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的移动城堡》:爱如何拯救养育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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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末夏初,宫崎骏生命夕辉中的回溯、总结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上映,相继,《哈尔的移动城堡》首映二十周年之际在内地上映。我们在屏幕上光影交叠的流动如河中,缓缓聚集,也许可以窥见两部影片微妙联系:讲述宫崎骏乃至人类心理源头,被母亲抱持、向母体回归的渴望和永恒向度。


如果说,《你想要怎样的人生》是年老的宫崎骏对逝去母亲隐喻式的找回,是源于爱与牺牲的母性原型的回归,从而“真正的人”踏上荣格英雄之旅的恢弘叙事;那么,《哈尔的城堡》更像一个人在养育失败后,一场游侠式的游离失速的飞行,在温尼科特所说母亲功能的重新抱持下,获得了对爱人、对万事万物珠玉般连接感的一阙人生短歌。


控制欲强的母亲和被迫逃跑的孩子


这一篇,先讨论《哈尔的移动城堡》。主人公哈尔是魔法师,他的父母亲是谁、怎样被抚养长大,影片中语焉不详,从他自小会魔法看,魔法老师萨丽曼,有可能是哈尔的重要养育者。


宫崎骏细细描摹苏菲遇见萨丽曼的过程:要攀沿高高的台阶,穿过富丽的宫殿、肃立的卫兵、幽深的甬道,豁然来到静谧的一座玻璃宫殿,萨丽曼优雅地坐在草木舒展翠绿如潭的窗畔,隐喻她是拥有国家权力的幕后主宰者,亦是神秘事物的持有者。萨丽曼拥有至高的巫术、权力,不仅操控王室命运,也希望哈尔按照她的方式,忠诚于王室,参加国家战争,并继承自己的地位。


这样完美、全能又理智的“母亲”,却无法共情式地回应孩子,只有通过控制孩子来满足她心中的价值和标准。


面对哈尔的叛逆不羁,女巫黑暗面向的吞噬、报复、被人背叛的盛怒、对孩子的恨意,在影片中变形为追踪的军队、人形怪物、如影随形的王室来信、收回魔法的威胁;而哈尔也以不断的变形应对:移动的城堡、有无数的身份和名字,也是高展翅翼的鸟:一面逃避萨丽曼的征召,一面阻止战火蔓延。


哈尔,闪亮帅气又柔静迷人,乖张不羁又天真如处子,是守护着自由精神的理想主义者,是维护和平的反战英雄。 当他英勇地飞翔在广袤星际,鲲鹏般全身铠甲羽翼下,其实包裹着柔软、脆弱、渴望爱的,一颗失落的心


小时候,哈尔去追拾即将陨落的星星,用心脏做容器,赋予了卡西法生命,自己也获得了强大的魔法。哈尔交出了心脏,寓意心再也无处安放,移动城堡如同哈尔心的幻象,四处漂泊逃遁,无法找到栖居之地,也代表如城堡般的自闭状态:只和自体现象关联的自恋特点,失去和客体关联的能力,失去爱的能力。


他是一个偷心的魔法师,让女孩蚀骨倾心,但很快失去兴趣,无法真心地爱上一个人;同时,也代表他失去身和心的整合:毕竟,从小的他,没有体验过环境和人的可靠性的经验,总被以爱为名的猎手一样的眼睛的追捕,培养了他警觉任何迫害和入侵的神经质状态:每每从战场或逃亡中心力交瘁的回到城堡,冗长的享用浴室里放松休息的个人时光后,深夜无人也无法安稳酣睡,有通往不同世界的门,给卧室制造精密机关,是抵挡罗网般的追逐,也是抵挡心中淹没性的恐惧。


是啊,当一个人比生活和现实更纯粹, 是孤注一掷的棱角,也是人格的裂纹,有迷航的危险。


受挫的自恋:“你弄乱了我的染发药水,我的头发不美了!”


