的私家车直接注册平台司机,但很快就发现这个方法并不可行: 如今网约车的价格战已经白热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扣除平台层层抽成后,司机能拿到手的收入从过去的每公里2元多降到了1块2到1块4元左右,再加上昂贵的保养费和运营险,开自己的油车显然是一个成本过高的选择。


除了考虑费用因素之外,选择挂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如今网约车市场管理严格,要想开网约车,必须先办两个证—— “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和“网约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 ,这是《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规定的,也就是网约车司机们俗称的 “人证”和“车证” ,是私家车改去做运营面临的一个极大的卡点。


“人证”好办,提交材料之后等待审核就可以,但“车证”却极难办。这两年来,各地对“车证”的审核和发放更加谨慎,即使是星游公司交给我的车也是没有“车证”的。交车时我略带忐忑地询问:“这要是被查到了怎么办?”对方大手一挥:“没事,现在路上跑的网约车70%以上都是没有车证的,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你既然是我们的司机,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万一被查到了,也有我们来给你兜底。你只管乖乖的、态度好一点,别吵架,他们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星游公司打着“招聘直营司机”的名号在各个平台发布广告,我直到与他们签订协议之后才意识到,前期与我沟通对接的“HR”苗苗,她的身份其实是“销售”——我们这些司机对公司而言,不是“员工”也不是“合作伙伴”,只是“业务对象”。来之前,我已经在网上搜索过星游公司的相关信息,其中不乏许多人哭天喊地骂它是“骗子公司”,“一个月白干”,“血汗钱被坑”,这让我格外警惕,生怕自己疏忽之下,一不小心就落入“出力又被骗钱”的坑。


星游公司对司机提供了两种模式可选:“上班模式”和“租车模式”。一开始,苗苗极力给我推荐前者:“底薪6100元+提成+公司奖励+平台奖励,每月综合到手15000+。”


这条件听起来颇为诱人,但在我一层层追问之下,苗苗才丝丝缕缕挤出背后隐藏的更多要求——想拿到6100元的底薪的话,每月的出勤天数、出车时长和接单数量都有相应要求,若是没有达标,就会有相应的扣款。销售不会主动告诉司机,“上班模式”需要达到每月至少9000元的流水,若是没有达标,差额部分就要从底薪中等额扣除——比如当月若只跑出来7000元流水,底薪就只有4100元,以此类推。所谓“提成”,指的是在达到9000元流水基础上多出的营业额,经过抽佣后,再算作司机的收入。


我的脑袋飞速运转:“那其实就可以理解为每月的用车成本就是2900元,对吗?我记得‘租车模式’也只是交3000元租金吧?如果是这样,‘上班模式’和‘租车模式’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我把账算得这么细,苗苗略略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身体也微微坐直了一些。她用熟练的话术回复我:“‘租车模式’需要提前交3000元押金,但流水次日可提现;‘上班模式’不用交押金,但工资需要到次月18号才能发放——就看宋师傅你怎么选了。”


往常在职场里,同事们惯喊我“宋经理”或者“宋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宋师傅”来称呼我,我愣了一下,一时颇有些不习惯。衣履光鲜、在体面的写字楼里挥斥方遒的场景,不过只是几个月前,转眼之间,境遇仿佛换了一番天地。我心头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不好说,也说不清。


但我顾不上在这件事情上分神,只专心追问苗苗:“如果照你这样说,‘租车模式’其实比‘上班模式’好得多的,为什么你一开始会更推荐‘上班模式’呢?”


苗苗见我神情严肃,反倒笑出声:“这么说,主要是因为有底薪听起来会比较有吸引力嘛,许多人来当司机,第一个要求就是图个‘有保底’,一听到要收押金,就有不少人翻脸不干了,所以按公司统一的培训,我们都是优先推荐‘上班模式’的。”


我也跟着笑了笑:“如果是‘上班模式’,工资压到第二个月18号发,不也就相当于交押金了吗?文字游戏而已,没必要。”


“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宋师傅你脑袋这么清醒的。那咱们就选‘租车模式’吧,你看看什么时候来提车?”


我心里对这个表情转换自如的女人生出一丝反感:她一开始极力向我推荐“上班模式”,却又在许多关键信息上含糊其词,恐怕很多人都是在稀里糊涂被扣了名目众多的罚款后,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她的陷阱。


可我此刻并没有太多选择,权衡之下,只能选择“租车模式”。那天是12月29日,我与苗苗约定,过了元旦就来提车。她也答应了我的要求,帮我申请到了特别合同——只有1个月期限的协议。


这一点很重要。按星游公司的规定,如果在协议期间提前解约,司机需要缴纳20%的租金作为违约金。他们在这里又一次玩了个巧妙的文字游戏:违约金的计算基数并不是以一个月租金,而是合同时限的总租金。假如我签的是1年的协议,若是在第二个月决定解约,那么需要缴纳的违约金总数就是3000元*10个月*20%——高达6000元。


在之前和苗苗的数次沟通中,她始终对违约的处罚方法避而不谈,直到我沉下脸作势要走,她才忽闪着眼睛,吐出了违约基数的计算方式。我心中暗道“好险”,坚决要求只试签1个月的合同,先尝试一下自己能否干好。


2


拿到车后,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核算盈亏平衡点——3000元/月的租金,按30天折算,平均每天的租金成本是100元。


我刚刚算到这一步,就被小雅打断了:“你这样的算法,是准备一整个月全月无休吗?”她的脸色很不好,坚决要求我至少每周休息一天:“3000元按26天平均,一天的租金成本115元,并没有高出多少,但你每周至少有一天可以缓口气。”


自打我决定开网约车,小雅就好像魔怔一般,频频给我发送各种“网约车司机猝死”“网约车司机最容易患上的五大疾病”之类的链接。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的身体,但我心头还有另一番计算,我掰着指头算给她听:“你有没有想过停车的问题?”


停车是个难题,在下定决心签协议之前,我就曾反复思量过。我们小区的停车位紧张,自家的小车勉强能停下,而租来的这辆网约车想临时停进小区显然不可能。停在附近停车场或者路边车位,费用着实不菲,若是停上一整天,起码要100多元。


我最终想到的解决方案是:每天早发车、晚收班,把车停到没那么显眼的支干道,趁着交警没上班的时候打一个时间差的游击战。但这也意味着我不能有休息的时间——一旦不出车,损失的不仅仅是一天的租金,还要支付高昂的额外停车费。


“那你这样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小雅说。


我安抚她:“这1个月只是试试,如果要谈长久,我们再来想办法。”


小雅不再出声,表情仍写着“不愿意”。但我们都心照不宣,这是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方案。


不过,这个法子也不是万全之计。


1月中旬,女儿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小雅嘱我早点回家,陪一陪辛苦了一学期的孩子:“乐乐这些天念叨了好多次,说太多天都没见到爸爸了。每天早上起床爸爸已经出门,晚上睡觉了爸爸还没回。你今天回来陪陪她,也算是歇口气,别真把自己当铁人了。”


