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医疗的旧战场与新故事,王小川的医疗路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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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日,百川智能携手北京儿童医院发布“福棠·百川”儿科大模型,并依托儿科大模型推出了AI儿科医生基层版、专家版两款应用,已在北京市海淀区、经开区、河北省基层医院落地。百川智能踏出了在医疗方向的重要一步。


过去一个月,百川智能频频被推上风口浪尖,从业务架构到团队核心成员都经历了重要调整。


2月19日,百川智能将隶属于B端组的PE (提示词工程) 团队调整至产研组;3月3日,百川智能裁撤了主要负责金融行业ToB业务的B端组。百川智能方面曾回应称,公司正在对金融业务进行优化调整,以集中资源、聚焦核心业务,即医疗。


仅仅两周后,3月17日百川智能又传出焦可、陈炜鹏两位联合创始人离职或即将离职的消息,被外界猜测或与公司近期All in医疗的战略调整相关。算上2024年12月离职的洪涛,四个月内百川智能已有三位联合创始人出走。


百川智能战略调整的背后,是大模型及医疗领域迅速变化的行业形势带来的无形压力。今年1月20日,DeepSeek发布了开源版本的高性能推理模型R1,改写了AI行业的既往格局,数日前华为又传出正式组建医疗卫生军团的消息,成为医疗行业在G端、B端业务上的强势选手,业内风波频起。


创始人王小川从不掩饰他深入医疗的决心,曾表态“我是因为医疗来做大模型的,不是用大模型做医疗”。但医疗赛道并不是一条坦途,行业天然存在极高的专业壁垒,抵达这片蓝海之前要先跨过无数荆棘,解决从技术研发到产品落地,从政策法规到支付路径的种种难题。


过去十年里,已经有许多科技公司交过昂贵的“学费”:数年前由AI四小龙之一的依图科技孵化的依图医疗,在掌握技术优势的前提下,仍旧在产品注册与商业化等环节屡屡碰壁,最终遗憾退场;2018年,在A轮融资规模就达到11.5亿美元的平安医保科技,数年后即迎来“关停并转”的结局。


百川智能当下医疗业务布局中选择的问诊场景同样存在诸多难题,AI医生的落地仍要克服临床数据、医疗伦理、政策合规及市场接受度等多重障碍。以历史为鉴,王小川与百川智能能否逾越理想主义与生存行业现实之间的鸿沟,找到行业探索多年的医疗AI商业化路径?关键或许不在于AI,而是医疗。


一、从大模型到造医生,医疗牌桌难上


医疗AI领域从业者张雯讲述了2023年她与王小川的一次会面,她与团队一起前往百川智能洽谈合作,沟通之初双方介绍彼此的公司、业务,王小川鲜少发言,只是在侧旁听,直到寒暄过后谈及技术细节,他才兴致勃勃地加入对话。


张雯说,“王小川非常了解技术方面的问题,但很明显他对于技术之外的其他环节是没什么兴趣的。”同时,王小川又对医疗业务格外重视。彼时百川还未收缩B端金融、教育业务,但百川智能的人告诉张雯,只有医疗行业的企业来访王小川才会亲自接待,其它行业来访他都不会出面。


张雯对王小川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对医疗行业抱有极大热情的技术狂人,一个有着纯粹信仰的理想主义者。这种性格特征的另一面则是,他仿佛不那么在意“人情世故”。


有媒体在王小川的一篇专访中提到,百川智能成立后,王小川去拜访一位十分重要的大客户,也像接待张雯一行时一样直来直往,一见面就向对方坦诚了百川的缺点以及双方合作的风险,将同行的联合创始人陈炜鹏吓得一身冷汗。


正是这种性格特征与行事风格让张雯对王小川的医疗创业生出了一些担忧,“王小川更擅长搞定事情,而不是搞定人。”


百川智能在医疗行业的布局有几个明显的节点。


2024年7月,发布C端应用“百小应”两个月后,百川在一次内部战略会上确定了All in医疗的计划,打造AI医生。在C端应用落后一步的情况下,深耕医疗成为百川在六小虎之中最特殊的标签。


王小川并不吝于在医疗团队上投入,2024年年末,百川智能投资了医疗数据服务商“小儿方”,成立了有30多位医生的医学产品部,并花高薪从海外和香港聘请了两名医疗专家,由他们负责带领专业医疗团队。


在公开招聘软件上,百川智能近期仍在持续招收医疗产品经理、医疗解决方案专家、高级策略产品经理 (医疗大模型方向) 等岗位,并开出了最高6万元的月薪。


今年1月20日,DeepSeek发布了开源版本的高性能推理模型R1,改写AI行业的既往格局,同时也倒逼AI厂商集中资源应对挑战,随后在2月、3月百川智能便先后传出将隶属于B端组的PE (提示词工程) 团队调整至产研组、裁撤主要负责金融行业To B业务的B端组的消息,并对外回应公司正在对金融业务进行优化调整,以集中资源、聚焦核心业务。


