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贝松:我在中国内地最火的电影,压根没上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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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克·贝松 (Luc Besson) 一直很抗拒和媒体交流,只有在宣传期才会看到他出现。在采访前后,他总是会反复确认你是否看过这部电影,这可能是一种PTSD——1986年,当他的处女作《地下铁》获得法国凯撒奖时,媒体一拥而上:“我没看过这部电影,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后来《碧海蓝天》上映,也有提问让他错愕:“第一次拍电影感觉怎么样?”


这样与媒体或影评人交锋的时刻,在他漫长的导演生涯中并不少见。电影界将吕克·贝松归入“新巴洛克”风格一派:视觉先锋、画面鲜艳、节奏明快。从《碧海蓝天》《第五元素》《这个杀手不太冷》《超体》等作品来看,他的确不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导演。


对于自己身上的标签,吕克·贝松总是表示抗拒。实际上,他既不喜欢学术派的论调,也拒绝与好莱坞绑定。尽管《狗神》中的男主道格看上去也有与狗交流的超能力,但他会强调两者在设定上的不同:“大部分时候,超人、海王的超能力是典型的美式宣传,道格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相比起媒体,他更在意观众的评价:“这届观众太敢说了,看到烂片会直接在现场喊‘退钱’。”


最近,这位常驻豆瓣TOP 250的导演,带着新作《狗神》回归。电影讲述了男主道格从小被囚禁在狗笼里,在经历一系列打击后与几百只狗相依为命,最终成为街道办“救世主”惩恶扬善、治愈他人的故事。


曾在平遥国际电影展上首映的《狗神》,时隔六年再来华,吕克·贝松承认自己内心忐忑,他形容:这就像厨师端出一道菜,总会暗自期待客人评价说好吃。


要知道,他人生中第一道菜,收获的是一星差评。17岁时,吕克·贝松为了试图证明自己有导演能力,花6个月的时间拍出一部短片,却被唯一的业内朋友帕特里克评价道:“你要实在没话可说,就闭嘴吧。”


这是一个完全不留情面的批评,让吕克·贝松哭到了凌晨5点。他抓起壁炉旁的一瓶酒精,羞愧地在后院烧掉了唯一的胶卷。但没几天,他又重新找到帕特里克,感谢这一记打醒自己的耳光。


学会诚实地面对自己,才是吕克·贝松真正入门的时刻。几十年过去,“巴掌声”变成了掌声——他的作品在中国尤其受欢迎,《这个杀手不太冷》还成为豆瓣TOP 5的电影——尽管它此前从未登上中国大荧幕,但导演透露明年有望在中国重映。


《狗神》在平遥国际电影展上放映后,也获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最近在国内点映时,有观众提到,《狗神》是自己看过最好的一部电影,这让他忍俊不禁:“你才19岁?那还是看得太少了。”


12月中旬,新周刊采访了吕克·贝松。聊天过程中,这位两鬓斑白的导演望向窗外,北京正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我觉得导演就像是运动员,有打破记录的时候,也有状态不佳的时候,但没关系,大家都是常人而已”。


一、电影是一颗阿司匹林


《狗神》中,经历一系列童年创伤的男主,最终没有走暗黑到底的现实主义路线,而是成为治愈他人的“救世主”。


“《狗神》的结局,对我来说很符合逻辑。”这个感性的说法,从拍了20多部电影的吕克·贝松口中提出,并不让人意外。某种意义上,他的人生经历就是这条逻辑链上的一环。


吕克·贝松的童年是孤独的:父母离婚后又各自再婚,中学时将他送到了寄宿学校,这让他感到自己被抛弃:“我是这段糟糕时期的唯一记忆,也是他们婚姻失败的唯一证据,所以被推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由于父亲在意大利、希腊等地担任潜水教练,吕克·贝松是在海边长大的。这个由海鳗、章鱼和卵石组成的蓝色世界是他的自留地,“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够回想起,章鱼如何用温柔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但对于父亲,我却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记忆。”


4岁时,他养了一只名叫苏格拉底的小狗,彼此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有一回,吕克·贝松教会它游泳,并将一道木门拆下浮在水面上,一人一狗划一小时,到不远处的海岛偷西瓜,最后以西瓜被父亲没收告终。


“你看,人类的爱是有条件和前提的,你必须别来烦我,或者很有钱、很年轻等等。但狗对人的爱是无条件的,有时候你只是下楼买个食物,它就会像3个月没见到你一样热情。”


