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独生子女、小镇青年和远距离长时间的求学工作,成为一代人共有的经验。当最初充满个人主义特色的“逃离控制”家庭叙事,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逐渐褪色。当阶层跃升的财富神话不再成为普遍的见闻,儿女的成家立业越来越依仗于父母一辈的支持。当我们不得不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和父母一起变老。
我们想从自己的经历出发,描述我们眼中母亲开始出现的变化。伍尔夫说“写作的女性通过她们的母亲追溯过去”,本篇对谈,我们想通过聊母亲,追溯影响过她们,也被她们所影响的时代,说出那些我们也能感受到的母亲的焦虑。关于退休后的生活、容貌、生病和独生子女所背负的养老压力,在这样的现实中,我们如何才能更好和母亲一起变老?
当退休后的妈妈想要找工作
方圆: 大家的妈妈退休后还要去找工作的原因是什么?是来自经济压力的原因,还是来自自我实现的原因?
雅婷: 我妈妈是因为工厂效益不好加上工作内容繁重所以“主动”选择“内退”,这意味着她拿不到正常的退休工资,每月到手的钱其实很少,所以肯定是会有经济压力的。但她刚退休时年龄还不到五十,再加上当时经济状况也不错,所以她能找到比之前正式工作收入要高的事情来做。2021年前后,她就失去了那份工作。后面再去找工作时,都只有一些工作时间很长,工作条件也比较辛苦而且收入低的岗位了,比如去工地做饭、打扫卫生和值班宿管等。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感受到了妈妈来自年龄和性别的双重就业歧视,一方面是年龄越大反而要做越辛苦的工作。另一方面是,我妈妈在退休前是电工,也有考电工的证,但她退休后就不会考虑应聘电工工作,别人帮她介绍的也多是服务行业的工作。而且我感觉我们父母这一辈的人,如果只是做着普通工作的话,退休后的经济压力其实也不小,因为他们的存款会给儿女买房或者买车,有的父母甚至也会负担孙子一辈的生活开销,所以我挺多叔叔阿姨在退休后还会想办法继续工作。
依菲: 我妈妈可能更多是想要去实现自我价值,但也会有经济上的考量。我妈妈在退休之前就一直是职业女性,算是在她的工作岗位上做得非常好的。但当她和自己的姐妹聊起人生价值这个事时, 她也会说她没有实现自我价值,我妈妈说这是因为她一直没有机会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其实这个话题,在《她没有看见我》这个话剧作品中也会讨论,关于自己有没有拖累妈妈的梦想。诚实地说,像我和我妈妈这样只有两个人的家庭,总要有一个人在赚钱,才能支持另一个人去实现所谓的梦想。
因为我不是世俗眼中那种成功的孩子,一直很喜欢文学,却没有挣到过什么大钱,现在也还在继续读博。最开始我和我妈妈聊这个事情时,我都会很内疚,但我妈妈还是会让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觉得是因为妈妈的牺牲,我才能一直走在这条有点自私的路上。现在这个时间,对我妈妈来说可能是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她为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奉献了那么多时间,等之后退休了也许就终于可以追梦了。但一个家庭不可能两个人都去追梦,所以我这几年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是,我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资本去追求理想?我们这个家庭要怎么样才能更好彼此扶持?