他需要一个温和的、有抱持功能的、类似于母亲的人,一样一样整理他的坚持、他的碎片、他的心思漂流。这时,苏菲出场了。因为她和哈尔风一般地短暂邂逅,也因为她自卑隐忍没有活力的衰老端倪,苏菲被善妒的荒野女巫变老婆婆,却似乎并无违和感。


她进入城堡,也就是哈尔的内心,首先做的是整理、清洁。凌乱积尘的城堡,缠身不休的梦魇,在苏菲的手下变得秩序洁净和通透,洗净的衣服在迎风飞扬,这份动人的质朴和结结实实生活的气息,如阳光从打开的窗透进城堡时光线搅动灰尘般的热烈和真实,并得以在哈尔心中存储, 让哈尔获得了一些内在的秩序,得到了空间的一种“安居之感”。


苏菲很容易驾驭了城堡中只听命于哈尔的火魔卡西法:色泽光润,醇香扑鼻的食物,带来了像一家人的祥和和相连相系,这让我想到希腊神话中炉灶女神赫斯提亚的原型:她是炉灶守护者,能在打理炉灶和家务日常工作中获得内心和谐感,用火温暖所爱的家人,苏菲似乎有这样的先天形象和能力,在卡西法可爱絮叨的火光里,以女性的黏合力把这个家缔结起来。


城堡从“失落的心”慢慢变成一个类似于母亲子宫内部的抱持环境,而往往这时候,真实而令人泄底甚至促狭的事件才容易发生,这也是亲密的征象: 关于染发的灾难现场,哈尔绝望崩溃从浴室冲出,指责苏菲弄乱了染发药水,至使自己头发不美了。


苏菲:“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你这样也挺漂亮的。”


哈尔:“都完了,不漂亮了,即使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不惧战火的哈尔,此时很像“退行”成了孩子,染发的不合心意不确定性变成美丽被夺走、大厦倾颓的人生崩塌,自恋受挫的暴怒,甚至召唤了黑暗精灵。而哈尔针尖一样的话也刺伤了自认平平无奇又失去青春的苏菲,苏菲在风雨中哭了一会,又回到了家中的风暴中心,面对失魂的哈尔,恐惧担忧的卡西法和小男孩马鲁克说:“会不会已经死了?”


“放心吧,还没有发脾气死过人呢。”苏菲说,带点莞尔的表情,足够安稳一室的人心。她把满身灰绿色浑浊黏液的哈尔带到浴室重新清洗,房间收拾打扫,在我看来,像是母亲清理孩子溢流的排泄物,也意味着那些可怕的吞噬性情绪,恐慌流泪暴怒脆弱可以被接受并且拾掇、存放,没有责贬,没有诱惑。


风铃在睡眠中移动,一番折腾后的哈尔对苏菲倾诉衷肠,卧室里精密、美妙闪光的神秘物件,竟是哈尔制造的预警和机关,是抵挡荒野女巫恢恢网络的追逐,也是抵挡心中的不安。


他说,自己是胆小鬼,惶惶不可终日,变换名字都是为了足够的自由。面对哈尔进入魔法学校立下誓言要效忠国王,但又与自己反战的自由意志相悖,苏菲同意冒充哈尔一个替身的母亲去找萨丽曼陈情,说服国王免除对哈尔的征召。


当苏菲跋涉到萨丽曼的玻璃宫殿,勇敢向萨丽曼陈述战争的残酷,坚定地说出“不”,魔咒在某一刻解除,苏菲变回年轻的样子,这不仅仅是苏菲从衰弱避世的心变得勇敢活力的征象,也是对哈尔的镜映: 处于爱,处于保护,也出于对哈尔的选择心生理解、尊重、激赏之坚定,她年轻闪亮的面容回应着哈尔的真我。


