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在2016年的意外胜利,制造了一个政治极化的叙事神话。譬如,一部分观察者会相信,特朗普的胜利乃是“极端”对“温和”的胜利。在政治极化,选民立场更加极端的时代,动员基本盘的投票率要比争取中间派更加有利。还有一部分观察者相信,政治极化使得两党基本盘庞大且固定,最终的竞争不过是摇摆州的极少数群体。
特朗普在今年的“王者归来”,似乎增加了政治极化神话的可信度。然而,这是2024年大选的真相么?
特朗普通过巩固一个热情且铁杆的基本盘,因此即便疏远了中间选民,也仍然赢得了大选,而使得形象更好、个人满意度相对更高的哈里斯惨败?若是如此,便无从解释选举中经济与移民议题的凸显,在北卡罗来纳、佛罗里达、亚利桑那等拥有特殊议题和堕胎权公投的州所出现的庞大分裂投票,以及特朗普在特定社会议题上明显的温和化。
要理解2024年的大选结果,从选民入手,或许能够比较两人的长项短板,洞悉选举的胜败因由。
在社会撕裂下,如何看待选民变化?
传统上,美国两党围绕着经济和社会议题竞争。 若说政治极化,最明显的便是两党都有各自的铁盘选民,因具有鲜明的人口学特征,显得符合两党的“意识形态分界”。
在漫长的两党制中,民主党和共和党都曾经包容更多不同的立场。但在政治极化的今日,民主党基本占据了同时在经济和社会议题的“自由派”立场,而共和党则在经济和社会议题上持有“保守派”立场。
由于经济、社会文化结构、种族身份等因素带来的影响,自由派和保守派选民有着截然不同的画像。譬如,年轻人因为在社会经济结构中的相对弱势地位和相对自由开放的文化观点,倾向于成为民主党的基本盘选民,而老年人则因经济立场和文化立场上的保守倾向于成为共和党的基本盘选民。
大城市居民往往更倾向于民主党,而农村的白人则更倾向于共和党,这与他们所处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对社会议题的保守程度有关。
此外,由于民主党的社会、经济政策更有利于对少数族裔权利和福利的促进,以黑人、拉美裔为代表的少数族裔更倾向于民主党,而白人则一般更倾向于共和党。
这些差异,在“选民基本盘”的层面形成了两党之间难以逾越的壁垒沟壑,形成了自从21世纪以来泾渭分明的“蓝州”和“红州”。
事实上, 蓝州和红州大体是由上述基本盘选民的分布结构所决定的。 加利福尼亚、纽约、伊利诺伊为代表的深蓝州有庞大的城市人口,新英格兰地区的深蓝州以高教育水平的自由派白人为根基,新墨西哥、科罗拉多、马里兰等蓝州则相当依靠少数族裔的支持。相反,中西部的广袤农村、南方高度社会保守的白人支撑起了中西部和南方规模庞大的深红州。
所谓的“政治极化”基本表现为,无论候选人表现出什么样的特质,他们似乎总能稳定地获取本党的基本盘,赢得相应的“蓝州”和“红州”,而只存在极少数摇摆州的竞争。
然而, 竞争摇摆州的逻辑是否是“越极端越好”,只需要依靠动员本方基本盘就能取得胜利呢?在政治极化、社会撕裂的美国,究竟是否还有中间选民?此次特朗普“王者归来”,依靠的究竟是低教育水平白人的极限动员,还是真正争取到了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中间选民?
答案,并不像“政治极化”这四个字一样简单。
2024年大选,最关键的选票在哪?