我的心软软地抽动了一下,那天晚上8点多就收车回了家。10多天没见到我的女儿果然兴奋极了,围着我“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我在闲暇中闭上眼微微仰起头,想:真幸福啊。


但这份幸福有它的代价——第二天凌晨,围着月亮还有几片斑驳的残云时,我都没走到车旁,就远远看到车窗上一张黄色贴条在摆动。走近,看看罚单上的时间,昨天晚上9点多。我把那张纸狠狠扯下,用力揉成一团丢到地上,想了一想,又灰溜溜地捡了起来。


此刻堵在我心口的郁结和沮丧无处释放,只能别别扭扭地自行咽下——200元,就是昨晚多休息了3个小时的价格,也是那份微弱的幸福感的价格。若是往日开着自己的车,被贴罚单固然影响心情,但绝不会有此刻这般的沮丧——租金、电费加上这200元罚单,意味着我昨天10多个小时的辛苦奔波一键归零。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在晚上11点前收过车,也没有迟于早上7点出发。1月的清晨冷得刺骨,在我累到实在不想起床的时候,脑海深处就会飘过那一张小小的黄色纸片。


电费是另一个不能忽视的成本,它和车子的租金一道,构成了我每天最主要的支出。


刚跑车时,我曾尝试赶上凌晨0点到6点的优惠电价,但没能成功——那需要我凌晨4点多就起床出门,对于每天都无法在晚上12点前入睡的我而言,这并不是一条持续可行的路。另一个电费优惠时段是中午12点到下午14点,这是一个相对友好的时间段,可和我一样想赶在这份优惠时段给车子充电的司机实在太多了,每次赶到充电站时,几十个充电桩都已经满满当当被插在对应的车子上了。


我只能放弃了对优惠电价的觊觎。小雅安慰我:“一天的电费40来块钱,你就算赶上优惠,也就能便宜10块钱左右,没必要为这件事牵住太多精力。”


我试图对她解释赚这10元钱的不容易,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应该无法理解——1个月前的我也一样无法理解,何苦为了10元钱把自己为难成这样?我接受了妻子的安慰,并试图说服了自己——确实只是10元钱而已。


苗苗跟我介绍过,车子可以“换电”,只需要我将车开到换电站即可。庞大的机器将车子托起,更换电池只用几分钟,比起充电动辄1至1个半小时的耗时,换电能节约出不少接单时间。


但换电跟充电比,花的钱几乎要翻倍。权衡之后,我还是选择了充电模式——相较于随处可见的充电桩,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换电站的总数量只有不到30个,为了“补能”,我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寻找换电站,算上在路上往返的时间,也和充电的时间不相上下了。


充电难带来一个非常直接的后果,就是我不敢开空调了。


不同于油车发动机能自然带来热量,在冬天,电动车的车内加温只能完全依赖空调。我曾在跑车的最初几天试着开了一阵子空调,就明白了为什么几乎90%的网约车司机都选择不开空调——太费电了,一旦空调开启,就眼见着车子的续航里程的数字刷刷往下落。如果每天多花20元钱取暖能提升乘客的体验感,这笔花销在我心里倒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真正让我舍不得开空调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我简单计算了一下,开空调后,原本可跑400公里的电量,可能最后连200公里都跑不够,那意味着我需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去充电,对于网约车司机而言,时间可是最宝贵的。


1月,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湿冷的水汽浸润在车内的每一寸空间,从我的毛孔渗入骨缝。每天长时间保持不变的驾驶姿势,让我的手和脚很快长了冻疮——我只在上学读书的时候生过冻疮,那时简陋的教室里没有暖气,枯坐在书桌前的学生们手脚常常冻得像肿大的胡萝卜。久远而模糊的记忆被手指、脚趾上一阵阵反复交杂的痒和痛唤醒,我这才意识到,自打参加工作之后,常年待在暖气充足的办公室和家里,我早已忘了生冻疮是什么感觉,就像我已经不记得了曾经贫穷所带来的困窘和无奈一样。我突然发现,这样的囧境和寒冷一样,在这20多年里从未真正远离我,我只是短暂地被包裹在温室里,便忘了窗外的天寒地冻。


我为不开空调斟酌了几套说辞,做好了会被乘客怪责的准备。但出乎我意料,大冬天的,居然没有一个顾客上车后会强硬提出开空调的要求。我曾揣测过原因,或许是乘客们善意的体谅,也可能是司机与乘客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后面将近1个月里,我只开过1次空调。那是个特别冷的清晨,上车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女孩,要去市中心的某栋写字楼。她的脸冻得苍白,皮肤下青紫的血管都隐约可见。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女孩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告诉我她生病了。


我随口道:“生病就请假好好休息一天嘛。”女孩没有接话,我抬眼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浅浅的苦笑。她紧接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略带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自己每次病了就格外怕冷一些。


我的心微微动了动,想起了小雅。我们这个中部城市没有集中供暖,大部分家庭冬天都只能自行采暖。我家安装的是燃气暖气片,用起来费用不算便宜,每个月得花3000元左右。小雅比寻常人更怕冷一些,但今年入冬之后,她一天都没有打开过家里的暖气。我劝了她好几次,让她该用就用,但她总是笑笑不接话,冷得厉害了,她就灌上热水袋,缩进毛毯和被子里。


我知道妻子的心思,却不知该怎么说服她。小雅性子倔强,打定的主意不会轻易被别人劝服。而我劝她的心思也没有那么坚定——每个月的燃气费,往年对我们可能不算什么,但在这个冬天,就显得颇有些奢侈了。


此刻车上的那个女孩让我想起了小雅,我想着妻子在冰冷的冬夜里缩成一团的样子,愧疚和懊恼就缓缓爬进了心底。后视镜里,女孩半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些难受。我就打开了车里的空调。


女孩很快发觉了,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喜和不易察觉的感激:“呀,师傅,你还给我把空调打开了,你人真是太好了。”糖豆般蹦出的一连声“谢谢”,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顿了顿,才瓮声瓮气地开口:“没事,我自己也冷,也想吹一下空调。”


那天晚上我查看账单,看到有一份3元的“打赏”,看看时间,应该是来自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孩。


3


我早就算了,除开吃饭、喝水以及不确定性的违章罚单等支出,我的月固定成本就是3000元车子的租金加上1200元左右的充电费用。只有等到跑车的流水达到4200元之后的进账,才能算我真正意义上的收入。


按苗苗之前的“描绘”,一个网约车司机月流水达到1万5到1万8,是很容易的事情,她当时给我展示过10来张不同司机的日收入截图,图片上的数字少则500元,多至800元。我虽未全信她的话,但或多或少对收入还是抱有了一丝期待。


然而,实际上,在我1个月的跑车生涯中,除了极少数几天流水能突破400元,其余大部分时间都不过是300多。大数据和后台的算法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我的流水精准拿捏在每小时30元左右。


