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家庭主妇已经开始集体自救了？

家庭主妇是一个不小的群体，但因为她们通常不参与社会经济生产活动、不拥有社会职务，因此社会声量低，长期处于社会的非核心圈层。他们身上往往有一些标签，自卑、穷、懒惰、没用；他们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家暴、歧视、出轨、抑郁……他们通常是一群缺少社会价值感和社会支持的人，甚至遭到老公谩骂、孩子的轻视 （这在富裕、受过良好教育的恶群体中也屡见不鲜） 。

虽然欧美早就呼吁将家庭劳动有偿化，但路漫漫其修远，目前真正能实现的仅仅是家庭中对家庭主妇更平等 （一些） 的待遇。这仍然是份风险收益极不对等的职业——她们在二十几或者三十几岁时放弃了职业道路，退守家庭，却无时无刻不承担着家庭变故的风险。时日好时，变故的风险主要来自丈夫出轨，时日坏时，还有丈夫失业、家庭陷入负债的风险。

 

这届家庭主妇在经历了疫情、经济下行之后，开始寻求自救了。

 

如果你在小红书上搜索“全职妈妈”，第一个出现的联想就是“全职妈妈可以做什么挣钱”，然后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分别是“全职妈妈的崩溃与自愈”和“全职妈妈重新找工作”。在全职妈妈的群里，除了育儿话题外，“寻求创业搭子”、“兼职”、“自媒体”、“自律”、“时间管理”等话题的热度已经超过了“出轨”、“离婚”、“财产分割”。 这届全职妈妈终于在家待不住了。

 

笔者曾是金融圈职场妈妈，后成为全职妈妈。全职三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文仅是偶有感触之作，非学术性文章。

 

一、 压垮中年中产家庭的，除了出轨戏码，还有钱

 

中年丈夫出轨这件事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我最近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八卦，是全职妈妈通过改嫁来摆脱家庭困境。故事是这样的：一个顺义的中产家庭，男主人原本是金融行业的高管，收入颇丰，于是配置了标准的“中年作死三件套”——俩娃上国际学校，家里别墅有贷款，全职妈妈。原本男主事业风生水起，家庭四平八稳，全职妈妈的生活也称心如意 （至少外人看来） ，俩娃每年的学费加课外班、游学每人不低于五十万，家庭日常开支 （保姆、水电、物业、旅游等） 每年差不多百万左右，此外还有房贷每月三四万。这优渥的生活全靠男主一力支撑。

 

结果行业变故，金融行业勒紧了裤腰带。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男主因为投了几家医疗行业公司，估值被腰斩，外加上对老板曾有几次出言不逊，继而成了被裁员的对象。被裁之后，男主准备收拾行装再换一个山头，结果各家基金headcount都在缩紧，大美资降低了国内的exposure，中资GP这几年也被清洗得体无完肤，于是男主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有几家小名字的投行伸来橄榄枝，但条件是自负盈亏，没有基本工资。然而贷款、学费、生活开支却如同隆隆向前的车轮，无法停止；人到中年，尝到了负债的苦果。

 

男主开始酗酒，日夜不停。女主问娘家借了一两次后，迟迟看不到还钱的希望，就不好意思再开口。但是房贷却月月要还，学费也期期要交。好在女主这些年没经历社会的毒打，依旧保持了美貌，据说一直有一两个中年老板对她示好，她看着家里快要断炊，狠狠心准备带着娃离婚改嫁了。财产上，一半留给“前夫”，一半留在自己手里，做教育储备金。

 

这故事足够骇人听闻了。“四十不获”此时具象化了。我在给周围人讲这个故事时，大家都一致声讨女主，认为她有福同享，有难不能同当。但我再反问下去，如果你是女主，离开社会多年，面对一屋子负债、孩子失学的风险以及一个扶不起的丈夫，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无人做声。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既俗套，又现实。丰年饥年自有时，只是多少家庭为此做好了准备？单职工家庭就像一根独梁屋，这根梁倒了，屋也就塌了。难怪这届家庭主妇都开始想办法了。

 

二、 这届家庭主妇太焦虑了

 

这个时代，上养老，下卷小，中间还得还房贷。

 

属于家庭主妇的焦虑太多了。笔者辞职前，笔者的老板亲口说了一些话，“这个圈子里，老公出轨的比比皆是。除非你能帮你老公向上社交，否则你全职之后就一无是处。”说完幽幽地看着我。杀人可以，诛心不行。