由于共和党和民主党在经济、社会维度上各有立场,那么中间选民也理应有两种形式。
一种可以称为“温和派中间选民”,他们的立场居于两党之间,随着经济形势、政治风向、钟摆效应和两党候选人各自的立场特征,选择相对温和的候选人。在政治光谱上,他们的立场居于中间地带。这似乎是一种经典的“中间选民”,也符合人们的惯常认知:不左不右,不偏不倚。
然而,考虑到两党在经济和社会议题层面展开竞争,就必须考虑到: 有一类选民或许并不是在两个议题上都处于两党的中间地带,而是在一个议题上支持民主党,在另一议题上支持共和党。
这类选民与“温和派中间选民”大不相同,他们不是在所有议题上都具有中间立场,而是在不同议题上持有相当明确的、远离中间观点的立场。
因此,当政党必须竞争这样的中间选民时,单纯地趋向中间,未必能够得到支持。而在这些选民所关注的领域里去强调更为鲜明的政策导向,反而可能得到他们的青睐。这种中间选民, 可以称之为“结构性中间选民”,也是在21世纪以后的美国政治中逐渐涌现的一批“新中间选民”。
在近期的美国选举,当然也包括本次大选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新中间选民团体”,包括 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蓝领、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城郊富裕白人、拉美裔身份认同较模糊的拉美裔选民。 他们不仅具有相应的规模,而且分布在关键性的摇摆州,对选举结果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蓝领在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密歇根州、威斯康辛州等所谓的“中西部”分布广泛,是民主党在“锈带蓝墙”的选民联盟中的重要一环。因为掌握了这一重要中间选民团体,在2016年选举前,民主党被认为在选举人团票中具有结构性优势。
该选民团体在社会议题上持有相对保守的立场, 对民主党主流的社会自由主义、堕胎权、少数群体权益、多元文化主义和亲移民政策存在分歧, 但在经济上则赞同政府规模的扩大、最低工资上涨、保护工会的立法和医疗、失业等福利的扩大。 他们关注自身的工作受到外来竞争的潜在压力,对自由贸易有着怀疑立场,并担忧非法移民可能损害其收入和岗位机会。
他们并非典型的温和派中间选民,自1992年总统选举以来,一直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并不会因为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的保守观点而转向支持共和党。但在2016年选举中,他们转向共和党,是民主党在锈带三州失守的重要原因。
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城郊富裕白人,长期以来是共和党的票仓。即便是在普遍亲民主党的加利福尼亚州,城郊富裕白人也使得“橙郡共和党人”得以进入众议院。这一团体因受教育程度较高,在社会议题上持有温和乃至偏向自由的立场,而在经济议题上则反对增加税负、扩大政府开支和增加赤字。
他们很少因为社会观念的相对开放而支持民主党,在过去选举中一直被视为共和党的关键票仓。但是, 他们与福音派、茶党、保守派高收入团体等共和党铁票仓基本盘的差别是,当特定社会议题在选举中被凸显时,他们可以转而支持民主党。 在2020年总统选举,和2018、2022年两次中期选举中,这一团体转向民主党是共和党失去佐治亚州和亚利桑那州,并在德克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的传统红区遭遇挑战的重要原因。
作为少数族裔,拉丁美洲裔与黑人族群具有结构上的差异。拉丁美洲裔并未像黑人一样受过长期、暴力的种族压迫,与美国主导的白人族群在文化上相近。由于来自不同的拉丁美洲国家,其结构也更为多元。因此,与黑人长期作为民主党的核心票仓不同,拉丁美洲裔只是在选举中倾向于民主党。即便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特朗普多次以种族歧视的语言侮辱拉丁美洲裔,也仍然得到了超过30%的拉丁美洲裔选票。
这正是拉丁美洲裔选民作为交叉压力选民团体的特性决定的:一方面,拉丁美洲裔选民的社会-经济地位相对较低,同时在种族关系中处于结构性的劣势一方,因此在经济和种族议题上倾向于自由派。另一方面,拉丁美洲裔选民的天主教信仰,使他们在社会、文化议题上相对保守。
拉丁美洲裔选民是否重视其族裔身份,成为了影响其支持分布的重要指标。 共和党和民主党人都可能争取到这个受到交叉压力的选民团体的支持,而争取支持的途径也并非简单的采取温和或中间立场。
在竞争激烈的摇摆州,这些“新中间选民”分布广泛、力量强大,可谓得之则得摇摆州、得摇摆州者得天下。
特朗普赢在哪里?哈里斯输在何处?