妈妈变老的时刻
雅婷: 听到依菲说自己的妈妈一直在很努力工作扶持这个家,我就感觉很心酸,因为我妈妈年轻时也是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靠自己的收入把我带大。家里面的经济条件虽然不太好,但她都会支持我去补课、报辅导班和读研的决定,承担了很多。在思考妈妈是在什么时候变老的问题时,我妈妈好像是在我毕业有工作后迅速变老的。 与其说是我“发现”妈妈变老了,不如说是妈妈在不用负担我的学费后,终于展露出了变老的时刻。
方圆: 我和我妈妈是比较平等的关系,她其实一直会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来沟通,很直白和我倾诉,也不会因为我是小孩就觉得没必要让我知道很多事情的艰辛或者阴暗。我会感觉我妈妈变老的速度也不是匀速的,会觉得她在某几年的变化很迅速,其他时间就比较均匀。但那些变化迅速的时间,我也觉得我是被妈妈是被打击老的,因为家人生病和家庭变故等原因。
依菲: 对,我妈妈也是这样,因为我外婆一直在生病,我妈妈照顾了她好几年,外婆每次生病我妈妈都会感觉自己被掏空一样,每次外婆病好了,她就会接着大病一场。去年我外婆突然去世了,去世得也很突然。但我妈妈甚至没有让我回去帮忙办葬礼,是妈妈自己把所有的事办完以后通知我的。外婆去世后,我们家少了一个人,剩下的人的家庭关系就必然是要发生一次重组的。但我却意识到, 我好像还撑不起成年人应该肩负的责任。
在外婆去世这样重大的事件里,我妈妈都没有叫我回去,这也许更加说明了我妈妈也不觉得我能承担这样的责任。我其实很担心我以后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我妈妈变老了,她能给予家庭的东西变少了,我需要给得更多一点,但我现在能把这个事做好吗?我和我妈妈似乎都没有给我这样的信任。所以妈妈变老这个事不可怕,但如果我们无法承担这个事,才会变得很可怕。
我听到雅婷说自己的妈妈的时候,也会想到金爱烂的小说《刀痕》,也很推荐听众朋友们去读一读这位天才小说家的作品。她在《刀痕》中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妈妈的刀尖上流露出一辈子喂养别人的漫不经心。对我来说,妈妈不是哭泣的女人,不是化妆的女人,也不是顺从的女人,而是握刀的女人。妈妈是健康而又美丽的村妇,即使穿正装也会狼吞虎咽地吃鱼饼,而且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咯吱咯吱地咀嚼。
妈妈的刀用了二十五年多。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了。就在切、割、剁的过程中,刀变得薄如纸片。在咀嚼、吞咽、咯吱咯吱的过程中,我的肠子、我的肝、我的心脏和肾脏都在茁壮成长。我吞下妈妈的食物,也吞下留在食材上的刀痕。我黑暗的身体里刻着无数的刀痕。它们沿着血管碰触我。在我看来,妈妈生病就是这个缘故。所有的器官都知道。我从物理角度理解了‘心痛’的感觉”。
雅婷: 我在列提纲的时候也会一直在回想《请回答1988》里宝拉的妈妈冲出来保护宝拉的片段,里面有一段台词是“比起她自己,她有更想守护的,那就是我,但当时我并不知道。 人真正变强大,不是因为守护着自尊心,而是抛开自尊心的时候,所以妈妈很强大 ”。我每次看这段台词都很受触动,因为我感觉我妈妈也是这样变老的。她年轻的时候都舍不得给自己多买一点吃穿用度,用很要强的方式展现自己,把我养大。青春期的时候是真的不喜欢“像刀一样”的妈妈,不喜欢她那么强势。可是到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很想念妈妈三四十岁时,真的是“稳如泰山”般的样子。
关于变老的焦虑
雅婷: 我妈妈自己也会有一些变老的焦虑,包括绝经和皮肤衰老的问题。她现在也会抗拒跳广场舞,她也和我分享,她去买菜时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叫她“老奶” (西南官话里老婆婆的意思) ,她就会生气走开,事后想到这个事情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现在也挺习惯小孩叫我阿姨了,但我妈妈对这个称呼还是很敏感?