海洋为吕克·贝松提供了一个逃离现实的窗口。音乐则为他构筑出另一个世界。小时候,母亲常常带着他前往巴黎第一区的圣厄斯塔什教堂参加音乐会,教堂的建筑结构和音响,为听众呈现了特别的音效和回声,“这个神圣的地方从来没有给我信仰,却训练了我的耳朵”。


此后,吕克·贝松每周三都会在唱片店里,花几小时的时间戴着耳机试听音乐,然后用剪了一周草坪的钱,购买一张唱片回去。但因为买不起播放设备,这些唱片从来没有在家里播放过。他花2年时间收藏了80张专辑,最后才终于通过圣诞清单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一个音响。


在若干年后的创作中,吕克·贝松依然对音乐非常重视。17岁时就认识的作曲家朋友艾瑞克,是他的长期合作伙伴,在不少电影中创作了原创音乐。


在吕克·贝松看来,音乐是电影的第二语言:“你看,台词是白纸黑字,音乐是白纸黑符,当一个人说出台词‘我爱你’的同时,还可以通过音乐把这种感情 (氛围) 延续下去;即便没有台词,播一段音乐也可以表达情感。所以对我来说,灯光、服装、道具、化妆是一组,台词和音乐属于一组。”


大部分时候,他会选取贝多芬、琵雅芙、大卫·鲍伊的经典曲目,希望能赋予电影永恒的品质;但有时也会即兴采用。比如有一次,吕克·贝松开车时听广播,发现歌曲《Eurythmics》中提到了虐待和被虐待的内容,就将它用作了《狗神》的配乐。


如果没有意外,吕克·贝松本可以成为一名热爱音乐的海洋生物学家。1977年的一天,他在鼻窦感染的情况下坚持下水,这打破了潜水的3条潜规则:不要在劳累的时候潜水、不要在海面汹涌的时候潜水、不要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潜水。


被困在水下、最终被救上来的吕克贝松,就像一大捆在水里长时间浸泡的衣服一样发胀。住院观察10天后,医生当场为他的职业宣判“死刑”:以后没有办法再潜水了。“那一刻就像是《狗神》中的道格被放上轮椅、海豚失去了侧鳍,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失去了希望。”


治愈他的是电影。吕克·贝松拿出一张纸,列出两个清单:自己喜欢的事和不喜欢的事,以及探索职业的可能性——说到这里,他伸出双手,示意自己的手指太肥大,弹不了钢琴和吉他;而唱歌不好听、画画又没天赋的他,猛然发现电影是最吸引他的东西,“这个瞬间,就像是达斯·维德对卢克·天行者说‘我是你爸爸’一样震撼”。


当时,吕克·贝松继父的朋友帕特里克在片场工作,这让他获得了体验的机会。这时候的吕克·贝松甚至不是一名初学者,只是一名游客。在到达拍摄地时,他还礼貌地询问电工:“你好,请问拍摄片场在哪里?”


工作人员示意他跟着电缆走。沿着走廊越往里,他就发觉自己越接近光、热和噪音。最终,他闯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庭院:一个老演员刚刚结束一场戏份,在与导演交流改进的空间,而技术人员则在有序工作。他看到了一个平行的世界:这里的人一起合作,互相帮助,只是为了一部电影,为了自己热爱的事物。


吕克·贝松在这里重新找到了一种归属感。回去之后,他连夜收拾行李前往巴黎,并告诉妈妈:我要去拍电影,明天开始不上学了。


二、野蛮生长的法国导演


在编剧、导演、制片等职业中,前者是吕克·贝松坚持最久的一件事。他首先热爱写作,科幻片《第五元素》的剧本就是在中学时期打发时间写下的,写作同样是他逃离现实世界的一种方式。


在吕克·贝松的剧本里,你几乎可以看到他对应时期的影子,或是他在某个阶段的经历和困惑:


他的第一个剧本,写的是一个青少年感到孤独、憎恨父母的故事,妈妈看了都感到担忧;第二部长片《地下铁》灵感,则来自一次在巴黎坐地铁时的经历:他推开了站台上一扇写着“禁止向公众开放”的门,由此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地下宇宙;《碧海蓝天》更不用说,那是他未竟的梦。