另一波冲击紧随其后,3月中旬有消息称华为正式组建医疗卫生军团,聚焦构建AI辅助诊断解决方案体系,旨在推动医疗大模型在临床场景的规模化应用,重点解决AI医疗落地中的技术适配与生态对接问题。在B端、G端,华为无疑是一个十分强大的竞争对手。


在院内落地的AI医生目前仍是百川智能的核心医疗产品,3月20日,百川智能与北京儿童医院、小儿方健康共同发布了“福棠·百川”儿科大模型,并推出了AI儿科医生基层版、专家版两款应用。


王小川多次公开介绍公司对AI医生的定位,“不要把AI医生当作生产力工具,而是当作人/伙伴”、“我们不是帮助医生,是造医生”、“医生对我们而言是朋友关系,但不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有机会在3年内打造出具有三甲医院主治医师水平的AI儿科医生”。


他推翻了过去十几年来从互联网医疗时代到医疗AI时代的产品思路,直指互联网医疗没能做起来的原因是“只能围绕医生做周边:帮医生写论文,帮医院做信息化……这些模式都不成立”。


在王小川描绘的愿景中,实现“造医生”后,整个医疗路径将发生大变革,以医院为中心将演变为以居家或社区为中心。


对于王小川的这套理念,业内的质疑声不少。


一位资深业内人士告诉“健闻咨询”,在实际应用场景中,只要有高质量的医疗数据进行训练,同时输入足够全面的患者信息,以AI目前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出优秀的诊断和治疗方案推理。但AI医生与患者的交流却不够灵活,它需要大量训练才能像人类医生一样引导患者描述病情,在对话中获得关键信息,从而确定患者的症状和病因。


AI的社会接受度也有待提升,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下,AI工具很难在患者的诊疗过程中占据主导地位,于患者而言,过去数年中更习惯AI作为医助、护士等辅助者的角色出现,而非主导问诊过程的医生角色,“即便是作为辅助工具存在,一个在问诊过程明显依赖AI的医生也很难让患者信任其专业水平”,更遑论AI医疗在法律与合规上面临的挑战,如AI误诊的责任界定等问题。


商业化是另一个大难题。百川智能给出了三条支付路径,一是G端 (政府端) 用于支持家庭医生计划和公立医院改革的基层公卫费用,二是H端 (医院) 的医保支付,三是C端的个人付费与多层次商业保险。


在过去的实践经验中,这些商业化路径一直没有走通。


在支付模式层面,目前国家医保尚未明确纳入任何医疗AI产品。2024年11月《放射检查类医疗服务价格项目立项指南(试行)》发布时,国家医保局对其中涉及AI的内容解释称,目前AI技术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医生提高诊断效率,但还无法替代医师,在已经收取相关诊疗费用后,不宜单就AI辅助诊断再向患者额外收费。


引入AI医疗应用较多的海淀医院院长张福春曾介绍,AI应用一旦开始额外收费,大部分患者都不愿意做了,医疗项目如果不纳入医保,确实很难推广;但纳入基本医保的前提是,项目是诊疗必需、安全有效且适用性足够广的,目前不少AI医疗应用还没有达到这个要求。


从医保控费的趋势、医院诊疗流程的高度监管、患者的支付意愿等角度来看,医疗AI产品的商业化前景都不算乐观,这是无数企业过往十年的血泪教训。


二、从依图医疗到平安医保科技,“颠覆者们”为何突然倒下


2021年夏天,一则震动医疗AI界的消息悄然传开——被誉为“AI四小龙”之一的依图科技,将旗下医疗业务出售给竞争对手深睿医疗,曾经的医疗AI明星企业依图医疗自此黯然退场。


依图医疗的坠落,始于一场关键审批的失利。2020年,依图医疗肺结节AI产品因临床试验设计失误,没能及时拿下三类证审批。背后的原因在于,依图医疗在早期阶段过度依赖技术团队,没有及时引入专业审批人才,临床路径设计的主导者不是医学专家而是技术人员。


这种科学家思维与医疗合规要求的错位,直接导致产品错失商业化的黄金窗口。


2020年虽签下6000万元合同,但多为定制化项目,毛利率仅30%,“把AI干成了制造业”。


母公司依图科技的IPO折戟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三年半累计亏损72亿元的财务黑洞迫使集团断臂求生。


