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投资金的退出之困
张南在一家国资背景的投资机构工作,2022年时,他还在积极做好投后工作,寻求退出经验,规劝创始人花钱悠着点。
2024年,被投企业的创始人终于不再莫名其妙地花钱了,但创投市场的日子也更难了。不乏三年前还被资本竞逐的公司,整个赛道都逐渐被投资人抛弃。被投企业求钱若渴,投资机构退出变难。钱既进不来,也退不出去。
“在风口过去之前我们就管着不让 (创始人) 花了,但就算这样活得也很艰难。从技术上说,这家企业的东西真的很好,可市场这个样子,他们也卖不出去。”8月22日,张南告诉和讯。
清科研究中心今年8月发布的《2024年上半年中国股权投资市场研究报告》显示,今年上半年,中国股权投资市场下滑明显,募资金额同比下滑22.6%,投资数量同比下降37.6%,投资金额同比下降38.7%,退出数量同比下降63.5%。
中国创投的活跃与迅猛发展始于2014年。2021年中国股权投资市场 (包括早期投资机构、VC、PE) 投资规模达到最高峰1.4万亿元,此后开始快速下坠。
根据清科研究中心的数据,中国股权投资市场 (包括早期投资机构、VC、PE) 投资规模2018年为10788亿,2019年为7631亿,2020年为8871亿,2021年为14288亿,2022年为9077亿,2023年为6928亿,2024年上半年为2567亿。
考虑到投资阶段和时机选择,按投资周期3~8年算,这意味着从2018年到今年上半年,有总计超过6万亿的创投资金正在或逐渐面临退出问题,万亿创投堰塞湖正在形成。
这期间,自2018年开始,投资机构开始流行与被投标的签署对赌协议,以此来约束被投企业行为。受退出通道收紧和市场变化影响,投资机构与被投标的之间对赌协议的隐患已经开始散点暴露。
公开信息显示,今年以来,深创投已经发生投资项目回购赔偿类诉讼招标22起,案件数量较去年增长近70%,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由投资项目退出纠纷引起,原因是被投企业未能按期实现上市或业绩未达标。
根据清科研究中心观察,近年来A股IPO明显放缓,2024年上半年仅有82家中企上市,较2021年同期下降74.2%。清科研究中心认为,作为VC/PE市场主要退出渠道之一,IPO受阻将严重影响行业整体流动性。调研中89%的机构认为IPO门槛提高是退出难的主要影响因素。
一位长期从事公司法研究的律师告诉和讯:“动作快的已经退出了,但是还有大量的企业陷入诉讼纠纷中。对赌回购条款触发,股东一旦发起诉讼,公司账户、实控人账户一封,银行就挤兑,订单没了,管理人走散,公司也就废了,这是 (他们) 当前最大的困境。叠加修订后的新《公司法》施行,预计将有大量纠纷产生。”
从投资人角度出发,张南认为,投资人开始陆续接受大部分企业打折退出的结局了 (包括国资) 。“政策层提出的耐心资本很有意思,也许会是条出路,不过目前还没有明显体现到一线工作上来。”
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将发展耐心资本,完善长期资本“四投”支持政策:投早、投小、投长期、投硬科技。
接下来,似乎大家都需要保持耐心。
一、被抛弃的赛道
宋超换下了用了四年的头像,此前是一只独角兽。他是一家数据要素领域创业公司的创始人,这家公司在2021年融到上亿元人民币A轮融资,股东中不乏明星创投机构。但三年来,融资进程止步于此,房租、人力成本、销售成本按月消耗,各BU (业务部门) 从今年5月起开始自负盈亏,但是收效甚微,进入8月负责人开始提醒下属“自谋出路”。
投资市场遇冷的情况在今年上半年并未改善,各市场投资活跃度普遍下降,VC市场投资规模降幅较大。根据清科研究中心的统计, 今年上半年,VC市场投资案例数为1248起,同比下降39.3%;投资总金额 509.08亿元,同比下降40.8%。 早期投资市场投资案例数为344起,同比下降36.2%,投资总金额同比下降23.1% 至47.01亿元;PE市场投资案例数为1440起,同比下降36.4%,投资总金额1410.94亿元,同比降近38.3%。
宋超的公司所雇的FA广泛撒网,三年间各梯队的机构几乎被扫了一遍,公司也收到了一些投资机构的TS (投资意向书) ,陆陆续续经历过几轮尽调,都无疾而终。