之所以决定创作《狗神》,是因为他看到一则新闻“一名父亲将儿子关进狗笼多年”,他对这个男孩的后续命运感到好奇。


在内容创作上,莎士比亚相当于他的老师,“莎士比亚就是剧本创作领域的字母表。每个人都在用A、B、C、D字母写故事,他的几大主题,是人类永恒的创作母题。”


但一开始,吕克·贝松甚至连剧本都不知道怎么写。他走进法国国家电影中心 (CNC) ,从一个部门打听到另一个部门,最终一个热心的年轻人告诉他:后院的垃圾桶里堆满了不要的剧本。于是吕克·贝松跑到后院,在垃圾桶挑拣出20几本,“大部分写的都是废话,但我总算知道倒序、省略、闪回这些格式,在剧本里该怎么体现了。”


吕克·贝松的导演经历也与大多数法国同行不同,反而更多的是好莱坞式的爽片走向:


拍第一部长片的经历令他难以忘怀。吕克·贝松好说歹说拉到4个制片人,无一例外都是不懂行的圈外人——一个旅行社老板;一个鞋店老板;一个刚继承祖母遗产的人,把没花完的钱捐了出来;还有一个遭遇车祸的男孩,贡献了保险赔偿金。


第一部影片《最后的决战》的拍摄成本很低,主演让·雷诺的工资只有100法郎。电影的准备工作在一家酒吧中进行,以省去办公场地的租金。为了不显得形迹可疑,大家每天都会买3杯咖啡。


剧组在废弃无人的建筑地拍摄,因此不需要花钱搭建场景。但吕克·贝松只有32mm和50mm的镜头,所以当他想拍人物特写的时候,就会从商店订购100mm的镜头,摄影助理假装要在街头进行测试,伺机把镜头交给车上的助理,后者赶往片场,等吕克·贝松拍完特写再原路返还——但这个伎俩很快被商家识破,所以全片只有3个特写镜头。


片中唯一的大场面是“鱼雨”戏:设定是一场飓风席卷海洋,将海洋生物推向内陆,最终一堆鱼从天而降到主角身上。吕克·贝松几乎拜托了所有的朋友,让他们爬上废弃的高楼,每人负责从窗边扔下一箱鱼。结束后,道具专家再匆匆将鱼运往猫粮制造商那边,以6折的优惠转售。


这场戏份放到今天的任何一家特效制作公司手上,都可以在一周内完成。而新人吕克·贝松花了2000法郎,“这就是美国公司每天在明星更衣室摆放鲜花的成本”。


电影大获成功之后,成本不再是这位导演需要发愁的问题,他开始把焦点转向了演员的挑选。


吕克·贝松选演员的眼光一流。在他的镜头中,让·雷诺、加里·奥德曼、娜塔莉·波特曼等演员都留下了影史上经典的一幕,“16岁的时候看《出租车司机》,我根本没办法把自己的眼神从罗伯特·德尼罗身上移开,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演员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到了《狗神》这部新片中,吕克·贝松“识人”的本事已经相当老练:他最早被卡莱伯·琼斯的一张图片吸引,决定相约见一面吃饭——后者曾在《三块广告牌》等影片中演过很多出彩的配角。


“有些演员很好,但总是演同一类角色,你不知道他能不能挑战别的戏路,而卡莱伯是一个可塑性很强的演员。”卡莱伯的确不负众望,提前五个月过上了坐轮椅的生活,以便进入角色的状态。


其中最难的一场戏,需要道格在舞台上拆掉护具、站起来唱完一整首歌——说到这里,吕克·贝松示意我看向他,并做出了弓起身子、将脖子前伸的动作——这场戏的难度在于语言和肢体。身高一米八的卡莱伯对法语一窍不通,而这首歌的原唱、法国歌手琵雅芙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并且是个50多岁的小老太太,为此,卡莱伯需要反复观看录影带并模仿歌手的状态。


在大部分时候,他和演员的交流方式都是如此——讨论主人公背后的心理状态、为什么会有某句台词,有时也会自己示范表演一下。“这是道格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他把自己的护具拿掉,真正意义上地站了起来唱足4分钟。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他短暂逃离了残疾的现实。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风险,但他愿意承担,他每周都在等待这4分钟,去感受这种久违的快乐。”