在那个月结束的时候,我统计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数据:这30天里,我总共跑了768单,总出车时长357小时,平均每天出车12小时,接单26单。我的总收入是10427元,减去车子租金、电费以及各种罚款和车损之后,一个月不眠不休的净收入,只有5600元左右。


这不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收入,但它已经超过了不少同行:这1个月里,我省去了停车费,违章和罚款也不算多,没有遇到交通事故,否则,这个微薄的数字恐怕还要再打上一个或大或小的折扣。


想要流水高一点,最直接的期盼就是系统能优先派发“优质单” :接客距离近一点,里程远一点,总金额高一点——也就是我们口中的“大单”。


签协议前,苗苗向我介绍过如何获得优先派单权:按照接单量、在线时长、顾客评分等等综合因素,司机被划为不同的等级:青铜、白银、黄金、铂金、钻石……等级越高,能接到“优质单”的比例就更大。


我跑车很勤,口碑也不错,不久就达到了钻石级,但我很快发现,所谓的等级与优先派单之间,并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系统派发的单子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叫作“实时单”,一种叫作“特惠单”。 实时单属于常规的订单:乘客下单,司机接单,到了目的地之后,按实际公里数计价。但系统派发的订单中,“实时单”并不算多,更多的都是“特惠单”。“特惠单”极便宜,被平台定为“一口价”,在乘客下单之时就已经固定了价格,计价一般是实际里程车费的6到9折左右。


我接到的很多“特惠单”,里程数都在5公里左右,哪怕是实时计价,总金额也不算高。这个数字还要再打上一道“特惠单”的折扣,扣除掉佣金,层层盘剥之下,每单到手的收入大多只在7到10元。若是再遇上高峰期堵车,一单可能要花上1个小时,司机却只能挣到几块钱——所以, “特惠单”被司机们愤愤地唤作“鬼见愁”。


与“一口价”相生相伴的另一个新鲜规则,叫作“动态定价”。“特惠单”的折扣设定在不同的时段是不一样的,是6折还是9折,取决于路段,取决于时段,也可能取决于系统计算中并不为我们所知的因素。相同的路段和里程,在晚高峰时“一口价”7元的订单,若是在午后3点,可能就只有5元——这里的价格,都是指司机经过平台抽佣后自己能实际拿到的数额。本就极低的“一口价”,再被“动态定价”打上一次折扣,更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跑了两三天车之后,我重新设置了接单模式,拒绝再接“特惠单”。但我很快发现,拒绝“特惠单”,就意味着接单量急剧减少。两相权衡之下,即便充满了厌恶,我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时不时又再次打开“特惠单”的按钮——毕竟,再小的订单也好过无单可接。


不少同行喜欢“机场单”和“火车站单”,我并不太热衷——一头扎进机场和火车站的网约车通道去漫长地排队,一单至少消耗掉1个小时,并不划算。更何况,那两个地方是查“车证”的重灾区,我听同行源哥说起过,如果被查到“无证运营”,会面临着几千甚至上万元的罚款,车也可能被收走至少1个月。


我想起苗苗的承诺,问:“不是说公司能兜底吗?”


源哥笑了:“也许吧,但这个公司的承诺有太多不能兑现的了,我不想用自己的时间和金钱去冒这个险。”


即使偶尔幸运地接到了“大单”,大多数情况下也算不上一个“好单”。我接到过最大的一单,是从市中心到远城区的南部,40公里的路。刚接到派单时,我颇有些高兴,但当乘客下车之后,我才发现,没有回程的订单了——郊区本就订单稀少,乘客下车点还是一个荒凉的工业园。我在附近徘徊了10来分钟,就放弃了期待,空车回到了主城区。


这一单,算上往返,我一共走了80多公里,耗时近2小时,总收入却只有60元左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能算作一个值得欣喜的订单。


平台深谙我们的心思和情绪,会不定期抛出优惠活动,如同若隐若现的鱼饵,将正要生出倦怠情绪的司机们拉回水面。


最常见的奖励是“免佣”,但何时免、多少单可以免,却不是一个定数。 有时出现在早高峰,有时出现在大部分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清闲时段;有时会爽爽快快在系统中直接免,有时又需要我们在平台页面上捉迷藏一般寻找“申请免佣”的按钮。


免佣是司机们最喜欢的奖励,尝到了甜头后,有不少司机会主动选择购买 平台的“免佣卡”。


卡的价格不等,“日卡”从十几元到六七十元不等,“周卡”要两三百元到七八百元不等,“月卡”则普遍在两千元左右。 “免佣卡”是一场对赌,一旦买了,就要掰着指头计算自己要跑满多少单才能抵掉它的成本 ——所以,看似“优惠”的卡,最终化作另一条甩向我们后背的鞭子。


除了“免佣”,平台还有名目繁多的奖励,五光十色地在接单平台的任务首页闪烁,每一项都像软糯可口的奶油蛋糕,但当你真的一口咬下去时,就会被里面藏着的小石粒咯到。


有天晚上11点,天空飘着微微细雨,我正准备收单回家,刚想打开平台页面看看一天的收入,不料一个弹窗先跳了出来:“今日满28单可奖励410元保底流水。”我的精神微微振奋了起来——那时我刚好跑满了27单,流水350元左右,如果我再跑1单,今天就可以多上50元的收入了。本已疲惫不堪、只想回家窝在床上的我,完全无法抵抗住这般诱惑,我拍拍脸颊,给自己鼓了鼓劲,又重新启动了车。


跑完额外的那单,“今日收入”却没有变成预期的“410元”。我再次点开那个弹窗,一直拉到最下端,才看到细若蚊蚋的两行字:“需要满足条件:1.今日出车时长超10小时;2.早7:00-9:00接单量>8单。”——我那天早高峰的接单数量只有6单,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无法达到的奖励。我将手机丢到副驾,气恼地骂了一句,觉得自己好像一头被愚弄的驴子。


当然,也并非所有奖励都如此苛刻,平台洞若观火,太知道该如何将司机们的心理和诉求拿捏到恰到好处。


我在一段时间不接“特惠单”之后,平台给我推送了一个奖励:含上我已完成的“特惠单”数量,如果在第二天24点前我跑完的“特惠单”总单量达到200 个,就可以奖励60元钱。


那天的数据上显示,我跑完的“特惠单”数量已经达到了192单。我像只蹦一蹦就能拿到香蕉的猴子,又飞快地又打开了“特惠单”的接单按钮。


派单规则、“动态定价”与评分系统叠加在一起,像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拽住我们,算法和技术,探到了轮胎下的每一公里。 聚合平台会亲热地唤我们为“合作伙伴”,但我们司机都清楚,那些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时刻变化的“接单量”“出车时长”和“服务分”,其实分明在提醒大家:在平台眼中,我们并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只是一个又一个由大数据切割和塑造出的、零碎而抽象的指令终端。