 

成了家庭主妇之后，全世界年轻貌美、富有生命力的姑娘都成了敌人。这艘船的舵，交到了别人手里。婚姻焦虑带来年龄焦虑和外貌焦虑，你看小红书上那些“自律给我自由”的漂亮姑娘们，树立了一个多完美的形象——你也得如此。于是全职主妇们，个个开始瑜伽、健身、跑步、撸铁，立誓要有种“不顾老公死活的美”。身材没练出来，钱倒花了不少，又焦虑出半头白发。

 

然后是育儿焦虑。育儿可太焦虑了。这焦虑就如同空气一样，渗透进了每个家庭，躲无可躲。家长是第一受害人，继而再从受害人变为施害人，将有用无用的知识强行灌入孩子脑中。家庭主妇受害尤甚，这是她们的第一主场，毕竟她们“除了带孩子，就没别的什么事儿了”。于是孩子的胜败成了主妇的脸面。学校的家委会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但凡孩子显露出一些愚钝，她们至少能推导出三条以上原因——如果她们再读过些育儿书，或者关注了一些育儿博主，就更会复杂归因了。于是家庭开始大动干戈地整改，为了孩子安心学习，家里客厅变图书馆，没有沙发只有书架；平日不许看电视，连脱鞋都选了静音的；课外班效果不好就换成一对一家教，外面有干扰就接老师来家里。卷英语、卷认字、卷体育、卷乐器，甚至连课堂纪律都开始卷。除了压抑，还是压抑。

 

除此之外，她们还有严重的价值感焦虑。这焦虑无色无味，比育儿焦虑和容貌焦虑隐蔽得多。它渗透到心里，将她们变得敏感、多疑、脆弱、焦虑、畏首畏尾，十个家庭主妇里有五个都在失眠——“又没什么操心事儿，你们失眠焦虑什么呢？”家里的老公听到她们失眠，通常都不耐烦地觉得她们小题大做。“每到半夜我就失眠心慌，家里只要一有事没按计划来，我就心烦得不行”，她们应对变化的能力在渐渐变弱。狭小的生活空间、日日重复的生活内容，消失的人际活动，令她们的心胸在变狭窄，观念在变陈旧，口舌在变笨拙，思维在变迟钝。手机是陪伴最多的伴侣，在抖音、小红书上消磨时光没人会评判她们，那里她们不再是弱势群体。

 

家庭主妇的生活容易，也极不容易。她们不愁吃喝 （至少在老公失业前是这样） ，却如同大海里一只漂泊的小船，每个人都要独自回答——这一生该要如何度过。失掉了社会的坐标系后，这问题变得十分棘手，需得时时叩问内心的答案。在其可见的一生里，要么是“再就业”成功，重回社会坐标系里，名利作标尺；要么就得从内心里建立起坚定有效的价值体系，来实现自我价值感的重建，这价值感多半不能与金钱有关 （但这多少与我们从小受的教育相悖，毕竟“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是正统的价值感来源） 。

 

终于家庭主妇在琐碎的生活里抬起头，举起了自救的大旗。

 

三、 家庭主妇的自救方案一：自媒体——真的是解药吗？

 

自媒体门槛低，丰俭由人。从个人到团队，都能发布内容。于是短视频迎来了春天，每个人都成了生活的导演。不同的主角，讲着相似的故事。家庭主妇逆风翻盘，找到了不用成本、不用团队就能自由发挥的空间。

 

然而现实真的如此性感吗？

 

小七是个家庭主妇，今年三十三岁，孩子三岁，今年刚上幼儿园。孩子上了幼儿园后，自己的时间突然多了起来，小七决定发展个副业。她常年混迹在小红书和抖音上，却始终是个看客，这次她决定要当个“内容生产者”。于是她雄心勃勃地开始学习起了自媒体运营，从选题、写脚本、拍摄、剪辑，到后期的推广，她花499买了个“自媒体账号运营课程”，上午学，下午实践。

 

什么样的内容容易获得流量？课程里说，要“利他”，要“有标签”，要专注于一个“赛道”，要“持之以恒”地更新，还有什么来着，她挠挠头。选来选去，她决定做个育儿博主 （离开职场多年，似乎没有了其他能够分享的知识） 。

