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利流氓”突袭，中国企业如何打赢手机专利战？

本文来自： 界面新闻 ，作者：林腾、陆柯言，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夏普“突袭”OPPO

2020年1月30日，OPPO公司首席知识产权官冯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告诉冯英：“夏普公司，突然在日本向OPPO的代理公司发起了专利侵权诉讼”。

这场“突袭”来得有点让人意外，几个月前，夏普还正在跟OPPO进行专利许可谈判。而夏普却选择在双方还在谈判的时候，而且是在中国春节，OPPO的员工们都还在假期的时间点上，对OPPO突然发起了诉讼。

按照专利许可谈判的一般流程，两家公司一般要先进行至少两到三年的谈判磋商，共同寻求合理的解决方案，为何夏普在谈判的初期就突然发起专利诉讼？而且按照夏普的专利诉讼请求，如果OPPO败诉，OPPO公司要向夏普支付巨额的专利侵权赔偿金。

这是夏普发起的一次来势汹汹的专利突袭之战。 夏普目的很简单，通过专利诉讼给OPPO施压，以求OPPO同意缴纳高昂的专利费用。

近些年，夏普终端产品给人感觉是竞争力下降，甚至不得不委身富士康，但是其底蕴犹在。这家有着百年历史的日本企业，曾经在全球电子业叱咤风云。

在通信领域，虽然夏普手机已是江河日下，但其在4G LTE专利排名上，仍旧在全球前十名。在夏普起诉OPPO的专利中，部分属于“ 标准必要专利 ”，它是指标准化组织在制定某些标准时，技术上或者商业上没有其他可替代方案，无可避免要涉及到的专利。比如，夏普的LTE专利，就属于4G行业标准中，无法绕过的专利。

被推上风口浪尖

乾成律师事务所律师宋献涛回忆道，当得知夏普起诉OPPO消息之后，很多行业内的知识产权律师都替OPPO捏了把汗。

但放在全球科技公司竞争格局下来看，类似的“战斗”是不可避免的。

一方面，像夏普和诺基亚这样的公司，在消费电子产品逐渐衰落之后，将手中无形资产 （专利） 利益最大化，以积累多年的专利对全球的消费电子公司发起攻击，是常见之举。

另一方面，随着中国科技公司实力渐强，特别是中国在智能手机、新能源汽车为代表的智能电子设备中创新层出不穷，从欧、美、日等发达地区的公司手中夺去了市场份额。由此，中国公司作为近20年来崛起的全球消费电子产业的主要玩家，往往成为了最主要的诉讼对象。

今年7月，诺基亚在多个国家向OPPO发起了专利侵权诉讼；去年，夏普还因专利侵权在美国起诉了中国液晶面板制造商彩虹光电。更早之前，华为、中兴更是这些以专利为生企业的眼中钉。

新兴科技公司与传统强势公司双方围绕着科技专利角力、过招，确认各自的实力与地位，这在信息通信领域，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2016年，日渐衰落的夏普，被富士康母公司鸿海集团收购。

随后，夏普开始了大规模的对外诉讼。从2020年开始，夏普先后对OPPO、特斯拉、VIZIO等企业发起了诉讼战。

夏普起诉OPPO的部分专利技术，也已经立下赫赫战功。就在不久前，夏普的LTE通信专利在起诉德国汽车巨头奔驰母公司戴姆勒集团的诉讼中取得胜诉，最终戴姆勒同意向夏普缴纳专利费。

戴姆勒打不赢的，OPPO有胜算吗？

在手机市场，华为曾帮众多中国公司顶在了前面。随着遭遇美国打压之后，华为在全球手机市场的出货量骤减，已经失去进一步被专利大户们榨取利润的价值。

夏普对OPPO发起的这次专利战，最后的结果也将对整个手机行业产生影响。因为 夏普在诉讼OPPO之后谈判的专利费，将成为夏普跟中国其他手机厂商谈判的标准。

这意味着，OPPO如果输了夏普的诉讼，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将倒下，小米，vivo等手机公司都将成为夏普顺势而为的新猎物。