宋超不愿承认的是,自身经营管理能力的不足,对于商业模式在每次跟新的投资人接触时,只能做到勉强自圆其说。加之整个行业都被严格框定到某一个领域,并未形成可以延展开的商业模式。整个赛道由于太过早期,热度在三两年间已然退去,只靠讲讲BP (商业计划书) 就能融来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创投圈资金来源收紧,张南认为背后原因在于,外资撤走后境内一级市场热钱主要来自互联网和央国企,央国企目前受制约很严重。第二个问题就此衍生,热钱少导致创业公司融钱很难,生存困难。三是创业公司大多还是按照之前上市路径安排公司财务,即经营亏损,但仍旧去讲高估值的故事,盈亏平衡难以实现,在证监会加强监管后,上市变得更加困难。
2021年,似乎是创投行业“最后”的余晖。张南说,把疫情作为分水岭,2020年以前,经济整体处在高位,热钱多、预期好,上市进度相对理想;创业处于高估值的风口上,大多创业公司选择高举高打,高成本、大收购,想一口气做到上市。
疫情来了,经济下行使得大部分企业首先收入就远低于2020年以前的预期,其次成本端降不下来,尤其是2022年开始一级市场热钱减少;这种情况下公司陆续开始面临经营困难,有的企业较早开源节流,做到小而美;大部分都慢慢进入慢性死亡的节奏;要说结局,无非是被收购,或者是破产、清算。
今年以来,很多引导基金、国资LP为退出批量起诉GP,LP压力传导至GP,创投机构密集向被投企业发起回购诉讼。
面对投资机构的起诉,公司毫无回手之力。
上述律师告诉和讯:“我觉得有些公司就该破产,曾经犯过的错总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早就预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一家公司除去财务费用的负担,怎么能给到投资人10%的收益呢?这是很难拿得出来的, 高估值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
二、排队的优质企业
曾经的“准独角兽”倒在上市前。也有大量的优质企业在等待上市排队的过程中丧失决策的主动权,原本的上市节奏被打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杨就职于一家生物技术领域的创业公司。8月27日,他对和讯表示:“筹备上市最大的困扰是标准不清晰,很多符合条件的企业仍然等待排队。”
根据清科研究中心观察,近年来A股IPO明显放缓,2024年上半年仅有82家中企上市,较2021年同期下降74.2%。清科研究中心认为,作为VC/PE市场主要退出渠道之一,IPO受阻将严重影响行业整体流动性。调研中89%的机构认为IPO门槛提高是退出难的主要影响因素。
在上半年上市的企业中,从行业集中度看,半导体及电子设备、机械制造、IT、化工原料及加工、生物技术/医疗健康分列前四。
从纸面上看,王杨所在的公司是符合上市要求的,并非是“IPO门槛提高”所致的排队等待。而是不知道“门槛”在哪里。
资金密集型、发展较为早期,这些因素影响下,诸如生物医药、人工智能等行业中的创业公司,目前还做不到盈利,很多同类型企业即便已经上市几年,也未能做到盈亏平衡。
也有已经上市的企业也开始不断调整战略,更注重产品式交付的模式 (频次高/客单价低) ,通过覆盖中小型需求,提升毛利率,目的都指向提升自身造血能力,开源节流。
“心态上等得及但资金链等不起,”王杨说,“即便企业现金流还算充裕,但公司在研发投入和人力投入方面非常高。”
2024年4月19日,证监会制定《资本市场服务科技企业高水平发展的十六项措施》,其中提到优化科技型企业上市融资环境。依法依规支持具有关键核心技术、市场潜力大、科创属性突出的优质未盈利科技型企业上市。
这被认为,IPO将为“具有关键核心技术、市场潜力大、科创属性突出”的科技型企业打开上市关口。 而科创板第五套标准对“最近一年营业收入”“最近三年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净利润”等指标均不作要求。
政策指导意义显现到实际操作中还需要发酵时间。“科创板鼓励企业科技创新,盈利在相关标准中是不作要求的,但是在实际推进的过程中,不管是券商还是其他中介机构都会提示,最好还是盈利的,仿佛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企业计划上市的节点也在不断后移。王杨说:“有些程序原本没想要现在启动,但是在流程上陷入了‘鸡生蛋蛋生鸡’的局面,只能尽力先往前推。在这种局面下能做的也不多。”