第一期内容，做什么呢？她守着小红书看了三天，发现育儿博主都大有来头，要么是“医学硕士妈妈”，要么是“心理师妈妈”，要么是“睡眠师妈妈”，要么是“清华妈妈”，要么是“高管妈妈”，总之小红书上留给她这种“专职妈妈”的路似乎不多了。总要试着拍一个吧，她花了三整天遴选出了一个主题“如何给孩子挑选绘本”——据说要先模仿爆款视频。她把家里儿童书架上的几十本绘本摊在地上，一本本地看过来，回忆着哪些是儿子小蛙最爱看的，以及这些有什么共同特点，然后开始写脚本。为了让视频的“利他性”更强，树立专业人设，她还特地去查了中信童书出版社，商务童书出版社，蒲蒲兰绘本馆，接力出版社的小红书账号，将最近编辑推荐的童书都下单了一套回来，铺在地上就开始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这些新书不仅小蛙还没看过，有一多半连小七自己都没翻看过——不过不耽误她讲得头头是道。

 

录了三五遍之后，小七对视频里的自己基本满意了，于是就开始认真地剪辑起来。配上字幕 （这个简单，可以自动识别了） ，然后再把每本讲到的童书封面跟讲解匹配起来，还要把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一遍遍修剪。小七花了两个下午剪完之后，满怀信心地将处女秀发到了账号上。这是她花了整整七天做出来的第一个视频——发布之后，她满怀期待地每五分钟刷一下观看量，每十分钟自己要去再看一遍视频，从下午发布到半夜十二点，她自己整整看了三十多遍，而总观看量停留在98个。

 

小七觉得万事开头难，于是花了一个月共产出了四条视频出来。每一条的观看量都稳定在100+左右，她感到沮丧。这时小红书和抖音平台似乎察觉到内容生产者倦怠了，于是悄悄给她推送了“流量折扣券”，买50元流量包获得更多曝光。小七狠狠心，心想买童书都花了大几百了，也不差这50块钱，然后她喜获500+观看量，和10个赞，5个收藏，3个转发。小七有些喜不自禁，她摩拳擦掌开始了第五条、第六条、第七条视频的制作。七条视频发完后，她陷入了流量包依赖。主妇的自我价值感需要流量包来填满。

 

小七痛定思痛，跟丈夫讨论了一下。发觉自己离实现内容变现太遥远了——她的内容生产效率低下，质量堪忧；脚本、拍摄、剪辑都不专业，内容永远在模仿，远比不过市场上专业工作室的生产力，以及他们的投放资源。

 

自从自媒体成了大众媒体后，个人用户从“内容生产者”又重新沦为了观众，小红书和抖音变成了一场资本竞逐的游戏。专业化内容生产替代了真实的生活，戏里戏外，大鱼吃小鱼。

 

小七看不到内容变现的出路，于是打算改头换面，直接卖货算了。她研究了一下抖音的主播们，话术并不复杂，“憋单”、“逼单”她看得明明白白，觉得这事儿能干。可是“人”、“货”、“场”里“人”和“场”她都找到了，“货”在哪里？她远在北方小城，离义乌、广州千里之遥，无门无路，她找不到供应链。她特地打了飞机跑到广州十三行去逛了一圈，跑到华林珠宝城逛了三圈，却下不去手，囤货还是不囤货？囤货万一卖不出去呢？她拿不定主意，独自站在广州十三行的人群里，被拉货的推车挤得蹦来蹦去。后来她又注册了1688和淘工厂的账号，听说这两个可以“代发货”，这样不就免去了存货风险吗。她暗夸自己聪明。

 

说干就干，她决定从小饰品下手。她把1688上的图片下载下来，一张一张去除了店铺水印，再用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发了出去。她发觉做这个效率很高，一天就能发20多篇小红书笔记。兴冲冲地忙活了一天，小七点开自己的小红书账号想看看阅读量——每一篇的阅读量都在60以下，抖音上的图文更是没人点，好家伙。这些平台似乎早就成了精，只要嗅到博主准备带货的气息，立马连100+的流量都没有了。小七沮丧地看着这阅读量，点开搜索框，“以图搜索”——她发现小红书上用同一张照片卖货的账号超过100个——看来想做中间商赚差价的人，早就试过这招了。货没有，流量也没有。她舍不得再投流了。

 

在折腾了一番后，小七最终铩羽而归，决定放弃自媒体这条路。专业化内容生产、供应链、资本——岂是她一届女流之辈能够征服的。

 

四、 家庭主妇的自救方案二：抱团创业——能够梦想成真吗？

 