除了聚合平台,星游公司也会不时拿出或大或小的奖励,来试图刺激疲惫不堪的司机们。


跑车第一周,跑到第5天的时候,苗苗给我发来消息,说如果本周出车时长超过75小时,就能来公司参加抽奖。我的兴趣并不算大,只懒懒问她有哪些奖项。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却很兴奋:“100%中奖呢!大奖是500元现金,还有很多师傅抽到了一周的‘免租金卡’。宋师傅,我看你截至现在的出车时长已经57小时了,你如果接下来两天不休息,就绝对可以抽到奖励的。”


我被小小鼓励了一把,劲头居然真的足了一些。


去公司抽奖前,我兴奋地和小雅畅想:“要是能抽中‘一周免租’,相当于省了近800元呢。”


小雅笑我痴心妄想:“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容易被忽悠?逗着驴子往前走的胡萝卜而已,哪里会真的有大奖。”


果然,我抽中的是四等奖,一箱方便面。算算去公司来回的里程和时间,我有些哭笑不得。苗苗笑嘻嘻地安慰我:“宋师傅你这手气算是不错了,很多师傅只抽到了一提抽纸呢。”


4


有胡萝卜,就一定有大棒,聚合平台对司机严格的管理和处罚,是我倦怠和力竭感无法避开的源头。


平台的处罚条款中,最严格的一条就是司机不得轻易取消订单。一旦主动取消订单,司机面临的不仅仅是罚款,还会影响“服务分”。 “服务分”在系统的派单逻辑中占了很重要的因素,分数越低,派到单子的距离和价格整体也会偏低。苗苗特意强调过:如果实在需要取消订单,一天中允许取消的次数是3次,一旦超过,就会被平台直接封号。


最初,我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些,直到我第一次取消订单。


那天已经是晚上10点半,我已经起了收班的心思,准备再跑几个小单便回家。谁知这时平台给我派了一个20多公里的订单,目的地是城市的另一头,与我家的位置反方向。我犹豫片刻,点了“取消订单”。


处罚来得很快,罚款,加警告。第二天,苗苗再三叮嘱我,不要再轻易取消订单了。


但那之后我很快又有了一次取消订单,不过这一次并不是我主动取消的——我在停车充电时忘了点击“下线”按钮,订单派过来,我进退维谷,最终不得不点击了“取消订单”按钮。


第三次是最无辜的。那次当我到达“上车地点”后,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乘客,打过去的电话从无人接听到直接挂断,无奈之下,我只能取消了订单。这一次平台依然判我违规,我一口气憋住,狠狠点了“申诉”。


源哥曾劝过我,如果不是大事,就不用去申诉:“费时费力,而且几乎没用——你看你的申诉成功了吗?”


申诉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乘客的投诉往往只需一个按键和几句话,而司机若想维权,则需要提交复杂繁琐的材料,如果认为平台的评判不够公允,还需要拨打交通运输服务监督电话来再次申诉。


我已经忘了那次申诉究竟成功了没有,甚至也不再关注了。“罚款就罚款吧。”我的神经变得麻木起来,如刀俎上的鱼肉。


用轮胎讨生活的司机们,若不是遇到实在糟糕的订单,其实是不太会挑三拣四的。可是有的订单,我们是真的不愿意接——有的单,高峰期的拥堵路线,接驾距离却和送驾距离几乎相等;又或者在极度疲惫的时候,平台却派来一单只有5元、7元的“鬼见愁”;再比如,80公里的长途单,到手收入也只有大概100元左右,但目的地位置极偏,几乎可以预知不可能有任何返程单。


但不论愿意与否,规则就如同一条焊得牢牢的铁线,难有突破的缝隙。


源哥告诉我,面对不想接的订单,老司机们摸索出了一整套应对方式:直接和乘客沟通试图劝诱取消订单,是最不可行的——平台几乎全程录音,一旦被监察到,就会被处以重罚。大部分司机最常用的法子,是长时间原地不动,或者将车开到极慢,又或者反方向行驶,期待乘客在等待到不耐烦之后自行取消订单。源哥还给我讲过一个同行的损招——那个司机在手机里存了好多张P过的照片,每次取消订单时,就将照片上传,宣告“乘客携带了违禁物品”。


除了对取消订单的严格管理,乘客投诉也是平台处罚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接到过几次投诉。


我第一次接到投诉,当时下单的乘客在道路的对面方向,我有点分神,一不小心错过了最近的调头路口,只能继续往前开往下一个路口。大概是因为那里地处郊区,红绿灯的间隔比市内要长得多,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极长的红灯,时长接近3分钟。等到绿灯亮起,乘客已经不耐烦地取消了订单。我心有不甘,提了申诉,却没有通过。


好在不是所有的乘客投诉最后都会指向罚款。一个大雨天,乘客的定位显示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到了却见不到人。打电话,听她口音大概是位外地游客,对周围的建筑和地标全都说得不太清楚。我兜了两个圈子,她也换了两次路口,等到她最终坐上车时,我俩都有些精疲力竭。车里的气氛闷闷的,她的脸色也冷得像冰,我几乎可以预感到她要投诉了,但我实在懒得开口解释或者求情。果不其然,她下车不久,我就收到了通知。“随便吧。”我略带赌气地往车背上狠狠一靠,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那次虽然接到了投诉,平台却没有判我罚款,这让我多少有一丝安慰——至少平台不是永远责罚司机,大概那冰冷的大数据里,也还有着些许的温和与体谅。


我曾和小雅感叹过数次,说自己遇到的乘客都挺好,大多都通情达理,有礼貌有素质。小雅并没有被我的情绪打动:“那只是你跑车的时间太短,遇到的乘客不够多而已。”


这是事实,我零星听同行们诉过不少委屈:


华姐接到过一个大学生的订单,目的地是大学校内的宿舍楼。车开到校门口,保安拒绝网约车入内,年轻的姑娘在后座仰起头,趾高气扬:“我的定位是宿舍楼,你如果不送到,就是违规。”华姐几乎要哭出声:“小姐姐,如果保安能通融,我一定给你送到宿舍楼下,但这是学校规定不让开进去啊,我没办法嘛。”小姑娘不为所动:“那我这两个箱子的行李,怎么运到宿舍楼?你帮我搬过去?”华姐几乎气笑了:“小姑娘,接你这个‘一口价’的单子,我到手9块钱,你让我给你把行李搬进宿舍楼?”