“一旦OPPO败诉，国内其他手机厂商也很难幸免，也将面临高额的费率”，宋献涛律师说。宋献涛是一名在通信和互联网领域工作了近二十年的专利律师，一直密切关注着夏普和OPPO之间的专利战。

专利许可本质是谈生意

专利的代价超出很多人想象。一名知识产权人士介绍，一部手机大概有十万件专利，整个智能手机行业，大概有四十多万件专利。如果完全按照专利拥有者要求缴纳的专利费来付钱，专利费的成本是一部手机成本的三分之一，甚至有可能超过硬件成本。

 “专利费的累加问题，让企业们不堪重负”，这是中国公司这么多年来，对专利费的共识。

专利战结局，一种情况是禁售 ，如果产品不能卖，销售会有大范围的损失。

一个不该被遗忘的案例，是十年前的中国台湾手机公司HTC。2010年，在北美如日中天的HTC，让苹果挥起了专利大棒。HTC因为在专利上几乎“裸奔”，遭遇了巨大损失。两年后，HTC被实施出口禁令，随即日薄西山。

但如果被迫缴纳昂贵的专利费，企业则需要承担巨额的专利费，经营将举步维艰。 另外一个案例是二十年前，DVD行业突然在全球销声匿迹。当时荷兰皇家飞利浦公司，日本新立公司等公司组成了专利池，对全球DVD公司发起诉讼。截止2006年，每台DVD播放器所支付的金额已经超过20美元，在利润已经稀薄的情况下，DVD产业更是开始走向了没落。

按照公开信息显示，夏普要求的专利费用在每台手机1美元左右，如果按一家公司全球1亿多台的手机出货量计算，那就是每年1-2亿美元的专利费用。

在过往许多年，缺乏专利风险应对能力的中国公司几乎都处在国外公司的专利枪口下，一打一个准。特别是像美国“337“这样的专利诉讼，胜者寥寥。因此大量公司会选择交钱保平安的策略。

在专利界，甚至滋生出一些以专利为武器，专门瞄准其它国家科技公司开炮，索取高额相关费用的空壳公司，他们本身并不制造产品或者提供服务，业内称为“专利流氓”。

利益的驱动，让针对中国公司的专利诉讼愈加复杂，数量也越来越多。欣欣向荣的中国科技公司成了他们口中的肥肉。

一边是强大的对手，一边是对过往中国公司在专利战争中国屡屡吃亏，OPPO知识产权团队选择了迎难而上，正面阻击夏普。

“把过程中每一步做好，最后的结果不重要”，冯英在战前的内部会议上，对OPPO知识产权团队说，这像是给团队里的人派发了一颗定心丸。

就这样，冯英和他的团队，开始了对夏普的专利反击。

拉锯于德国战场

专利战的本质是攻防。 上上之选，是要把对方声称的专利权无效掉，即让主管法律机构认识到，夏普的专利实际上是无效的。

做法之一就是通过大量检索，分析，找到对应专利的源头，确认技术方案，从源头上证明其并没有原创性。

冯英的团队需要对几十年前乃至更早的专利文件和学术论文进行大范围检索，寻找这项技术更早的存在依据。

在被动应对诉讼战中，无效掉对方专利，是构建防御能力是第一步。

知识产权界有句老话，“没有无效不了的专利”，但真正实现却很难。在不计其数的专利文件中，找到能够某件专利的“祖宗”并非易事。这不仅需要强大的检索能力，同时也需要准确的技术判断，本质上是对一家公司技术实力的考验。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4月始，OPPO在全球接连发起针对夏普的专利无效诉讼，开启了反击的序章。

