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本位的幽灵:川普关税的莱特希泽方案
作者在2024年9月的文章《 再全球化下的通胀与通缩 》中,首次提到了Robert Lighthizer (莱特希泽) 在2023年出版的No Trade Is Free。川普第二任期开始后,由于Lighthizer没有获得任何职位,使得外界普遍认为他已经被边缘化。他的著作再度无人问津,他的观点也再次无人提及,他本人也彻底销声匿迹。直到2025年3月20日,Lighthizer高调参加Tucker Carlson的访谈,将他在No Trade Is Free中的观点再行普及。
当时外界应该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直到,川普对等关税的出台。
人们从Carlson对Lighthizer的访谈中,了解到原来巴菲特早在2003年就在Fortune杂志上撰文 (America's Growing Trade Deficit Is Selling the Nation Out From Under US. Here's a Way to Fix the Problem-And We Need to Do It Now) ,表达过对贸易逆差问题的担忧,巴菲特当时还提出Import Certificates (ICs,进口许可证) 方案。
简言之,巴菲特当时认为,想要弥补贸易赤字,美国可以发行ICs给所有美国本土的出口商,其数量按照其出口金额计算,这些美国出口商可以将ICs转卖给美国本土的进口商,美国进口商可根据获得的ICs额度来进口海外商品并销售到美国本土。如此一来,美国的出口金额等于进口金额,逆差就消失了。
其实,Lighthizer在2023年出版的No Trade Is Free中就提到过上述巴菲特方案。除巴菲特的ICs方案外,Lighthizer在书中还提出另两个方案:
一是对流入美国的外国投资征收附加费 (put a surcharge on inward investment) ,目的是压低美元币值 (以利美国出口) ;
二是加关税,关税比例取决于美国贸易逆差的规模 (tariffs could come or go depending on the size of the deficit) 。
换言之,那个被称为“草台班子力作”的川普关税计算公式,其实就是Lighthizer最早建议的。很显然,Lighthizer自认为,并经Carlson访谈一宣传,如今无论是美国的populist,还是华尔街分析师,甚至连中国大陆的经济学者,都开始认为,Lighthizer方案是十分接近巴菲特ICs方案实质的。
于是,4月4日开始,在川普亲自转发一个“巴菲特认可”的短视频后,美国网络疯传巴菲特支持川普的经济政策。如果不是巴菲特和Berkshire Hathaway出来紧急辟谣,这个段子很有可能演变为,川普关税政策其实是巴菲特二十多年前提出的。
巴菲特表示,在2025年5月3日Berkshire Hathaway的年度股东大会前,他不会对市场或关税发表任何评论。所以,下个月,人们就能知道巴菲特如何评价自己2003年的观点了。希望巴菲特继续健康。
在2024年10月《 川普关税的底气与中国大陆的内需 》一文中,作者详述并推测,川普之所以钟爱关税总统William Mckinley,很可能是因为受到Lighthizer的影响。事实证明,这个影响不是一般的大。至于今天这个世界的贸易结构与Mckinley所处19世纪末的区别,看起来并不在Lighthizer和川普的考虑之内。
作者认为,要了解川普关税政策的由来,只需认真阅读Lighthizer的No Trade Is Free以及Micheal Pettis的Trade Wars Are Class Wars就够了。这两本书在过去两年,作者都多次提及。如今市面上各种纷扰的信息,基本都是在拾人牙慧的基础上,再行自由发挥。
回到川普关税的莱特希泽方案,并且站在今天的时点,再去回溯巴菲特2003年的ICs方案,不禁有一种垂垂老者忆往昔的感觉。