不出所料,小姑娘很快投诉了华姐。平台一开始判华姐有错,她不服气,又提出了申诉。申诉和判决反反复复拉扯了很久。我知道,即使最终平台判了华姐无责,那份委屈和愤懑也终究无法轻易消散。“我就挣了9块钱,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气?我们是司机,但并不是没有尊严的。”时隔多时,华姐说起这事,手都还在微微颤动。


而源哥接到的一个投诉更让他哭笑不得。


乘客的投诉很简洁,只有几个字:“很脏,很臭。”源哥很委屈——那天早上发车之前,他已经简单打扫过了车内的卫生。然而,一大早的第一单就接到一位满身浓浓烟味的乘客,上车没多久,人又毫不顾忌地在车内点起了烟。源哥犹豫片刻,提醒了一句:“您好,车内请不要抽烟。”乘客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却始终没有搭理,甚至一根连一根抽得更猛了。源哥打量了一眼这个横在副驾上虎背熊腰的男人,暗自思忖几番,还是决定“别惹麻烦了”。等到那个乘客下了车,他赶紧开窗透气,窗外的冷风灌进来,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烟味还没散开,就赶着接到下一单,是一位妈妈带着3岁左右的孩童。后座上,孩童突然大哭起来,打翻了手中的牛奶,又把整包的饼干甩得满车都是。哭闹和挣扎中,孩子在前排的椅背上留下了三四个脚印。下车的时候,怒气冲冲的妈妈还在不停训斥孩子,却并没有收拾走留在车内的那些垃圾。


源哥叹口气,想找个地方停车清理一下,但早高峰的订单太多,他还没来得及按下“停止接单”,就被派去接下一个乘客。那位乘客下车后,源哥就接到了投诉。


时隔多日,源哥说起这事依然低眉叹气:“没有办法,开车久了,就要学会接受运气这件事。”


5


“疲惫”,是我这1个月短暂网约车生涯的关键词。


试水一周之后,我就确认了星游公司宣传所说的“月入1万5”有多荒谬。 如今的网约车行业,无论司机如何折腾,大概率都只能徘徊在30到35元左右的时薪,在尝试过各种方法之后,我意识到,想要每天流水再高一点,唯一的方法,只有耗在“出车时长”上。


一开始小雅曾和我约定过:“绝对不打疲劳战。”她要求我每天最晚7点回家:“早上7点出门,到晚上7点,除开强制休息、充电和吃饭的时间,也有差不多10个小时了,已经很累了。”


我那时也觉得这个时间安排是合理的,于是满口答应,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样的计划并不可行。


出门在外的时长并不等于能出车的时长, 若想要达到350元左右的日流水,至少要保证12个小时的出车时间。 再算上休息、充电和没订单时空跑,我出门在外的时间每天基本上要达到15至16个小时——“晚上7点”的承诺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回家的时间慢慢延迟到8点、9点、10点,最终定格在11点半。


源哥给我讲过他认识的一个同行:“他每天的出车时长都至少在16到17个小时,我们都喊他‘铁人’。”


我咋舌:“那他每天除了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其余时间全在跑车?”


源哥点点头:“他也不回家,在车上备了洗漱用品,几乎住在车上了。”


据说,“铁人”一般凌晨1、2点送完最后一单后,就把车开到附近的充电桩充电,然后把后排座椅放倒,就势在车里睡下。我们用的车的后排空间并不大,座椅无法完全放平,严格意义来说,“铁人”整晚都是睡在一个略带角度的斜坡上的。睡到早上6点多醒来,找个公厕简单洗漱一下,就开始出发接单。


我想象小雅如果听到这些会如何反应——她一定会瞪大眼睛:“不能这样的,这样身体哪里吃得消?要是因此生出什么病来,那才是得不偿失。”但我也能理解“铁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他的行为:“当一张账单叠着另一张账单的时候,没钱就是比生病更可怕的事情。”


150元,是我心理上的分割点,这个流水数字,意味着大致挣回了当天车子的租金和电费的成本,余下时间里,我压力就会小很多。


早7点到9点半是早高峰,也是网约车司机们一天中最关键的时段。有时我运气好,在这期间就能跑出100多元的收入。如果在早高峰时没能跑出一个相对满意的流水,那么当喧嚣渐渐退去,一直到晚高峰来临之前,我便只能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低峰时段里,大多数情况下只有稀稀拉拉的订单,极其考验心态——有时半小时都等不到一单,又或者全是5元、7元的“鬼见愁”,沮丧和烦闷便成了常态。最糟糕的一天,我一直到下午5点钟才跑到150元的流水。我停下车,随意找了间面馆吃了一碗炒面,不知算是午饭还是晚饭。


晚高峰的花期持续得要更长一些,晚上6、7点之后,订单会比白天多出不少——越到晚上,回家休息的司机就越多,能接到的单子也就更多。接单的“叮咚”声一声又一声响起,我常常跑到不舍得收班。


小雅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她每天在10点半之后就开始频频催促我回家,信息发得多了,我就干脆不理了。但回到家,总少不了一番争执:“你不是年轻小伙了,你血压高,血脂高,腰椎也有问题,一身的毛病,身体还要不要?”不过这样的争执总是虎头蛇尾,我知道妻子是心疼我,她也知道我并不会改变。我们吵吵嚷嚷,似乎只是为了给积郁一整天的烦闷和压力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晚上的订单常常是一把双刃剑。在我的设想中,晚上若能只接目的地在家附近的订单,是最完美的“双赢”,只可惜我无法左右平台的派单方向。有天晚上,一单又一单的派车让我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远,晚上12点,我被派到了城市的最东边,离家还有30多公里。我设置了回家的“顺风路线” (设置好回程目的地,既能送乘客,又能顺路回家) ,却始终接不到订单。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铁人”,甚至有些羡慕和理解他——如果能像他一样以车为家,此刻我就不用再开上40多分钟回家,囫囵睡上四五个小时就又匆匆起床出发了。


有天傍晚6点多钟的时候,女儿班上通知缴纳上个月的午餐费,小雅特意给我发了一个消息,提醒我别忘了——因为种种原因,女儿学校的餐费缴纳成了一个繁琐的流程,需要在3家银行之间轮转数次,最终再交进学校的账户。小雅嫌麻烦,这件事就一直是我在负责。


当晚上9点半,小雅第三遍催促我缴费的时候,我在车里正好误触了一个操作,便将怒气转移给妻子:“催什么呢,从通知缴费到现在才3个多小时,怎么就不能等一等?”烦躁情绪的加持之下,我渐渐耍起了无赖:“你自己给乐乐缴一下费不行吗?我都快忙死了,你能不能不捣乱?还有,不要给我打电话,司机在出车过程中打电话,容易被乘客投诉不专心,被平台查到了还要罚款。”


电话那头,小雅声音愤怒里夹杂着委屈:“你以为我想催吗?以前都是你缴费,我又不知道那些账号,不然哪会麻烦您这个大忙人?家委会都已经催了我好几次了,别人都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在3个小时里都抽不出10分钟时间来缴费。”


小雅“砰”地挂断电话,不再理我。稍晚一点我空下来时,看到她在班级群里小心翼翼地对着家委会赔不是:“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耽误了,今晚一定按时交上,抱歉给大家拖后腿了。”


那次小雅和我冷战了一晚上,其实我在发完脾气之后就后悔了。小雅从来都是一个独立的人,以往我出差多,她一个人忙工作、做家务、照顾孩子,一声不吭全都扛下。这次确实是我委屈她了,但我也挤不出多余的力气去道歉或者安抚她,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任何的情绪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次之后,小雅就再也没有在我出车时打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了,而当我晚上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回到家时,她也已经昏昏欲睡,我们对视一眼权当打了招呼,便潦草地各自睡去。她有次红着眼睛说:“现在这个家对于你而言,就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妻子对我的指责没有错,她说她极其讨厌这种感觉,其实我也是。