三、看电影不是为了做阅读理解


吕克·贝松出生在法国巴黎,这里是电影诞生的土壤。11岁的时候,他喜欢通过公交汽车的窗户往外望,因为可以看到各种景象:五光十色的商业街、被装饰的圣诞树、行色匆匆的人。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月亮——那是《2001:太空漫游》的发行海报。尽管吕克·贝松再三央求,但妈妈一开始并不想带他去看,她说:“你现在年纪还小,看了也看不懂。” 但吕克·贝松坚持,他走进电影院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感受。 最终,妈妈妥协了。


这部电影至今仍是吕克·贝松的最爱,“当你11岁的时候,坐在英皇电影院和3000人一起看电影,那个场面肯定永生难忘。说来也怪,成人在看电影的时候好像总试图抓住它的意义,一个11岁的小孩子反而很容易沉浸其中,当时的心态是更开放的”。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长大之后,1978年5月20日,吕克·贝松第一次参加戛纳电影节。尽管当时不懂任何行业“规矩”,也叫不出任何导演和演员的名字,但他看完了丹麦、捷克、黎巴嫩、土耳其的所有电影,并被它们呈现出的跨越国界的文化多样性所震撼, “如果有一天我被允许拍一部电影,它必须适合所有人观看。艺术必须是大众化的。 去他的那些拒绝我进入他们宫殿的精英们”。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吕克·贝松和主流电影人似乎总是处于对立状态:18岁时,他报考了法国国立电影学院,当面试官问他喜欢哪个导演时,他脱口而出:斯皮尔伯格和马丁斯科塞斯。但这不是老师们喜欢的答案,于是他被大学拒之门外。


他逐渐发现一个由姿态、自命不凡和教条组成的电影世界:只有严肃的电影才有价值,只有穷人才是艺术家,只有属于精英的人才是合法的。而电影节就像一块蛋糕,四分之一是为了晒太阳,四分之一是为了炫耀,四分之一是为了聚会,只有四分之一是为了看电影。


但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几乎每一次不被看好的时刻都有反转出现,媒体和观众的评价往往两极分化—:


《地下铁》一开始无人问津,结果拿了奖;媒体批评《碧海蓝天》,结果成为法国当年最卖座的一部电影;法国发行商还提到《超体》扭转了法国的票房收视率,在吕克·贝松没有执导电影的那些年里,法国票房收入直线下降。


吕克·贝松也越发笃定,自己和观众的交流才是有必要的 :“观众不关心吕克·贝松——今天我拍了一部电影,他们可能看完预告片觉得不感兴趣,那就不看了,没关系,下一部再说。他们可以一边喜欢《碧海蓝天》,一边不喜欢《狗神》,这也不冲突,我只想知道他们的反应。”


“而媒体和影评是一份工作,他们总是会以一种‘这是我的看法’的姿态出现。有时候也可以理解,他们必须保证杂志报纸销量:如果我这样做,是否有助于卖出更多报纸?如果我谈论这个家伙,我不会卖出更多,那就不谈他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似的争论变得不再重要。面对质疑,吕克·贝松已经有了熟稔且自洽的答案:什么才算商业电影?所有的电影都是同样的票价卖给观众。为什么用英语拍电影?捍卫法语是文化部长的责任,而不是电影的责任。


那吕克·贝松的责任是什么?他认为自己只负责“幻想”这一部分:


“《狗神》这部电影说的是痛苦。大家可能会认为是心理医生在帮助道格,实际上是道格拉斯通过和医生的对谈,反过来了解并治愈了她——人面对痛苦无非就是两种走向,你可能会感到愤怒、要去复仇,最终成为一个恶棍;你也可以把痛苦转化成别的东西,选择去成为一个很好的人,这就是道格的结局。”


“《狗神》中的道格站在舞台上演唱这首法语歌曲的时候,就像《碧海蓝天》中,杰克发动开机引擎、然后下到海底的画面一样,那是一个逃离现实的时刻。电影也是这样,它能让你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我真的是一个很差的学生,我在学校待了15年,就痛苦了15年,我的逃避方式是想象自己在其他世界。我觉得观众也是一样的,放下工作在电影院待2小时,我可以带你进入《第五元素》《超体》《星际特工》的世界,看到外星人在太空中唱歌剧,暂时忘记你的生活。”


“电影是一颗阿司匹林,我们没法改变世界,但如果你服下这颗药,在2小时的时间里进入另一个世界,可能会感觉好一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新周刊 (ID:new-weekly) ,作者:朱恺,编辑:陆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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