Rita是无效诉讼组的负责人之一，过去一年，她不断向对手们发出一封封无效诉讼的材料。在她的背后，则是由一个完整的无效诉讼团队不断提供着弹药。

在接受采访时，Rita兴奋而激动地回忆这次专利战的细节，因为对她来说，这次的工作内容是一场人生最宝贵的经历。

检索与确认，这是一个繁琐艰难，却又需要极强的技术理解力的工作。简单理解，就是拼人的脑力与拼检索的效率。

第一场正面对抗拉锯战发生在德国。

德国向来以严谨著称，倾向于保护专利权人。OPPO团队对于这里的诉讼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取胜。

夏普在德国祭出的武器是一件4G的技术，本来OPPO已经相应对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准备按照专利申请人的描述范围无效掉其专利。

但是，夏普团队充分利用法律的规定，更改专利权利要求的保护范围。这么一更改，意味着Rita和团队们要回去后重新检索，准备对应的无效证明。

就这样，一旦夏普修改范围，Rita和团队们就马上重新准备应对，来来回回，夏普前后一共修改了四十多次专利文件，变着花样来证明其独创性。

因为站在夏普的角度，一旦这项专利被宣布无效，从此再也不能利用它向全球任何一家公司收取专利费。因此，不管使出什么办法，一定要让这个专利“活下来”。

这是一场硬战的原因在于，对方想了四十多条出路，但凡有一套方案通过，OPPO就要败诉。所以，必须一一把它们堵死。

Rita记得，团队也穷尽思路，把所有可能的应对方式都画在了纸上，最后那张纸已经满到几乎没有缝隙。

最终，OPPO无效诉讼团队没给夏普专利留下任何生存空间。宣判结果出炉，夏普全力修改的四十多套专利文件，全部被OPPO成功“干掉”。

首场德国胜利之后，OPPO团队士气大涨。但OPPO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接下来的两个战场全都是对方的主场。

在对方主场反诉

夏普发动的是全球性专利诉讼，德国之外，中国台湾地区和日本要分别审理，德国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中国台湾的诉讼就一定胜利。

在中国台湾的战斗同样惊险。

争议的焦点集中在一项与多载波技术有关的4G专利。这是一种为4G手机上网提速的技术，通过多个载波绑定来成倍提升上网速率，相当于在网速“堵车”的时候把“路”加宽。夏普起诉称，OPPO手机中的这项技术侵犯了其标准必要专利。

在解决这样问题的时候，OPPO其实没有其他捷径，其实就是穷尽一切人力物力，对技术的历史进行分析，然后检索、检索、再检索，中文，外文，来回翻阅，找到一切关于这项LTE技术诞生初始的蛛丝马迹。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高通已经在早于夏普的这项技术之前，提出过这项4G载波聚合的这项技术方案，呈给法官后，他们也认同了”，Rita说回忆起当时的状况，难掩内心的兴奋。

此后OPPO势如破竹。德国共计5个专利侵权诉讼，夏普有2个专利成功被OPPO“无效”，1个专利法院宣告OPPO不侵权。直到2021年7月，夏普在中国台湾起诉OPPO专利侵权的案件因该专利被成功无效而宣告结束，夏普的所有诉讼均被驳回，OPPO再下一城。

到了2021年9月，夏普在日本起诉OPPO专利侵权也将进入结案阶段，在OPPO身上连吃败仗之后，日本的案件对夏普来说显得至关重要，“即便是为了面子，也要赢回来一次。”一位知识产权人士评价。

然而，最先出来结果的日本案件却出乎夏普的意料，最终东京地方法院下达判决，宣告夏普专利全部无效。在双方长达一年九个月的专利纠纷期间，OPPO一共无效掉了数十件夏普涉诉专利和中国同族专利。

无效掉别人专利是防御，用反诉对方则是正面反击。在后边这一条战线上，OPPO也收到捷报。

2020年1月，夏普接连在日本、中国台湾起诉OPPO专利侵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OPPO就迅速展开反击，于2月底在日本东京和中国深圳针对夏普提起两起侵权诉讼。