三、耐心渐失的股东
“LP诉GP的案件数量巨大”,上述律师告诉和讯:“动作快的已经退出了,也有很多公司已经重整完成。”
“LP把钱给GP,但是钱打了水漂,LP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因为当年3%的管理费已经给了。过程中,GP有没有做到勤勉尽责?连环套一旦全部触发,则非常难以解决。”在他看来,被追诉在所难免。
8月21日,中国证券投资基金业协会公布2024年7月私募基金行业的最新数据。截至2024年7月末,私募基金行业的存续基金总数为150543只,总规模为19.69万亿元人民币。
如此存续规模之下,处于退出期的比例高企。当被投资企业业绩或估值不甚理想时,投资人会希望通过对赌协议实现退出,诉诸司法机构以求支持。
被投企业无力回购也是导致退出难的原因 ,投资时,部分机构会签订回购协议,但若企业无充足现金流,回购也将成为空想。清科研究中心调研发现,44%的调研机构认为企业无力回购影响项目退出。而过度强调回购也将打击创业者的积极性,不利于创投市场长期发展。
上述律师认为,目前更应该做的是,对于基础尚好的困境企业,应该给予更多耐心,多方一起务实地解决纷争,留给企业一些喘息和修复的时间。而对于一些本该就破产重整的企业,则应让出社会资源。
他受理过的相关案件中,就有这样的情况:公司规模还在,还有稳定的现金流,只是股东没有耐心了,脖子勒得太紧,企业无法呼吸。
“现有的比较务实的方式就是,大股东把股权转出去,承认自己控股能力不足,已经无力处理现有局面。再去对接上市公司做产业重组,但前提是公司本身业务是有价值的:有产品,有市场规模,有技术know—how。其余的只能破产,只是或早或晚,毕竟是当时自己写过的PPT,现在到了兑现期。”
四、待补上的功课
早期的一些创业者冲劲有余,但是理性不足,在高估值的逻辑下,可能导致公司过度扩张,而当承诺无法兑现时,就会引发一系列问题。针对中国市场发展创业投资仍存在诸多堵点问题,行业人士近期在密集发声。
8月22日,启明创投创始主管合伙人邝子平 在公众号“未尽研究”上发文表示 :“过去10多年下来,我们和同行一起投资了大量的企业,在这些企业里,我估计目前有起码数千家是发展良好,但上市遥遥无期,而又面临赎回或对赌压力的。换在上市通道畅通的年代,这些企业都是各家投资机构引以为豪的优等生,即便在今天也是我们各个领域创新、发展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社会的一笔可观的财富,也提供了上百万的就业机会,凝聚了众多创业者的梦想,绝对不应该因为踩踏式的回购而葬送了这些企业。”
要解决这个问题,他认为需要整个生态系统内各方的智慧,不能指望一纸公文就能疏通,更不可一刀切。
“应该通过一级市场的更加耐心,二级市场的适度放开,更加积极的收购兼并政策,尤其是上市公司对尚未盈利企业收购兼并政策的进一步宽松,监管机构对海外上市更加支持鼓励,LP对GP是否尽责履行回购义务的衡量尺度更加务实等各方面的共同努力,给这些企业和创业者一些喘息的空间,让他们有更大的可能性继续成长,造福社会。当然,企业发展良好,投资人最终还是需要有一个健康、可预期、有活力的二级市场作为最重要、最有想象空间的退出渠道。”
据和讯了解,针对募、投、管、退的相关问题,政策层近期也在跟相关企业、投资机构进行调研。
近日证监会党委书记、主席吴清在与全国社保基金、保险资管、银行理财、私募基金等10家头部机构投资者代表深入交流过程中表示,证监会将深入落实三中全会《决定》有关部署,持续推动新“国九条”和资本市场“1+N”政策落地见效,以改革促稳定、防风险、促高质量发展,稳妥推进发行上市、交易、退市等关键制度优化完善,推动构建“长钱长投”的政策体系,健全投资和融资相协调的资本市场功能,更好地服务中国式现代化建设。
张南认为倒也不算白来一场。“在投资过程中投资本身就是在创造价值,只不过是没有被成功放大而已。就好比投科技公司,公司的主要支出是科技研发,这本身就是创造技术价值,为社会提供就业。”
王杨更呼吁建立信心。“机构不敢投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退出通道不畅,企业缺乏正向预期,大家现在更需要的是信心。”
(张南、宋超、王杨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和讯 ,作者: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