方圆: 我也想起近期我和妈妈一起去环球影城玩的经历,我妈妈其实是和我们爱好非常接近的人,环球影城里的电影和东西她其实都懂,我们能很投入在里面玩。但是在排队时,有一个引导员略过我妈妈和我说了注意事项,让我“记得帮阿姨做什么事情,提醒阿姨注意什么事情”,他就没有把我妈妈当作是能听明白这些话的人,好像那里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把她排除在外了。
那一刻我完全能体会到了为什么她不喜欢别人叫她阿姨,因为我们被小孩子叫阿姨的时候,是默认我们是大人,是可以为别人提供帮助的人。但她们被叫阿姨的时候,好像是一个有点伤自尊的事情,被默认为没有能力理解和注意到什么事情。 虽然老年人确实需要社会的很多帮助,但这个社会也会把老年人框定在特定的空间里。
雅婷: 我妈妈也会有容貌上变老的焦虑,她好像是在通过买微商的化妆品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我因为听到过妈妈和微商打电话的情景,那些微商真的会和买家聊一两个小时的天,说很多好听的话,提供很多“情绪价值”。
依菲: 我妈妈好像一直没有很多那种女性意义上的焦虑,但她退休后想去找自己的事情做,想去追逐自己放弃过的梦想。也许人们会不想让自己的“弦”松掉,不想把自己变成对社会不付出和不做事,需要被别人照顾的所谓的“老年人”。
方圆: 其实不只是我妈妈,我身边很多上了年纪的阿姨,也会用消费主义的东西和语境来面对自己变老的焦虑。我身边有一些阿姨会在医美和护肤上花费很多时间精力,但她们看上去确实都更年轻人,甚至会像三十多岁的人。
我觉得也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对这种现象有道德化的评判标准,好像人就是应该格外自律,格外管理好自己,因为衰老和肥胖就是会带来和个人品质相关的负面评价。我看很多女作家会写她们在绝经后感受到的,自己不再作为性客体时的快乐。但我妈妈和很多阿姨目前是没有这种快乐的,反而是年龄和性别的压力同时被加注到了她们身上。好像人到了五十岁,还要被要求去和十八岁的女孩比美。
雅婷: 我妈妈也会有关于生病和养老的焦虑。最近有一个恋综叫《恋爱兄妹》还挺火的,男女嘉宾的家人也会一起参加,很多家庭的妈妈都有正在生病,或者大病初愈的经历。其中有个妈妈会说,自己到了这个年龄, 唯一能为子女做的事情就是不要生病。 另外一个生病的妈妈则会责怪自己,因为好不容易长大的儿女们,到头来还是会因为妈妈生病带来心灵上的伤痛。
方圆: 我爸妈也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而且我们三个人对这件事都很焦虑。因为我未来一定是一个来面对这些事情,我也真的很难想象那一天到来会是什么情景。因为作为独生子女的我们,其实已经确定了未来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和你去分担和面对这件事,你的伴侣和朋友或许会帮助你,但他们无法支撑你。我有时候会听爸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聊起去世的父母,我就会想到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是没有人可以去诉说这样的会议的,世界上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了。
雅婷: 大家在逐渐步入“中年”后,会感到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有什么变化吗?
依菲: 我们的相处模式可能没有什么变化,我妈妈是我重要的朋友,也是我仰慕的榜样,在很多方面都启发过我很多。我之前是一个很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但我妈妈还是会很支持我。随着我长大,我也会对自己做出的一些选择感到愧疚。但我妈妈还是会鼓励我继续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曾经想完全为我们的家庭而活,为我妈妈而活,去做那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但我这样做,我和我妈妈好像也没有变得更快乐和幸福。和妈妈聊过以后,我才又重新回到文学的道路上。我现在做选择,会更务实一点,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去做选择,因为我现在知道了,只有我活得更好,我妈妈才会更幸福。
方圆: 我也会感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妈妈在我做人生选择时的位置变得非常重要,在考虑我的未来时,我会首先把她考虑进来。这几年我想让妈妈过得更好的念头会更坚定,也会感到时间很短暂,很多事如果现在不做,未来可能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一起做了。我从小到大也会感到生命的虚无。来到北京以后,感觉自己一直在被数字化和标签化,为了分数或者工资做很多事情,被扁平化成一个个的碎片。但在妈妈看我的眼里,我会感到我的生命是有厚度和重量的,我是被妈妈非常珍爱的一个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北方公园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 ,作者:北方公园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