聚合平台给司机设置了强制休息时间,出车时长每达到4小时,便要强制下线20分钟。


源哥很不喜欢这个规定,笑称“影响他拔剑的速度”。他最希望的便是能在出车3小时58分的时候接到一个派单,这样就可以再多跑一单。


我倒觉得无所谓,连续4小时的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有个短暂的休息,确实对之后的状态有很大帮助。但这个规定有个bug:每当司机被系统强制下线的时候,大概率是很难就近找到个合适的停车位的。20分钟的休息时间,我常常要用掉一半时间才能停下车来。 把这个“强制休息”称为“强制不接单”,倒是更准确一些。


吃饭是一天之中另一个可以稍稍喘口气的机会,但在源哥看来,“这个也太奢侈了”。他习惯出车前在家吃早餐,“没别的原因,省钱”。早餐通常是包子或者馒头,趁着早上洗漱的空档热好,匆忙出门,顾不上烫嘴,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三两口吃完。他舍不得专门空出时间去吃早饭,“早上是一天中最黄金的时段,不能耽误”。


源哥的习惯,显得我的早餐有些奢侈:我一般早上6点钟左右将车开去充电,等待的途中,我会去旁边的早点摊点上一碗热汤面,呼啦啦吃完,再沿着充电站的空地慢跑两圈,满足自己“仍然关注健康”的虚妄安慰。


6点多于我而言,是将自己卷入接单焦虑和路途疲惫之前,一天中唯一轻松的时刻。如果意外错过了这个用餐时段,早餐就会被挪到10点多——无论如何,早高峰是不可错过的。不过早餐若推迟4个小时,接下来一整天的生物钟就会乱掉:午餐被顺次拖延到下午4点之后,晚餐则顺势取消,至多12点回家后来一碗泡面。


我从一开始就计算过,每月跑车4200元的成本若是按一天平均330元的流水来算,需要至少跑满13天才能覆盖掉。在那13天里,匮乏感和紧迫感时刻盘踞在我心头,我居然会不时生出“租金都没挣回来,哪有资格好好吃饭”的压力。我网购了10个馕,这种游牧民族的食品此刻与我的诉求极其匹配:方便易携,久储不坏。饿了吃口馕,渴了喝口水,这般苦行僧似的生活,居然给了我一份不可言说的安慰感。


直到开网约车的第14天,我才舍得奖励自己吃了一顿小炒肉盖浇饭。那天中午吃盖浇饭的时候,隔壁桌坐的也是一位网约车司机——入行不需要多久,我们就能精准地辨别出同行之间微妙的气息。


他一直在回电话。第一个电话大概是回给妻子,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好的好的,马上就收班了,知道的知道的……”我听了微微抿嘴笑,像极了我应付小雅催我回家的模样。第二个电话应该是打给在老家的父母,他问给父母寄回去的东西收到了没,一声又一声叮嘱对方不舒服就快点去医院,“别把小病拖成大病,也别担心钱,钱是小事情”。第三个电话,若是没猜错,应该是打给了债主。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大概是请求对方再宽限几天,承诺自己一筹到钱就马上给对方打过去。


挂断电话之后,他抬头瞟了我一眼,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低头费力扯开一袋速溶咖啡的包装。我别过脸去,我手中保温杯里装的是茶叶,已经淡得不像话。


成年人的体面,有时候就像一层薄如蝉翼的纸,轻轻一戳,就破了。


那天之后,如果“正常作息”,我的午餐大部分时候是在2点之后,网约车司机一天中最闲的时段。但即便如此,大多数司机们也把吃午饭唤作“10分钟战斗”,并不放松。源哥给我介绍了几家他常去的“据点”,我去过几次,大多环境简陋,但上菜快、分量足。长桌周围坐着一圈神情倦怠的司机,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埋着头狼吞虎咽,偶尔有短视频的声音突兀响起。小饭馆门外永远站着几个在抽烟的司机,狠狠嘬上几口,把烟屁股一丢,快步走回车里,起步上路。


我不常去司机们的“据点”,大多数时候就是随意地停下车,随机找家小饭馆解决午餐,只是选择饭馆的逻辑和源哥他们异曲同工:便宜管饱、上菜快。


小雅曾希望我每天能回家吃一顿晚饭:“我们一家人至少要有1个小时的相处时间。”我也认可这个要求,但很快我们都意识到,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要在晚饭的时间回家吃饭,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在那个时间段我在家附近,就需要至少提前半小时停止接单;若是离家比较远,就得把停止接单的时间再往前提。停止接单后,如果不能抢到“顺路单”,那回家的路要白跑,来来回回之间,浪费了不少晚高峰宝贵的接单时间。如此几次之后,小雅也不再坚持了,改为给我留饭:“这样起码你辛苦一天,能吃上一点热乎乎的家常菜。”


不过我们很快发现,给我留饭也不太可行:我收车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饿得受不了,也就和午餐一样,随意找到一个路边摊,填饱肚子就行。


6


跑网约车的司机男人居多,但我也遇到过两位女司机。


一次在等待充电的时候,相邻充电桩旁站着一位看着30岁出头的女人,正对着三脚架上的手机眉飞色舞地拍视频。完全不同于我的灰头土脸,她衣着体面,妆容精致,身上还背着个GUCCI的小斜挎包,在镜头前手舞足蹈地讲着出车时的种种轶事,始终笑脸盈盈,音量饱满。视频录了几遍,她满意了,便蹦跳着去收起手机支架。我斜倚着车门全程看她录完,视频收尾的最后一句话,我几乎已经可以背下来:“哥哥姐姐们,你们还想知道小孟跑车的故事吗?那么今晚8点我们直播间见!”


晚8点是普通网约车司机最不舍得错过的黄金时段,我推断这个女司机或许只是想短暂体验一番网约车司机的生活,又或者试图蹭个热点话题,赶上一波流量密码。因为小雅也跟我提过这样的建议:“你倒不用真的把自己局限在司机这个角色里。你有你的优势——口才不错,思维和表达的逻辑性也强,倒不如试试借这个机会做切口,尝试一下自媒体?有标签的身份再加上话题的热度,说不定可以柳暗花明找到其他的出路。”


刚跑车时,我在开车途中试图关注一些轶事,充电休息或者吃饭的时候,脑袋也在飞速运转,尝试整理出一个视频的初稿。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开车是个需要时刻保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我本就只是初入行,得时刻紧绷着神经抢单和认路,一不留神就会出现或大或小的失误,着实分不出精力去思索其它。


短视频的制作更是不容易。我知道,一个视频的制作绝不是简单地随手一拍,背后有着诸多的规则、技巧和逻辑。若想要拍摄剪辑出一个吸人眼球的作品,是需要额外投入诸多时间和精力研究的。而我早7点出门,晚12点回家,进家门之后,常常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流量密码”于我而言,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网上有一股很常见的言论,指责身处底层的人们懒于思考,鼠目寸光,常常只能窥见眼前之物,当机会来临时,却不敢放手一搏,抓住机遇。我曾也认可过这样的论断,信奉精英主义,觉得“视野、认知和选择,才是真正决定生活层面的因素”。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傲慢——思考力是一件奢侈品,只有经济上有保障的人才能拥有,我的心思,此时被更多迫切的事情和问题占据:能不能有足够的好运在早高峰的时候多接到几单?今天能跑到多少流水?这个月的收入能不能覆盖掉信用卡账单?下个月的房贷该从何而来?