医疗团队裁员90%,CEO倪浩黯然离职,武汉、西安等分公司相继注销,依图医疗沦为资本博弈的弃子。最终,深睿医疗的接盘为这场坠落画上句号。


依图医疗无疑是拥有技术优势的,带着安防领域的算法积累高调进军医疗赛道,却没能将其转化为商业壁垒,在临床价值验证、审批合规攻坚、医疗生态构建上屡屡掉队。


医疗AI从业者许哲向“健闻咨询”表示,依图医疗存在技术执念和傲慢,对自己试图进入的行业缺乏基本的了解和尊重,这样的思路很难落地。


依图医疗内部并非没有医疗团队,但在具体实践中却没能发挥出优势,“因为绝大多数医疗行业的优秀人才并不擅长和技术人员沟通,更对市场需求完全无感,这是全球范围内普遍存在的问题,所以应该吸纳的是学科交叉型人才,特别是行业应用场景专家,而不仅仅是医学专家,否则很可能连应用场景都找不准,导致研发方向失焦。”许哲介绍。


依图医疗的失利只是行业残酷景象的无数缩影之一。2016年,当IBM沃森健康带着“癌症诊疗革命”的宣言登陆中国时,医疗AI赛道正沐浴在资本的聚光灯下。然而十年后,沃森裁员关停、平安医保科技解散整合,这些曾被视为传统医疗模式颠覆者的明星企业,最终止步于技术与现实的交界处。


太多的商业化失败案例,让投资人对医疗AI的态度慎之又慎。长期关注医疗方向的投资机构合伙人陈安安告诉“健闻咨询”,“如果将时间线拉长到十年以上,百川的业务模式或许能够跑通,但是在目前5-7年的投资周期下,想要完成这些事情会很困难。”


那么,医疗AI的商业化应该如何去做?十年试错促使行业回归理性,幸存者们逐渐探索出一些可行的策略。


三、从颠覆医疗的狂热到重塑流程的务实


“AI在医疗行业落地比在其他行业落地更困难的核心原因在于,行业发展与政策变化高度关联。”陈安安解释,“如果创业者没有深厚的行业背景,对医疗政策未来的变化趋势没有深入的研究和深刻的理解,所做的产品就很难落地。”


陈安安给出的一个方向是,在目前的医疗政策下,不要试图立刻颠覆传统医疗模式,而是从既有的需求中寻找切入点,先求生存,再谋发展。


医疗AI赛道上的众多明星企业当中,讯飞医疗与联影智能的发展过程与业务迭代方向,或许更加接近医疗场景的需要,AI技术的落地更加务实。


“讯飞医疗的业务,本质上解决的还是传统医疗中的需求,只是在其中使用了AI技术。”讯飞医疗通过参与省级、市级医疗信息化建设项目,快速渗透基层医疗机构,响应了基层医疗机构信息化升级的需求。


在具体操作上,讯飞医疗将AI能力打包成“区域影像云”等解决方案。如安徽省级影像云平台,目前已覆盖2395家医疗机构、收集影像数据超1亿例、远程会诊约837万次,讯飞医疗通过政府购买服务实现规模化收益。


在这一商业化过程中,医疗信息化升级是医疗机构的刚性需求,有明确的支付方。


联影智能在医学影像AI领域的发展优势,是与其母公司联影医疗的硬件设备资源的深度融合。


联影智能将AI模块深度集成至联影医疗的医学影像设备中,形成“智能硬件+AI服务”的一体化解决方案,例如uAIFI技术平台。这种软硬件协同模式一方面利用AI提升了硬件产品的附加值,另一方面也借助硬件产品成熟的进院渠道与支付体系为AI产品的商业化落地铺平道路。


在医学影像AI软件的支付体系尚未成熟时,联影智能依托硬件生态实现了AI技术的快速渗透与价值兑现。


“在中国,AI技术需要跟具体的硬件产品相结合,或者至少要把它打包成一个可以对外提供服务的产品,才有可能拿出去卖钱,让投资人看到这个项目是有收益的。”陈安安分析,“科大讯飞当年曾经在AI语音产品商业化落地上吃尽苦头,做医疗方向时汲取了这些经验,少走了很多弯路。”


技术理想化是许多尝试进入医疗行业的科技工作者都曾犯下的错误。王小川对自己医疗理想的坚持会是又一个技术理想化的案例,还是基于深度行业洞察的战略卡位?在剧终之前还没有答案。


2024年7月,百川智能拿到了50亿元融资,以及200亿元的企业估值。王小川在媒体的专访中说,“行业里面大家都在拼命地说商业化这个问题,但实际上在我这儿它现在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他看来,公司账上有钱,别人也都没赚钱,百川不需要焦虑。


他是AI技术的信仰者,用代码与模型构筑替代传统医疗的“理想国”,但还没有证明这座城堡能否抵御商业现实的炮火。


当行业从“颠覆医疗”的狂热转向“重塑流程”的务实,这场漫长的价值重构,或许才真正拉开帷幕。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张雯、许哲、陈安安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健闻咨询 (ID:HealthInsightPro) ,作者: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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