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第十大城市:马里乌波尔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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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 ,作者:陈祥,原文标题:《午间阅读 | 亚速海北岸的城市:马里乌波尔的前生今世》,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位于亚速海北岸的马里乌波尔,是乌克兰第十大城市、顿涅茨克州第二大城市,2021年人口为43万。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差不多各占一半,最大少数民族是希腊人,其次是白俄罗斯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保加利亚人。


这座美丽的城市,在2022年因长达三个月的围城战斗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城市易帜,马里乌波尔的战争已经暂时结束,城市建筑损坏严重。俄罗斯副总理马拉特·胡斯努林在2022年8月初说,市中心所有历史建筑都将被修复。回顾马里乌波尔的建城、发展历史,让人更加唏嘘感慨。


一、“荒野”路上诞生的新城镇


亚速海是个内海,通过刻赤海峡与外部更广阔的海域——黑海相连。从亚速海出发,依次经过黑海、马尔马拉海、爱琴海、地中海,船只进入大西洋。亚速海是世界最浅的海,平均水深7米,最大深度14米。水浅导致海底植物长得茂盛,以及海水温暖。以顿河和库班河为主的诸多河流汇入,使得海水盐度相对较低。


水里供氧充足,温度暖和,加上盐度低,使得这里曾经是苏联产量最高的捕鱼区。辉煌时代,亚速海典型的年渔获量为30万吨,转换为每公顷水面产80公斤,黑海只有2公斤,地中海0.5公斤。但由于兴建大坝导致淡水入海减少,过度捕捞,以及不可避免的污染加重,渔业资源迅速衰退。


富饶、平静、小小的亚速海,滋养了沿岸生活的人们,推动文明加速发展。马里乌波尔一带生存环境不错,但在漫长岁月里人烟稀少。因为亚速海沿岸位于欧亚草原走廊上,这正是从内亚到欧洲的古老游牧民族迁徙路线,也是骑兵的“绿色高速公路”。


在骑兵暴风骤雨般的冲击面前,任何试图在这条路线上定居的人都陷入绝望。欧亚草原走廊的一部分,庞蒂克-里海草原即“荒野” (Wild Fields) ,成为克里米亚鞑靼人策马北上掠夺莫斯科大公国的绝佳通道。


马里乌波尔的城镇雏形,最初是克里米亚汗国的可汗阿迪尔格莱 (Adil Giray) 在1577年建立。从1441年到1783年,这个鞑靼国家一直存在于当今乌克兰的南部。西方鞑靼人,指的是在欧洲曾被金帐汗国统治的蒙古语部族、突厥语部族及其后裔。克里米亚可汗认为他们的国家是金帐汗国和钦察王朝的合法继承人。


奴隶制是奥斯曼帝国经济和传统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奴隶贸易成为克里米亚汗国的经济支柱。三个多世纪里,克里米亚汗国和诺盖部落的军队,无数次偷袭俄罗斯、波兰立陶宛联邦为主的土地。数十万东欧、高加索、中欧人,在克里米亚的奴隶市场上被贩卖,更多的人死在偷袭村庄现场、长途运输中。


“鞑靼人使‘荒野’如此令人生畏。年复一年,他们迅速的突袭队伍席卷了城镇和村庄,掠夺、杀死年老体弱的人,并赶走成千上万的俘虏,在克里米亚的卡法港口被卖为奴隶,这座城市通常被俄罗斯人称为‘吸食罗斯之血的吸血鬼’。”


乌克兰裔加拿大历史学者奥雷斯特·苏特尔尼 (Orest Subtelny) 在《乌克兰:历史》一书里描写斯拉夫人的恐惧岁月,“例如,从1450年到1586年,记录了86次袭击,从1600年到1647年,记录了70次袭击。”此书1988年出版于加拿大,恰逢戈尔巴乔夫改革年代,很快被翻译成俄语和乌克兰语,在乌克兰独立最初几年里影响了乌克兰历史和民族意识的发展。


欧亚草原走廊,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乌克兰历史。直到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前,乌克兰的政治地图还可以清楚分成“旧”国家与“新”国家。北部和西部是旧乌克兰,一个非常古老的农业聚居区,城市文明根深蒂固。南部和东部算新乌克兰,曾经是欧亚草原走廊的一部分,直到18世纪与19世纪才出现大规模定居。


今日马里乌波尔的地址上,扎波罗热哥萨克人建立起前哨定居点。哥萨克民族,是主要来自乌克兰大草原、信仰东正教、半游牧半军事化的斯拉夫人。在当时东欧各个国家名义上的宗主权下,他们以服兵役换取了极大的自治权,留下骁勇善战的英名。直到俄国革命发生,随之而来的社会变革基本摧毁了哥萨克社会。2002年,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做了首次人口普查,尚有14万人宣布自己是哥萨克。


其中,扎波罗热哥萨克人生活在第聂伯河急流下方的庞蒂克-里海草原上,也被称为“荒野” (Wild Fields) 。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参与了跟波兰立陶宛联邦、俄罗斯帝国、奥斯曼帝国的一系列冲突与结盟,一次次改变了欧洲地缘政治。


