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剧不爱在东北扎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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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当代国产剧山脉随着悬疑类型的崛起,逐渐勾勒出一条东北轮廓:从《无证之罪》《漫长的季节》再到最近的《雪迷宫》,东北在国产剧的地理景观里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有时它是废弃的炼钢炉,有时它又是冷峻的苏联式建筑,而最近一次它的出现,则是《雪迷宫》里的鸡架店,成为东北人民最朴素的日常之一。


作为最能提供生动想象的媒介之一,过去这些年,国产剧集的景观版图很大程度上被东北填充。在不同的地方风物志里, 东北总是那个面目更清晰的共和国长子,它和东北的作家们一起,在故事里被国产观众认知熟稔。


然而,随着《无证之罪》播出十年, 国产剧地理景观的多元化也逐渐形成, 从北方到南方,从干燥到湿润,从北上广到更遥远的阿勒泰、甚至架空的三边坡,这十年来,国产剧已然有了更多四季分明、文化相迥的地理景观。


北方下雪,南方下雨,随着剧集进化,人们也正在跨越时空和距离一路往南迁徙。


“东北”泛滥


这一届国产剧观众对东北的想象,可能是由2017年播出的《无证之罪》建构的。


人走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呼吸间吐出的白气、瑟缩着的人,尸体被水浇筑成巨大的冰雕,杀人者干脆代号“雪人”。除了抽烟时点起的火光,入眼只剩冷色调, 寒冷由此具备了美学上的功用,地域与类型深度绑定,形成一种悬疑剧的叙事范式。


在此后的国产悬疑剧中,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反复出现的东北景观——衰败封闭的东北小城,苏联式的城市建筑,重工业厂房烟囱涌出白色浓烟,从旧世纪驶来的火车轰鸣着远去。放眼望去,城市没有一丝绿意,仿佛蒙着一层脏灰色的暗淡的雪。与之相配的是班宇,在《漫长的季节》里,他借王阳的口说了自己的诗。


除了这些地理特征,东北悬疑也惯用更长的时间线闪回交错叙事。 《胆小鬼》中,有三条时间线,从1999年抵达2011年,直到最后几集才拼凑出故事真相。《平原上的摩西》里,男女主角在童年时是青梅竹马,在国企改制后跟随父辈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再见面时已一方是警察一方是疑犯。


在这类东北悬疑剧中,主角的父辈往往是即将改制工厂的待下岗职工,空镜头里的厂房光线晦暗,老旧的机械设备自顾自发出没有节奏感的噪音。或许是要应上这种厚重的焦虑感,东北悬疑展开的故事也往往是多线并行的,《胆小鬼》的原著作者、编剧郑执就说过,回忆感、层次感、堆叠感,是他认为从原著到剧集必须保留的气质。


国产剧的景观重心一度在东北有其历史原因:90年代末国企改革,不似深圳这般有着南方城市的活力与机会,东北人民在下岗潮面前显得毫无招架之力,仅能用自身的解构来抵御生活。 尽管这种解构对于个人来说是残酷的,但文学和影像却需要这种张力, 此后三十年间国产影视从这种苦难里汲取了足够的素材和能量,日渐丰满。


《漫长的季节》里,桦钢的厂长就跟港商勾结,贩卖国有资产导致厂子大裁员,主角王响也随之迎来了下岗危机。而为了保住饭碗,他必须立功破案,这正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然而,在后来的剧集里,兴许是太多人偷懒, 东北的景观逐渐被滥用,沦为一种人造刻板印象。 在那些故事里,叙事未必是精彩的,但气氛先给到位了,此间的东北已然脱去原壳,变成影视剧构建的另一重平行宇宙。


不少综艺、网大和短剧,也将取景地选在东北,浸淫于短视频文化的观众,很快就在这种重复里对冰雪、集体宿舍和废弃厂房产生了厌倦。到去年《黑土无言》播出,观众已经丧失了对这片黑土地的陌生感,挑剔起同质化的冰雪元素和凶杀罪案,以及主演们一口不太标准的东北话。


新一批的悬疑剧创作者正在捕捉到这一心理变化。刚刚开播的《雪迷宫》中,开篇雪景过后,季节很快进入春夏,主角们甚至穿上了开衫和短袖,人也变得热气腾腾的,刑侦小分队热热闹闹,在烧烤店和鸡架店畅吃,展现东北人民的生活气息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东北景观想象的反差感。