家庭主妇的生活自由，却又不自由。她们看似能够自由支配时间，但却是最不自由的人 （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经济上） 。孩子年幼，事事操心，日日待命。每日早接晚送，照顾起居，辅导功课，家庭琐事，几乎将人吞没。她们被“爱”牢牢地钉死在家里。因此无法完成一个朝九晚六的工作，因为他们下午四点要去接孩子。

 

不过主妇们不甘心，他们觉得一个人力量小，不如抱团取暖。我在小红书上看过无数找“创业搭子”的帖子，天南海北的全职妈妈都有同一个梦想——再就业，并且不能耽误他们接孩子。

那就只有自己创业了。

 

在全职妈妈眼里，任何活儿都不嫌小——比如开鸡排店，开宠物店，开美甲店，开咖啡店，开中式服装店，开托管班，开儿童图书馆……我看过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但大多数家庭主妇都停留在“想”这个层面，原因有三：

一，需要本钱，再小的店也有本钱，全职主妇在家里申请创业基金时，难保不会被问到商业计划和回报率——这很难算清楚，还会换来几句“我看你就是心血来潮”；

二、不谙商业规则，脱离社会许久后，主妇的很多想法与真实的商业社会规则有差距，脱离越久，差距越大；

三、对创业的时间投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坦率讲我见过的所有成功创业者都投入了极大的时间和智力成本，而这是主妇所不具备的 （因为她们要接孩子、带孩子、做家务） ，哪怕是个小生意，如果时间、资源都有限的话，成功概率就被无限缩小了。

 

因此我加入的那些全职主妇创业群，通常在热闹一阵之后，也就变得静悄悄了——如果没有变成育儿群，或者团购群的话。

 

五、 家庭主妇的自救困境

 

家庭主妇的自救，在持续上演。退守家庭，从自愿选择，最终变成不得已的选择。家庭主妇在全职这条路上，多数只能越走越远。

 

困境一：被挤压的时间

 

家庭主妇在时间上的不自由已在上文做了讨论，孩子永远是困住家庭主妇手脚的原因之一 （若非如此，她们在当初也不会选择退守家庭） 。这点在二胎、三胎家庭里更加明显，孩子越小，主妇自己的时间越少。

 

你在哪里花了时间，就在哪里收获。 家庭主妇的时间却丢了。当然，她们也许收获了一个稳定的家庭 （这里存疑） ，和几个孩子的成长。

 

困境二：匮乏的专业知识

 

在带孩子的几年里，我个人最深的体会是——在你带孩子的时候，是绝对无法保持专注地工作或学习的。于是在别人拼命奔跑的年代里，全职妈妈拱手让出了江山。在成为全职妈妈之前，他们可能是各领域的高手，但全职之后，专业知识一落千丈。

 

很多全职妈妈都在努力学习新知识，我看到过“早上四点起来读书”、“每日坚持阅读”等等，但是缺少实践和稳定的家庭/社会支持体系，家庭主妇独木难成林。

 

困境三：长期散漫的生活习惯

 

除了客观原因外，家庭主妇长期散漫的生活习惯也是重要的因素。琐碎的生活里通常缺少智力性的考验和对精神韧性的磨炼，主妇们不必去“竞争”，不必将“活儿干得漂亮”，因此很少再能够保持坚韧、努力这种品性。而这恰恰是重新开辟新事业的重要要素。“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句话在主妇身上最为明显，多数开头都雄心勃勃，但最后却悄无声息地放弃了。

 

困境四：整套家庭支持系统的缺失

 

整套家庭支持系统里包括对主妇时间、经济、心理上的支持。比如，当主妇要参加一个电商行业会议，需要三天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是否有人能够帮忙带孩子？当主妇想要提升自己的时候，家里是否支持她花钱报班学习？当主妇创业遇到困难想放弃的时候，家里人能否发自内心地体谅和支持她？——这似乎是个悖论，如果这些都具备，当初职场妈妈不会成为全职妈妈。这似乎是她们无法摆脱的困境。

 

多少主妇曾在琐碎的生活里抬起头，仰望过月亮。他们尝试、失败、再尝试，本身也是勇敢的。

 

我见过“自救成功”的主妇，他们不仅勇敢、坚强，更是足够勤奋的，她们付出的努力之多，不亚于任何职场女性。诚然，主妇的牌面不够完美，但她们手里缺的不是大牌，而是把全手牌打得虎虎生风的气势，和那股“豁得出去”的狠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