到了1774年,经过几个世纪的战争,俄罗斯很大程度上战胜了克里米亚汗国及其奥斯曼宗主国。叶卡捷琳娜二世签署了库楚克开纳吉和约,宣布克里米亚汗国是一个主权国家,不受任何外部政权的约束,本质是独立于奥斯曼帝国。条约规定,所有在克里米亚的基督徒俘虏和奴隶,必须得解放并被送回俄罗斯,而俄罗斯坚持所有基督徒都是被强掳的。


然而,克里米亚的基督徒并不想离开这块土地,叶卡捷琳娜二世一怒之下在1778年强迫他们疏散到俄罗斯。有人躲进山区,有人改信伊斯兰教,俄罗斯的军事胜利居然导致克里米亚大规模的伊斯兰化。不过,还是有很多希腊人、亚美尼亚人与格鲁吉亚人被迫离开克里米亚,定居在亚速海沿岸。


最主要的定居点,或者说殖民点,就是 1778年建立的马里恩波尔 (Marienpol) ,此处于1780年改名马里乌波尔。


二、从沙俄时代到二战时期


进入1782年,马里乌波尔拥有了3000名居民。俄国在1783年吞并克里米亚,改成陶里达省,克里米亚汗国宣布终结。


19世纪初期,海关大楼、教堂-教区学校、港务局大楼、县宗教学校和两所私立女子学校,在这座新城镇拔地而起。时间进入1850年代,人口增长到4600人,城里有120家商店和15个酒窖。


有部俄罗斯小说这样描写沙俄时代马里乌波尔的冬日:“巴尔米拉酒店的窗外飘着潮湿的雪。百步之外是大海,我不敢说它是不是在沙沙作响。这片无足轻重、乏味的浅海在沉重地呼吸着,发出咕咕声。不起眼的小城马里乌波尔和她的波兰教堂及犹太教教堂紧靠在海边。发臭的港口,简易的仓库,沙滩上流动马戏团满是窟窿的帐篷,希腊式小酒馆和小酒馆门口孤独、暗淡的灯笼。”


战火降临,1853年到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期间,马里乌波尔遭受了重大破坏,海上贸易暂停。1855年春天,英法舰队通过刻赤海峡,闯入亚速海,亚速战役开始。在海军大炮的掩护下,部队登陆马里乌波尔,摧毁了港口的仓库,烧毁了几座房屋。


进攻的重点目标,是俄国在亚速海最重要的港口——马里乌波尔东边的塔甘罗格。凯瑟琳二世曾在此建立亚速海舰队,舰队随后成长为黑海舰队。英法舰队封锁了塔甘罗格,切断了俄军穿越亚速海、前往塞瓦斯托波尔的补给线,但未能攻克城市。


克里米亚战争的惨败,刺激俄国上下锐意改革。1869年,普鲁士、瑞典、挪威、奥匈帝国、罗马诸国、意大利和法国的领事副领事在马里乌波尔设立了代表处。1882年,马里乌波尔迎来大发展契机,煤矿城市尤佐夫卡 (Yuzovka,今天叫顿涅茨克) 到马里乌波尔的铁路竣工。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省的小麦与顿涅茨盆地的煤炭,从此有了更便捷的出海口。


一时间,马里乌波尔成为俄罗斯帝国南部仅次于敖德萨的第二大港口。出口贸易繁忙,钱财滚滚而来,马里乌波尔开始建立公共医院、图书馆、发电站、自来水系统。


马里乌波尔在19世纪末发展成工业中心。尼科波尔-马里乌波尔矿冶协会和俄罗斯普罗维登斯协会的钢铁厂,在这里合作建成一座钢铁厂,生产钢板、油管、铁路钢轨等产品。这是当地最大的工厂,鼎盛时期雇佣了5400人,工人是来自俄罗斯帝国广袤国土各地的农民。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马里乌波尔的人口达到5.8万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埋葬了俄罗斯帝国。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安东诺夫-奥夫谢延科,是俄国内战期间乌克兰红军总司令,他带兵在1917年12月30日占领马里乌波尔。1918年5月1日,德军占领这座城市,随后在11月撤退。白军在1919年2月来到马里乌波尔,3月29日丢失城市,5月底再次占领城市。1919年12月,红军第三次占领马里乌波尔,结束了马里乌波尔争夺战。


布尔什维克重走一遍沙俄黑海舰队诞生之路,1920年3月在马里乌波尔成立红色亚述舰队,随后迁往塞瓦斯托波尔,重建起黑海舰队。


内战彻底毁了这座港口城市。1922年,城里没有一家工厂在运转,饥荒肆虐,反倒是美国货轮运来粮食,设立饥荒救助站。有资格获取食物援助的人,每天能领到玉米汤、牛奶玉米糊、可口可乐各一份。随后,新经济政策启动,城市商业活动几乎一夜之间恢复。战乱过去,马里乌波尔开始了苏联特色的重工业建设。