我们曾经站在时代红利之上洋洋自得,将成功毫不客气地归结于自己的优秀。而当游戏规则出了问题的时候,我们才终于认识到,人生的轨迹在很多时候其实只是来自于命运的馈赠。


华姐是我在退车时候认识的,她跟我一前一后排着队,等待星游公司收车验车。目光交错时,彼此客气地点点头打个招呼。她看着比我还要大上一两岁,微微一点发福,利索的短发,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极为善谈,是这个城市中年女性典型的泼辣模样。


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她和我的经历差不多,失业后找不到工作,本打算开开网约车过渡一下,却未曾想到,这一开就是2年。


“太累了,我真的跑不动了。”华姐爽利的声音里透出无法消解的疲惫,她说自己已经记不清这2年是怎么过的了,都是乏善可陈的日子。


“我以前也是很潇洒的啊。”她用的是嘻嘻哈哈的口气,却掩不住不经意的一丝落寞,“吃点下午茶,逛逛小酒馆,新开的餐厅总要第一时间去尝尝鲜,换季的衣服只买最新款。哈,我都快记不清自己还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现在呢——”华姐扯扯自己外套的下摆,“这件衣服,我已经穿了半个月没换了,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最无法忍受的,是现在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抠抠搜搜的。昨天晚上嘴馋想吃碗牛肉面,想了好半天,最后硬是没舍得点。‘特惠单’一单7块钱,我要跑上2.5公里去接 (乘客) ,然后再跑上3公里,7块钱我要花上半小时才能到手。这样的单子得跑上3单,花上1个半小时,才能挣到那20块钱去吃一碗牛肉面——想一想这个,我就只舍得点了一碗素面。”


说完,她略带夸张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微微侧过头看向我:“我喊你一声‘小老弟’。小老弟,但凡有办法,就别来跑网约车,真的太苦了。”


我太懂华姐说的这种感受了。20元确实不多,但舍不得,也是真的是舍不得——这种感受,恐怕只有亲历的跑车司机,才能感同身受。这样的日子,我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即使在之前失业的那半年里,我都从未如此委屈过自己的胃,哪怕一个普普通通月薪6000元的上班族,也绝不会对自己如此苛刻。大概只有亲身感受到那种“一笔一笔地,5元、7元、10元收进账”的艰辛,才能真正体会什么叫作“胼手胝足”,什么叫作“舍不得”。


源哥是网约车司机里的老资历,闲聊时,他也回忆过自己往日好时光:“16到18年左右吧,是最黄金的时候。时间自由,工作强度还小,那时我每天早上7点出门,下午6点左右就能收工回家。一个月还能净挣下1万多块。但很快,补贴就慢慢变少了,订单也少了,但即使那样,一个月怎么也能净挣7、8千块,好歹混个温饱。到了这两年,日子就真的越来越不好过了。”


源哥告诉我,我这1个月挣下的5千多元,看起来颇为寒酸,但其实已经算是不错的收入了,因为我正处在“新手保护期”里:“平台想吸纳新司机,就给你们多派单子,给点甜头,让你们留下。你跑的这个时间段比较好,正是春节前用车的高峰期。等到你真的跑一两个月之后,再遇上年后淡季,你可能会发现,一天300元就算是不错的流水了。”


源哥给我看了他前几天的收入,好几天的流水都只有200多元。我有些惊诧:“那你怎么生活?”


源哥有些讪讪地抽回手机:“倒也不是天天都只有200多,但是再好也好不到哪里。这一两年,跑车一个月能到手6000块就算是不错的了,如今这收入,真真只能算糊口而已。”他狠狠往路边啐了一口痰,嘴里骂了一句:“最可恶就是那平台,不要脸,以前抽佣百分之十几,现在30%,活生生的吸血鬼!”


我心里苦笑:这一个月5000多元的收入,连还房贷都不够,可是若是不跑车,我却连这笔钱都挣不到。车轮转动,将曾经那些优渥生活的幻象碾碎得悄无声息。


7


我与星游公司的协议时间是从1月4日到2月2日,这是一个略为尴尬的时间段。2025年的春节是1月29日,这也就意味着,从1月28日大年三十,到2月2日大年初五,有整整6天的假期,我需要做出是否出车的抉择。


如果不出车,意味着我将损失近2000元的收入,那么这个月我的净收入大概就只有3000多元了;但如果出车,则意味着一系列的麻烦,首当其冲就是,春节之间的走亲戚拜年,该如何解释我的缺席。


和小雅商量良久,我们决定:只在大年三十和初一两天晚餐时间去我父母及小雅父母家拜年。其余亲戚之间的年饭,我都找借口推脱掉,小雅带着女儿去就好。小雅的眉头紧锁:“无论找什么理由都显得牵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的心反倒是硬了下来:“这个时候,就不用在乎这些了,明年再补上吧。”


平台为了鼓励司机出车,在春节期间设置了一些奖励:从大年初一到初三,每天早上7点到12点的订单全部“免佣”,还设置了由乘客支付的“服务费”,大年初一早上每单5元,下午每单3元,大年初二开始,每单2元。


这样的奖励聊胜于无,小雅一针见血:“平台知道,连春节期间都出来跑车的司机大概率是特别缺钱的,哪怕没有奖励都会出车。你们被拿捏得死死的,所以怎么可能给出高额奖金。”


2月2日我的租车协议到期,但星游公司要到2月5日长假结束才上班。按照协议约定,3日、4日这两天,这辆车可以不计租金,由我自由使用,只需自付电费即可。


在我失业之前,去远郊登山是我们家的传统保留节目,每隔一两周的周末,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开车去散散心。去年夏天失业之后,我和小雅就默契地再也没有安排过出行,没有心情,也舍不得那来回至少150元的油费。女儿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为什么,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心思纤细敏感,大概也早就发现了如今家中相较往日的种种异常。


对于我去开网约车,我和小雅也曾经商量过如果女儿问起该如何回答。我俩翻来覆去也无法讨论出一个足够圆满的答案。但乐乐从来不问,哪怕是在我日日晚归的那些天里,她虽满腹疑惑,也只是简单问过小雅几句,小雅答得敷衍,她就没再追问。


我和小雅对女儿都很愧疚,我便提议:“正好这个电车电费便宜,我们充足电,借那两天空档期,带乐乐好好出趟远门。”


小雅问:“那如果乐乐问起,为什么是这辆车而不是家里的车,我们该如何回答?”


“就跟她说,是爸爸朋友的车?”