特朗普的竞选,事实上瞄准了这三类“新中间选民”,而非看似漫无边际地提出一个个“疯狂”的政策。
对特朗普而言,要赢得选举,重要的策略便是在提高基本盘投票率的情况下,最大程度确保白人蓝领的支持、争取拉美裔的转向,并避免城郊富裕白人进一步流失。 为此, 特朗普打出了一系列组合拳,而哈里斯的应对则明显失当。
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虽然不改其右翼民粹主义的底色,但更多将选举的中心放在了 移民、通货膨胀和就业议题 上。特朗普提出了激进的关税政策,意在争取白人蓝领,尤其是锈带白人蓝领的支持,起到了卓越的成果。
在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在蓝领群体中继续失分,即便匹兹堡的钢铁工会领袖背书了这位民主党候选人,还是有大量匹兹堡钢铁工人支持特朗普的竞选。虽然激进的关税政策有可能伤害一般消费者的利益,并在其他国家的反制中伤害美国中部农场主的收入,但基本盘选民很难简单因为关税政策而转向。
面对特朗普在贸易政策上的攻势,哈里斯却应对乏力,只是尝试以地面动员对抗特朗普。地面动员固然可以让支持者更多投票,却难以将反对者转化为支持者。此外,在哈里斯强大的地面动员能力下,反对者也可能因为感到压力而积极投票。
通货膨胀和移民问题,则打到了拉美裔和城郊富裕白人的痛点。 对于受到的结构性种族歧视更小、身份认同不如黑人群体明显,而在经济上明显处于底层的拉美裔群体来说,通货膨胀对他们冲击巨大。食品和基本日用品价格的上涨,对他们的冲击远大于相对更遥远的“身份议题”。
相比之下,哈里斯却对通货膨胀议题没有很好的应对。即便通货膨胀有内外客观原因造成,并非拜登政府的经济政策可以立刻解决, 但哈里斯完全躲开这一议题,则使得特朗普成为大量选民观念中唯一尝试努力解决通胀问题的候选人。
移民问题,则是南方州的城郊白人同样关注的议题。针对美国的移民危机,哈里斯唯一的应对是指责特朗普阻挠两党移民法案通过,却未能给出针对性的、有民主党鲜明特征并能争取到城郊富裕白人选民的移民改革方案,使得在选民心目中重要性排位前三的移民问题,又成为特朗普的一个重要得分点。
相比特朗普主动触及关税、通货膨胀、移民等议题, 哈里斯的主要努力集中在对特朗普个人特质的攻击和强调特朗普对美国制度的威胁性上,兼以堕胎权议题尝试争取白人女性选民。 然而,在美国的制度设计中,许多州可以用公民创制的方式发起州宪法修正案的公投。在2024年大选的同时,美国有十个州发起了与堕胎权有关的公投,其中包括亚利桑那州、内华达州、蒙大拿州、佛罗里达州这样重要的总统或参议员战场州。
哈里斯与民主党阵营寄希望于堕胎权公投可以促使城郊富裕白人女性转向民主党,而忽视了堕胎权公投同样给了这些白人女性另一种捍卫堕胎权的方式,从而减弱了民主党主张的社会议题对他们的重要性。 而特朗普则聪明地在堕胎权等问题上脱离共和党传统社会保守主义势力的绑架, 拒绝了支持15周联邦堕胎禁令的想法,以免触及城郊富裕白人这一关键中间选民团体。
一方招招精准,一方拳拳空虚,结果自然是云泥之别。
特朗普此次不仅在选举人票上大胜,横扫了七大摇摆州,且在普选票上也超过哈里斯取得优势。在锈带三州,特朗普取得了比2016年战胜希拉里更大的优势,极大争取到了锈带蓝领工人的选票;而在南方州的城郊富裕白人选民中,特朗普也成功扭转局面,不仅避免了在城郊失血的扩大,而且相比20年还略有所得。
更大的胜利,则出现在拉美裔选民上:在2016年,希拉里以超过30个百分点的优势赢得拉美裔选民。在2020年,拜登也取得了接近30点的优势。而在本次选举中,哈里斯在拉美裔选民中的胜利幅度不到10个百分点!
拉美裔选民大幅倒向特朗普,不仅为特朗普奠定了2024年的胜利,而且打破了民主党以人口变迁取得选举结构优势的迷梦。
即便是在政治极化的现状下,大规模的选民流动同样在发生。是特朗普,而非哈里斯,把握住了这些能够流动的“新中间选民” ——保住锈带白人蓝领,拉住城郊富裕白人选民,又成功在拉美裔选民中翻盘。
通过高明的议题设计和政策传达,特朗普拿下了这三类至关重要的新中间选民。哈里斯却三处皆失,技不如人。
选民的动向,是解读选举的金钥匙。选举,终究是选民们一票一票投出来的结果。特朗普斩获关键选民,哈里斯被关键选民抛弃。如此看来,胜败有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风声OPINION (ID:ifengopinion) ,作者:王子琛(北京大学政治学博士),主编:萧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