在这样的镜映下,此时的哈尔也已整合发展出更为成熟的主体性,从回避变为直面,他们并肩携手回应暴力。


从永恒少年走向成人之旅


接下来,电影变化出更湍急的节奏,带出更复杂的场景和情感。一边是生灵涂炭的战火纷飞,到处是炸弹怪兽几乎碎裂的世界,哈尔在一片火海里冒险奋战,支撑他的信念是“现在终于等来了一个我愿意誓死守护的人”;


一面是,哈尔搬家至苏菲熟悉的故居,卡西法温暖的炉火中,被收回魔法变成老妪的荒野女巫、萨里曼的狗因因、小男孩马鲁克,凝聚在一起相互守护如一家人;


还有一面是城堡新的出口,哈尔的心灵故乡:一片秘密花园。闪闪发亮的山丘下,铺着棉絮般的草地,一泓溪流,一片片花坡,阳光撒遍各处,风舒展开温暖和幸福的色泽。哈尔向苏菲回溯自己孤独的童年,他们漫步荡漾在这片宁静的时光,带着信任和奉献,道路蔓延至远处的小木屋。这里对苏菲来说似曾相识,也是她和哈尔相遇的时光通道。


当哈尔濒临危险,苏菲穿过城堡的门,再次进入这个时光通道,看到童年孤寂的哈尔把心交给火魔的场景,这在莎莉曼的评价里,哈尔是被魔掳走了内心,会实践为堕落与恶,要被惩戒和驯服的,而苏菲看到的是一个孩子的良善又鲁莽的游戏,又很难为所做的承诺负载和负责。


所以,苏菲在被漩涡带离哈尔童年的时候,说:“我在走,可是眼泪止不住”。止不住的眼泪,像无论隔着多少光年和空间, 对哈尔纤毫毕露的理解,感同身受的忧惧,母亲般爱惜照护的渴望却心痛又无力,这是哈尔童年中,苏菲一次实际的在场,全然的理解和爱。 只有带着这些的苏菲,才能解开火魔卡西法和哈尔童年这份潦草签订的契约。终于,苏菲把心放在了哈尔的胸膛。


哈尔:“好重,怎么身体像块石头一样”。


苏菲: “没错,心是很重的”。


感到心的重量的哈尔,精神终于安住在身体中,自我从散落飘零的感觉中聚拢、凝聚起来,同时也意味着是他从永恒少年走向成人之旅:他要开始珍惜值得去保护的人和事,并带着这些爱意和关切去发展自己,这是很重的,但又是那么值得。


温柔的抱持:母亲之臂弯,如水在深泉


电影的结局,真的是最好的结局。因为遭遇困难悲观才会生发出更深沉的希望的微光,这也是宫崎骏电影里把黑暗和信心毗邻放置,最终,向光的力量把我们从常常感到混乱沮丧的人世力量中解救出来:


苏菲用带着爱的吻解除了邻国王子的魔咒,从而结束了荒唐愚蠢的战争;荒野女巫放弃了对哈尔心的执念;卡西法因和哈尔契约解除获得了自由;苏菲因为对哈尔的爱,重拾少女的活力,并学会了给予爱又能为自己的心灵服务,从而解除自己的魔咒……


每一个完善自己的单音乐,最终都集聚完成了恢弘光亮结局的乐章。解除魔咒的似乎从来不是魔法,苏菲的爱,成为影片牵动和疗愈的主线。


这也让我想起咨询室中,来访者往往也被魔咒一般的模式或冲突困住,咨询室中的心智层面的探勘,以及更重要的情感和关系,使魔咒得以松解,封锁得以活化,身心微妙变化,甚至创造出来崭新的姿势和现实。当然,这要比电影缓慢和艰难得多。


咨询室中每天上演着不同故事,亦有迥异的对话和治疗纹理,但有一种很温暖且重要的维度是:咨询师稳定的抱持功能。在被深深的轻柔而专注的包裹空间里,一定有什么在喧嚣与漩涡中尘埃落定,又有什么活了过来,让人眼前一清。 如母亲之臂弯,如水在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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