这两起诉讼，其一是向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夏普违反标准必要专利许可谈判中的FRAND“公平、合理、无歧视”原则，主要针对对方在谈判未结束时就发起诉讼；其二是向日本东京法院起诉夏普侵犯其快充技术相关专利。

这其中，日本的这场反诉尤为关键。相当于在夏普的主场，反诉对方专利侵权。

快充是OPPO的强势领域，在手机充电还停留在“5V1A”的时代，OPPO就推出了“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的自研VOOC闪充技术。

OPPO知识产权主管解道宏告诉界面新闻，当时团队通过多方调查发现，夏普在日本销售的手机恰好用到了这项技术，而OPPO的相关专利已经在日本拿到了授权。这意味着，OPPO完全可以用这件专利在日本起诉对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而在最后局面明了的时刻，OPPO并没有趁势穷追猛打，而是与夏普达成和解。双方宣布达成专利交叉许可协议及合作，结束自2020年以来在多个国家及地区的专利诉讼和争议。

宋献涛评价，OPPO扛住了压力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称得上打赢了专利战上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中国知识产权审判的崛起

在OPPO获得了历史性胜利的背后，中国的知识产权审判，也被载入了史册。

在专利诉讼之外，OPPO还请求深圳中院针对夏普起诉OPPO侵权的Wi-Fi标准必要专利裁定包括SEP全球许可费率在内的合理的许可条件。

全球许可费率是什么？ 一旦法院判决了全球费率，这项专利理论上在全球任一国家和地区都应按照这一费率收费。

对夏普而言，这是笔不划算的生意，因为如果费率判低，则全球的收费标准都降低，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全球费率具有管辖权，一定是跟国家经济实力挂钩的。如果今天是非洲国家来判全球费率，那可能没有人会听，但中国法院来判，可能就要听了，因为大家都要跟中国做生意”，前述知识产权人士称。

全球费率判决少有先例。一直以来，除了英国法院之外，各国法院都对裁定全球费率抱有犹豫态度，因为“会有国际司法礼让方面的担忧，也有企业担忧各国法院“管的太宽”，最终破坏全球商业环境。

2020年末，深圳中院在OPPO和夏普案中作出一审裁定，首次以成文的形式确认了中国法院对于标准必要专利全球许可费率的管辖权。

夏普不服该裁定，一度向最高法院上诉。但在今年9月，最高法院驳回了夏普的诉讼请求，明确中国具有SEP全球费率管辖权。

这个案件的结果对整个行业有着深远的影响。

它意味着，如果再有专利流氓或者海外公司起诉中国企业专利侵权并要求畸高的专利费，中国法院可以对它裁决全球费率，起到相当程度的威慑作用。

鉴于案件的历史性意义，本案被最高人民法院列入年度十大知识产权案例。最高法在点评中写道：该案表明了中国司法机关的鲜明态度，为企业公平参与国际市场竞争提供了有力司法保障，对中国从“国际知识产权规则跟随者”转变为“国际知识产权规则引导者”具有重要的推动意义。

目前，中国已经成为审理知识产权案件最多的国家，也是审理周期最短的国家之一，已经日益成为国际知识产权诉讼的优选地。在国际知识产权争端中，中国法院的参与度已经越来越高。

中国企业也在变，及早认识到专利重要性的华为就是代表。这位国内绝对的专利龙头，不仅能够让三星连吃专利败仗，还培养起了一套成熟的专利运营模式，目前专利收入超14亿美元。

如今，更多的中国厂商在知识产权行业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制定游戏规则。

OPPO的战斗还没结束。就在四个月前，OPPO还没等到夏普案件的最终结果，另一家老牌通信企业诺基亚就在多个国家向OPPO发起了专利侵权诉讼。

冯英和他的团队深知，这是一位比夏普实力要强得多的劲敌。

但他们已经比谁都明白，“和平是打出来的”。

本文来自： 界面新闻 ，作者：林腾、陆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