旧钢铁厂基础上,更大规模的钢铁厂开始兴建。亚速钢铁厂 (Azovstal iron and steel works) ,也叫亚速冶金联合体,是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要产物,也是当时最现代化的工厂。1935年1月,亚速钢铁厂开始正式生产。这座新工厂是苏联重工业的骄傲,工人享受到优渥福利,尤其是住房。


苏德战争爆发,亚速钢铁厂为前线提供了许多物质。当苏军因战争初期的溃败而出现人力短缺,工厂陆续派出六千多名工人入伍。德军依然在迅速前进,工厂开始拆除部分设备,用火车运往乌拉尔和西伯利亚。1941年10月7日,平炉和高炉都停工。10月8日,马里乌波尔沦陷。


1943年9月8日,苏军对马里乌波尔发动小规模的两栖攻击,于9月10日收复城市。纳粹德国对马里乌波尔的统治,也就画上了句号。纳粹占据城市两年,枪杀了1万名犹太居民,将5万名年轻男女送往德国强迫劳动,还将3.6万名犹太人送进死亡集中营。


三、兵家必争之地


战后新气象,城市要改名。马里乌波尔1948年至1989年间改名日丹诺夫市,因为刚去世的苏共元老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日丹诺夫正是出生此地。他长期主管宣传工作,被视为党内仅次于斯大林的二号人物。他1948年8月去世时,年仅52岁。斯大林让马里乌波尔改名,还在中心广场建起日丹诺夫纪念碑。


城市发展欣欣向荣,人口在1958年增长到28.03万,1970年是43.6万,1989年是54.03万。在二战后的改建扩建中,亚速钢铁厂拥有了足以抵御核弹攻击的地下掩体,工厂因此可在战时作为要塞。在2022年马里乌波尔残酷的攻防战中,这座坚固的工厂在炮火吞噬中渐渐被摧毁殆尽。


城市拥有发达的重工业,烟囱林立,钢铁厂和化工厂是城市重工业的代表。污染严重是必然而至的代价,在1970年代末期,日丹诺夫的工业排放量居苏联第三位,俄罗斯的新库兹涅茨克和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分别排第一第二位。


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开始,1989年1月13日,应居民要求,城市恢复了历史名称——马里乌波尔。不久后,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1996年,乌克兰开始实行私有化,亚速钢铁厂也随之私有化。


到2011年,亚速钢铁厂是全国第三大钢铁厂,占钢铁总产量的15%。污染问题依然困扰着这座海滨城市,由于环境法规松懈、亚速钢铁厂在内的所有工厂的设备都过时,马里乌波尔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乌克兰污染最重的城市之一。2014年后,钢铁厂失去了刻赤半岛的铁矿石与顿涅茨盆地的煤炭,直接导致产量大减,不过污染因此减轻。


黑色冶金占全市工业生产收入的93.5%,所以钢铁工人出身的本地人瓦迪姆·博伊琴科 (Vadym Boichenko) 能当选市长。博伊琴科出生于1977年,在亚速钢铁厂开始职业生涯。他从工人做起,一步步升迁,最后做到厂里的人事和社会问题主管。2015年地方选举,企业员工提名他参选,结果以74%的得票率成为市长,2020年获得连任。


顿巴斯战争之后,马里乌波尔成为顿涅茨克州的临时行政中心。战争阴影下的生活体验,损害了普京在许多讲俄语的乌克兰人中的声誉,包括这座曾经很亲俄的城市。超过10万名在顿巴斯分离主义地区流离失所的人,涌入马里乌波尔。这样的人口流动,给城市带来生机,也改变了市民对东边邻国的态度。


马里乌波尔被认为是全国最有前途和最安全的城市。国际组织2021年一项排名,在透明度和问责制上,马里乌波尔居乌克兰之首。市长在2022年1月介绍城市人口达50万,还不包括从冲突地区过来的难民。他很自豪说,马里乌波尔正在变成乌克兰的“商店橱窗”,展示如何重建新的顿巴斯。


彭博社记者在2022年1月中旬赞叹:“新的公园、公共汽车和海滨开发项目、供水和污水处理基础设施,以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私人咖啡馆和餐馆,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面貌。”如今,这里将成为决战之地,这是谁都想不到的。


自从2014年危机以来,俄罗斯一直想打通顿涅茨克和克里米亚之间的通道,也就是亚速走廊。这里的零星战斗始终没消停过,战斗的中心,就是在港口城市马里乌波尔。开战第一天,俄国海军陆战队就从海上进攻马里乌波尔,陆军则从克里米亚和罗斯托夫两个方向夹击马里乌波尔。


马里乌波尔是亚速走廊的支撑点,失去它,乌克兰就失去亚速海出海口。长达三个月的马里乌波尔战役里,乌军始终只能困守孤城,几乎无力打击巡弋在亚速海上的黑海舰队。5月20日,俄罗斯国防部称已经完全攻占了亚速钢铁厂,俄军完全控制了乌军藏身的工厂地下工事。至此,亚速海边的围城战结束了。


乌军在2022年11月11日占领赫尔松市,将两军对峙前线推进到第聂伯河。如果俄军未来依然持续受挫,马里乌波尔将再次化作惨烈战地,只是双方攻守之势互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 ,作者: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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