在《雪迷宫》导演吕行看来, 地理上的重复可以通过描写的新的社会议题打破, 东北近几年短视频网红频出、直播带货盛行,便是极具民间叙事的视角。“它里面有很多有趣的题材和人物。我觉得东北的这部分,远远没有到达故事饱和的程度,可挖掘的空间非常大。”


另一个视角是关于女性,她们在这个时代为衰败的东北带去新的活力。《人物》杂志就提到,因交通方便、高铁直达沈阳,房屋总价不过几万,一些东北小城成为带娃宝妈、离婚女性重启生活的首选城市。近几年女性批量去鹤岗、阜新买房安家,当地房产中介接触的客户七成左右都是女性。老旧的城区吸纳了新的人群,这些都是东北城市转型的草蛇灰线,自然也该是国产剧落地东北的新型选题。


向南方去


从北到南,2024年荧屏上第一个出圈的南方景点,应该是《春色寄情人》里的南坪。不同于上一代都市言情里爱选择的厦门、杭州等地, 这一次伴随着返乡文学的热潮,都市剧里选择的南方变成了更有人情味和烟火气的小城镇。


《春色寄情人》原著是豆瓣阅读的IP,因此也自带一些文艺气息,在导演程亮和总编剧翦以玟的想象中,它应该是唯美和舒缓的基调,类似国外作品《春夜》《海街日记》和《正常人》。而泉州就刚好兼具这种烟火与怡然之气。在《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里,导演程亮还提到,他们特别将人物活动的场景放置在城乡结合之间,力图在乡土气中做出一种精致审美。


男女主角的家都在泉州古城内,伴随着人物移动,这些闽南文化散落在剧情里随处可见。庄洁家的廖根鸡店铺就在泉州市中山路水门巷,她和妹妹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象峰巷、旧馆驿巷,和街坊四邻们打打招呼聊聊家常,颇为惬意。


水门巷是泉州的古老坐标之一,它曾是泉州市舶司机关驻地,以前这里郊行林立,是竹木、海鲜等商品交易的集散地,同时还连接竹街、水沟巷,堪称泉州往事的活化石。作为转场地的惠安县崇武古城、南安水田、永春关东桥等,则记录了主角们或散步或骑车的风光。在这部剧里,南方景观不仅仅是布景,也是主角们转场的心境写照。


同样向南方而行的还有国产悬疑。 在泉州四百公里之外的南平,诞生了今年迷雾剧场的《看不见影子的少年》。这部剧的取景地之一就包括颇有南方特色的大洲贮木场。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南方最大的贮木场,1958年通行火车时厂里职工曾达到上千人,还配备游乐场等设施,盛极一时。而在更久之前,郑成功还在这里招募当地乡民操练水军,以备江战之需。几十年过去,计划经济不再,人走岛空,但与外界保留了一线吊桥联系的大洲贮木场,却得以以新南方景观的方式重生在国产悬疑。


今年白夜剧场的《微暗之火》同样也取景在江西婺源, 作为一个发生在熟人社会之间的悬疑故事,更具有封闭性的江南小城无疑是最佳土壤。


《微暗之火》讨论的是乡土社会里,一个不服从于传统叙事的女人是如何遭遇摧毁的,面对这种残酷的恶,导演姚晓峰想的是要找一个极美之地来衬托,同时也因为它够美才终有呼唤人心善的力量。而以水乡景点闻名的婺源,显然可以同时满足以上条件。姚晓峰在采访里就特别提到了风物这点,“这个戏里有大量的油菜花,在油菜花里你有异样的幸福感,这个景是用三个镇拼起来的。”


初代悬疑剧里也不少见南方城市,《隐秘的角落》取景湛江,《沉默的真相》拍摄在重庆,作为悬疑最佳发生地的南方城市们通常都具备地形复杂、雾气缭绕的氛围特征,这些指征也同样平移到了最近的悬疑剧里。只是,和过去那些作明确地理标签的南方城市不同,如今悬疑的发生地,走向了南方小城模糊的深处。产生这种变化, 自然是时代的叙事从发展转向怀旧, 在城镇化扫过大城市之后,镜头也就只能向未曾被改造完全的南方腹地进发。