小雅噗嗤一声笑了:“你真当乐乐是傻子吗?这个谎言太拙劣了,这么标准的网约车车型,乐乐是大孩子了,一看就知道。”


我和小雅最终打消了用这辆车带女儿出游的念头。气氛沉闷了好一阵子,我试探着开了口:“你说,究竟有没有必要瞒着乐乐?要不就跟她说,爸爸现在失业了,去开网约车了,不行吗?”


小雅眼神黯淡了好一阵子,摇摇头,眼睫毛垂了下来:“其实之前乐乐每次问我‘爸爸为什么每天这么晚回家,他在干什么’的时候,我都想过无数遍该不该和她说实情。”


“那你为什么不说?”


“就像我们为什么要瞒住两边父母一样。不告诉他们,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做网约车司机丢脸或者如何,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担心。父母也好,乐乐也好,让他们知道真相不会对我们的生活有任何帮助,只是平白让多一些的人为我们担心而已。在这个家里,能让尽可能多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就是我们的责任。”


按协议,2月5日是我去星游公司还车的日子。这一天,和每个不想干下去的网约车司机一样,我要面临的是最后一关——验车。


验车被司机们戏称为“提灯定损”,几乎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源哥教我,在交车前,自己先检查一遍,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先去修车行处理,比较划算。他掰着指头给我算:“比如一点小事故,修车行至多三四百块,但是如果拖延到验车都没修好,那没有至少四位数,你就别想出门。”


华姐在我前一个验车,验车员向她招招手,她一脸疑惑凑上前去,才发现在车身侧面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凹痕。华姐回忆了好一阵子,依稀猜大概是前几天在快速路上被旁侧飞奔的大货车带起的小石子崩了。


“就一个小石头,400块,没了。”华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的运气也没有好到哪里,验车员指着前底盘处一小块不起眼的划痕,语气不容置疑:“你这里,也得扣钱。”


我眯眼看向那一块地方,大脑中的记忆搜索了一圈:“印象里这里没有发生过剐蹭啊。”


对方没有接话,只摊开手等着我继续说完。


我试图质疑:“这个地方我提车的时候是没有检查过的,你们当时没有做过任何提示,我也没有经验,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这些部位的细节。有没有可能这是前一个司机留下的刮痕?”


1个月前提车时倒是有“司机验车”这个环节的,但仓促而草率——车被开上一个小斜坡,司机要自己绕车一圈,看看车有哪些已有的伤痕,然后拍照存档备案。工作人员在旁边一声声催促,我草草绕车一周,拍下几处肉眼可见的明显划痕,就被飞速带离现场,去进行下一个环节了。但到了收车环节,却是车被机器高高叉起,验车员钻到车底,仿佛举着放大镜般一寸一寸查过去。


“这不公平。”我试图抗议,但没有人理我。


“你这个剐蹭要交350元罚款。”验车员收起手套,直起身。


我还想辩解,被他粗暴打断:“你说是前车留下的,那你就要提供备案的照片,如果没有,那就只能算你的。”


见我不吭声了,他的口气也舒缓了一些:“下次,你记得提车的时候验仔细一点。还有,别要那些太新的车,一点点伤痕就看得特别明显。”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验车员喊住我:“交钱啊!”


我有些疑惑:不是有押金扣在公司吗?直接从押金里面扣不就好了,押金就是起这个作用的吧?


对方的口气又不耐烦起来:“押金是押金,扣钱是扣钱,扣钱现场交,交了才能走。押金1个月后你再去联系公司,让财务退给你。”


后来源哥告诉我,我那天的运气算不错的了:“所有人在退车的时候不交上一笔钱是没法脱身的,他们 (星游公司) 就指着这个挣钱呢。你算运气不错的了,电池没出问题。350块,算是‘阿弥陀佛’的价格了。”源哥拍拍我的肩膀,说车身的剐蹭都是小问题,如果电池和护板出现了任何问题,哪怕是极细微的划痕,都要按至少800元/处来计算。他又说起了一位“前辈”的经历:“开了3年车,最后退车的时候被扣了6000元,这已经属于非常非常好的情况了。”


我连连后怕——电池和护板都在车底,碰到路况不好的时候,每一次车身的起伏都暗藏杀机。


交车结束,我去找苗苗签字,无意中和她聊起了那次为了陪女儿而被交警贴的罚单。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很正常呢,当司机哪有不吃罚单的。上个月还有个师傅跟我发牢骚,他那阵子运气可特别差,一个月吃了差不多40张罚单。1个月,他何止是白跑,还倒贴了好多钱。”


办完所有手续之后,苗苗又问我:“宋师傅,你真的不再续签协议了?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公司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我苦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跑不动了,真的太累了。”


“好的。”她顿了顿,笑嘻嘻地又补充一句,“不过宋师傅你别删我微信啊,之后如果再想做了,记得随时联系我。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司机,都信誓旦旦说再也不做了,但是过不了两个月,又都还是回来找我们的。”


后记


我和宋涛讨论过一个问题:“你说,现在整个网约车行业里,到底有没有赢家?”


宋涛思索了好一阵子:“司机肯定不是赢家,一天14小时以上的高强度出车,只能勉强换来一个能解决温饱的收入,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汽车租赁公司呢?”


宋涛又给我算了一笔账:一辆电动车,以市价15万计算,按规定,网约车跑满60万公里就要报废。若按一年12万公里的平均里程计算,大部分车其实就只有5年左右的使用时限,每年的损耗折算下来就要大概3万元,再加上8000到9000元/年的运营险,大概每辆车每年的用车成本在4万元左右——还有各类行政费用,空置车辆的风险,平摊到每辆车,费用也不会太少。星游公司每辆车能从司机那里收来的年租金也只有大概4万元,真正能实现盈利的部分,大概率也只是来自聚合平台的返佣、从司机那儿收取的各种违约金和罚款,以及售车和与之相伴的车贷收益。


也就是说,像星游公司这样的 租赁公司,在夹缝中或许能够生存下来,但应该远远称不上“暴利”。


而最常被诟病的聚合平台,其实也算不上赢家。 我查到过一组交通运输部的数据:2019年,我国网约车驾驶员证数量是202.3万,而截至2024年9月30日,这个数字已经增长到了739.9万。司机的剧增,让平台之间的厮杀近乎贴身肉搏,即使是曹操出行、如祺出行这样的“腰部平台”,从他们递交的招股书中,也承认着盈利情况并不乐观——2021到2023年,曹操出行亏损分别为30.07亿元、20.07亿元、19.81亿元,3年合计亏损近70亿元;同期如祺出行分别亏损6.85亿元、6.27亿元、6.93亿元,3年累计亏损达20亿元。


截至2024年9月30日,全国拥有经营许可证的网约车平台共有360家,但与之相对应的却是次第缩减的用户市场: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在2024年9月份共收到订单信息9.89亿单,环比下降3.9%。


或许,没有什么真正的赢家。


(文中人物为化名 )* 文章版权归爱奇艺 · 身边工作室所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身边Ourlife ,作者:南山秋,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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