2003年,中国大陆才刚刚加入WTO一年多一点,当时的全球化与今天截然不同。当时的世界,产业链虽然已经向东亚转移,但中国大陆这个后来最庞大的世界工厂和需求地才刚刚准备启动。彼时,生产总体上还是可以按照国家进行地域区分的,你生产飞机、电脑,我生产毛毯、衬衣,各自分工是明确的。在国家分工明确的前提下,无论是以ICs还是以关税,来实现贸易逆差缩减的可能性都要比今天大得多得多。时至今日,虽然仅仅离2003年只有短短二十年左右的时间,但人类世界已天翻地覆。
逻辑上看,美国今天要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美国下定决心开始自力更生。把全球化后纷繁复杂的国际产业链打破并在美国国内进行重建,让织机、纽扣、拉链、线头全部都在美国生产,进而能够生产出一件完整的衬衣。否则,一旦需要进口衬衣上任何一个“零件”,关税都摆在面前。最终有无利润,都是问号。
二是美国人民开始节衣缩食,没有进口就没有伤害。对美国而言,在去工业化后,出口增加难度很大,所以进口就是逆差之源。通过关税强行缩减贸易逆差的结果,不太可能是静态地获得关税收益,很可能是进口的大幅下降。因为,进口产品越来越贵,又不能像当年日美贸易战那样,用不加税的韩国产品替代加税的日本产品,那美国本土需求就会自然收缩。
从出口国的角度,既然在美国挣不到钱,那也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转向海外其他市场或者大力振兴内需,二是在全球需求整体收缩的时候,选择规模化的去产能。
巴菲特提出ICs的2003年,尽管美国的去工业化已经开始,但美国仍然保有足够的制造业优势。然而,放到今天来看,ICs方案与莱特希泽方案一样,最终都只能是一个需求收缩的结局。
这是因为,美国持续性的超大规模贸易逆差,源于美元是世界储备货币,而美元之所以成为世界储备货币,是因为各国对美元的需求。时至今日,没有一个国家愿意主动而完全地抛弃美元储备。这导致美国可以不停用印出的绿币去购买实体的世界。所谓“铸币税”,是各国基于认同而对发钞国形成的“信仰”。曾经,世界对美元的信仰主要基于以下原因:
一是战后尤其是美苏争霸结束后美国科技实力的一枝独秀和产业尽皆优势的现实;
二是战后美国作为“世界警察”形成的欧亚美三洲和平环境;
三是石油等大宗商品国主动与美元的捆绑;
四是基于上述形成的美国软实力。
如今,原因一开始消散,原因二逐渐被川普团队放弃,原因三尚在,原因四已经崩坏。
作者在此要提及一篇八年前的译文 (《金融资本主义(1850-1931年)》) ,如果读者能够读懂这篇Carrol Quigley写于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前的晦涩文字,大致就能了解,美国今天强行用关税消灭逆差,等同于追求恢复金本位,而金本位在现实世界则意味着走向大幅通缩。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今天美元的地位。当一个国家可贸易部门的产业实力不足以维持基本的贸易平衡时,铸币税优势仍可能源于不可贸易的领域,例如为全球提供一个整体的“生存性公共产品”,只是,这个公共产品的价格是难以量化的。但如果发钞国自己并不认为这个公共产品是其币值的基础 (例如欧日韩澳的防务不应由美国来支付) ,加之由于自身债务约束能力太差导致债务利息一次次难以被偿还,反而硬要追求传统的贸易顺差,那结局就如今天一般——全球通缩共识快速达成。
如果川普真是在采用Lighthizer方案,那几乎等同于一个金本位方案。相当于在一个产业链高度全球化的世界,通过关税虚拟出金本位的效果,来实现贸易平衡。由此带来的结果,只能是美国通缩预期导致的全球通缩预期。
如果川普只是虚晃一枪,只是想强迫各国回到谈判桌,那么故事还有其他可能。但问题是,谈判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追求大幅缩减逆差,那结局仍然是一样的。如果不追求大幅缩减逆差,又该追求什么呢?
无非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川普团队深思熟虑多年,正在下一盘人人都看不懂的大棋;
要么,是川普团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太阳照常升起 ,作者:慕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