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土豆”:一种“娇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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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底以来,哈尔滨旅游持续火爆,“南方小土豆”相关内容频繁见诸报端。这一称呼,始自部分到东北旅游的南方游客的自我调侃,如“南方小土豆勇闯大东北”,而后被广泛用于社交平台分享和当地文旅宣传,游客班车用扩音器播放“土豆王子土豆公主土豆宝宝请上车”,餐馆推出“小土豆套餐”,冰滑梯的工作人员直接用“小土豆”称呼游客,《人民日报》更发表公众号文章称:“尔滨”“身高185”,是“讨好型人格”,特长是“宠南方小土豆”。


网络上,“南方小土豆”和“东北糙汉子”的各种“娇妻文学”也开始涌现。随后,网民围绕“小土豆”称呼是否隐含歧视、矮化或地域偏见展开激烈的争论,也有人认为该称呼暗含对“娇妻文学”、自我物化与不平等关系的推崇;有人称对此深感被冒犯,也有人称“小土豆”根本不符合东北语用习惯,更遑论其为东北对“南方”的“歧视”用词。截至本文写作之日,Bilibili上涉及“小土豆”一词的文旅宣传视频大多已关闭评论区。


“南方小土豆”本身包含着一种不言自明的信念:我们能够以客观特征界定和识别某群体。 起先,该词关注以下特征:在东北游玩的南方游客 (尤其是年轻女游客) ,大多身材娇小、穿浅色羽绒服、戴可爱帽子。随着该词所指逐渐扩张,所包含的特征便愈来愈多,饮食习惯、衣着打扮、卫生清洁、个性特点不一而足:“喝牛奶要用吸管”“吃烤红薯要勺子”“每顿只能吃十个饺子”“洗脸用湿毛巾擦脸”“看见雪很兴奋”“说话非常温柔”……更令人惊异的是,各种“识别南方小土豆”“北方人如何假装小土豆 (以“蹭”到福利) ”的帖子也应之而生。


这事实上反映了以体质和文化等“客观”特征定义人群 (族群) 的最大漏洞: 所谓标准根本无从清晰划定,且其只能反映人群最一般的内涵。 这些内涵从来无法一一呈现在每个个体身上,自然也不能以是否符合诸“标准”判定人们的归属。如果说“每顿吃十一个饺子”者就与“吃十个”者归属不同人群,甚至关乎其是否为“南方人”,显然是很荒谬的。


再者,“北方人如何假装小土豆”等帖的出现,反映出体质与文化特征的模糊、可变以及被作为工具和策略来使用的可能,也就是说,若客观特征真可用于划分人群,那也必是因为人们的主观需要和创制。


然而, 要想理解“小土豆”引起的激烈争论,就必须回到始终存在于身份归属/认同的主客观定义之中的张力——其在连结个体与结构两个层次的社会机制中普遍存在——上来。 既然任何涉及身份归属/认同的互动,都存在主客观定义间的张力,就必须关注:其在何种文化、经济和政治动因及特定的社会变迁中可能导向争论乃至冲突?


当“小土豆”从部分游客的“卖萌”“自嘲”“自我调侃”,演变为商户对游客的统一称呼与社交平台上对“南方人”的分类实践,“南方人”对失去自我身份归属定义的控制权难免感到不适。这种不适感在官方媒体大力鼓动、推广时几乎达到顶峰。如果我们均同意,民族国家体系是现代人类活动的首属制度场域,而现代国家是以公民身份认同为基础组织起来的政治实体,那么一个普遍的政治国家应当推动公民认同的构建以维系共同的社会生活,这当然包括了公民间平等与相互尊重的关系。


当然,以地域、国家识别的“民族”乃至各种亚文化与“趣缘”形成的群体性认同远未消失,而是时刻参与着各种层次的社会互动和交流。当官方媒体下场,限定于“东北文旅商户”与“南方游客”之间的“小土豆”脱离了特定互动情境,“南”“北”这两个方位代词又足以涵盖整个国土,于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宣传将全部国民——无论表现出何种态度——都拖入了这场分类划界的“游戏”中。尽管近年来状况频仍,但在中国,官方媒体依旧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一方面,基于特定地域或生活方式的族群认同依旧是我们个人归属中的重要组成;另一方面,“中国人民”“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公民或国族认同又长期为我们所接受和习染。当主导话语过于深入地代替个人在日常生活层面进行自我归属定义和分类实践,并或有意或无意地促成对多样而丰富的体质、文化特征和生活内涵的忽视时,人们很难不对此深感担忧—— 作为个体的“我”可以在生活里、朋友间自我调侃、使用绰号,但是国家政治力量不应当代替“我”如此行事。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都成了巴特所言的“边界” (边缘群体) ,因为“南方”在地理与文化上都太过模糊,而我们大多尚不愿放弃这一认同,于是围绕着何为“南方”、何谓“小土豆”、“小土豆”有无冒犯展开激烈论争。


近年以来,经济增速显著放缓,“经济下行”“消费降级”与就业困难成为普遍感受,“提振内需”类似措辞反复在政府经济工作相关文件中出现。在这一背景下,哈尔滨旅游热潮其实与2023年的“淄博烧烤”状况相似:具有优秀性价比的地方旅游在内外推动下异常火爆。“尽心服务”“你来我往”的场面至少在信念上足以影响人们对经济形势的判断,也无怪乎地方与中央媒体不遗余力地宣扬。


然而,淄博所选择的“淄博烧烤”“好客山东”等宣传话语只诉诸“热情好客”这样一种朴素的情感和共识,既无法脱离具体情境使用,也没有留下被解读为对他群体含有冒犯之意的空间,更不涉及以族群/群体身份给予特别对待的可能。


相较之下,哈尔滨的宣传策略与实践则有待商榷。“说者”纵然并非有意,“听者”却未必无心。 在一个正致力建设共同体意识的国家之中,个体的自我认同与社会结构的互动、群体/族群边界的变动以及随之衍生的种种群体/族群现象,无疑值得审慎对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 ,作者:叶智阳,编辑: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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