当代年轻人的生活已经足够逼仄到产生新的张力,往大城市去已经不再是一种潮流了,人们渴望在荧屏上看到作为退守之地的南方——在那个更加新鲜的南方里,无论是返乡还是罪案,似乎都酝酿着更多新的可能性。


东南亚,新的财富密码


南北之外,谈到国产剧的地理景观,必须单独拿出来说的是东南亚。尽管它不属于中国,却在国产剧中充当着一种重要的所指。


刚刚收官的《边水往事》就再次证明了东南亚作为一种奇观对观众的吸引力。尽管剧中的三边坡是虚构地点,但基本可以看出是金三角为原型。近年来,在社会新闻和国际政治的渲染下, 东南亚之于国人已经成为一种危险奇观。


陈思诚迅速地捕捉到了这种社会情绪,拍出了《消失的她》,而在他的唐探系列里,虽然没有这么直白,但东南亚也同样充作一种猎奇蒙版。2020年唐探宇宙出了第一部网剧,落地在泰国,案件的推理手法网友们见仁见智,但其中的异域风情和不可知论的神秘,却依然让它收获豆瓣7分。


《边水往事》则改编自真实故事,撞上了导演算这么一个奇人,呈现了另一种匪气的景观。依山而建的寨子,在密林里开出的隐蔽道路,被热带水果和阳光照得一片暖黄的市场,印堂发黑一看就要倒霉的赌石客,以及人手持枪的紧张感,一切元素都堆砌出一种异域风情, 但这种风情却指向传统中国的武侠义气,仿佛现代水浒。


更有意思的是,《边水往事》所塑造出的景观,不仅仅是视觉意义上的, 还有音响意义上的。 剧组找来语言学家,基于南亚语系创造了一门勃磨语,由17个声母、7个韵母构成。这种原创语言为《边水往事》带来了不少加成,一部分熟悉感会让人联想到云南、川渝地区的方言,而剩下的陌生感又使得观众在观赏时不得不注意到语言上的特殊之处。在某种意义上,也完成了一种新的人造景观。


从《消失的她》到《边水往事》,从电影一路至剧集,人们对东南亚景观的热衷并不难察觉。个中原因, 当然有地理上的接近性 ——无论是文娱产品还是消费品,东南亚都是中国出口的重镇,而这个在地理和心理距离上都很接近的南洋,自然也更容易唤醒文化想象。那些藉由社会新闻传播的谋杀、悬案带来的危险气氛,还在这份接近上叠加了一种类恐怖片的感受。但观众很清楚,只要身处中国,观看这种危险就是安全的,反而会带来一种心理上的势能释放。


最后,不得不承认,东南亚题材足够新,在国产剧里属于蓝海赛道,比所有的南方北方都更加新奇。 在一个表象称霸的时代里,越新的东西总是越引人注目。 剧集向来喜欢学电影,这点被电影市场验证过的真理,的确可以拿来再次使用。


有意思的是,在更宏大的地理维度上,东南亚之于中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南方”,而国产剧却很少刻画自己版图之外的“北方”——俄罗斯也好,蒙古也好,都是在剧集里更少见的景象。除了苦寒之地真没啥好拍之外,其中恐怕还有文化通道的差异,毕竟文化向来都是从高向低流入的,要凝视的前提是,在一条相同的通道上有足够高的文化顺差。


但往南方去就一定是国产剧景观新的解法吗?如果有一天南方题材爆炸,恐怕同样也会让观众疲惫。 让人厌倦的其实是重复,而不是地理本身。 关注景观的哲学家们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新的思考:他们打破景观的行动是在城市疯狂行走,打破区隔。那么听起来打破国产剧地理重复的方法也差不多:打破定义,进而南北融合。


事实上,也早有导演这么做了,在《漫长的季节》里,导演辛爽挪用了云南的日照,填充进吉林不够漫长的秋天,倒也浑然天成。东北与云南,在地图的对角线上遥遥相望。而多年前的《无证之罪》,原著也本来就是发生在杭州的一个故事,只不过被吕行挪用到了哈尔滨,把南方的爆鳝面改成了东北的砂锅居。这一切或许早就指向一个明确的答案: 讲故事哪里分东南西北呢,作品的生命力才是真正最重要的景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潜水鱼X ,作者:何润萱、任溪芮,校对:刺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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