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个问题在社交媒体上被讨论,问题是这样的:为什么保安室司空见惯、保洁阿姨却没有保洁室?有好几位朋友问到我的看法,我没法零散地一一回复,我把我看到和想到的一些分享在这里,供有心人参考。我也拿这个问题去问了我仍在做保洁的母亲春香,把网友们的“看见”和“建议”发给她看。我母亲很现实,她回复我: 做梦吧,女子。
虽然我认为,保洁员基本权利的根本不在于需要一个“休息室”,而是要有正当休息的权利以及提高单位时间薪水。 一个群体的尊严关键在于让人感受到平等以及经济价值的肯定。 但这样的呼吁和看见是一种把目光投向具体生活与人群的人文关怀,这样的关怀是可贵的,是有可能更具体地改善一群人的生活处境。
我母亲春香在深圳做保洁工作过的四个地方确实都没有专门的休息室。我在《我的母亲做保洁》书里详细描写过她是如何争分夺秒、机智地休息的。
在商场时,保洁员常去的地方是负二楼通风管道附近的杂物间,他们在那里热饭、开会,放置清洁工具。但工作时间保洁员并不能去那里,她所负责的楼层,工具房里更不能放置任何私人物品。所以我母亲常躲进厕所,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上面短暂歇息。
政府大楼里有专门的工作间,用来放置清洁工具,可以容下一个人休息。在第一处写字楼里,虽然有“清洁室”,但并不允许保洁员在里面休息。 她休息的地方是不见阳光的楼梯道和消防梯。
她近两年工作的写字楼,一楼有一个“水管间”,我母亲称它为“钢管房”。我曾进去过,在一篇文章里形容过那里:一个狭窄的小空间里矗立着十几根红色和白色的供水和消火栓主管道,一旦临近中午和晚餐时间,供水频繁,管道里发出的声音像是绿皮火车开过,又像是暴雨时洪水撞击岩石。“水管间”里没有空调,必须时刻关紧门,不能被外面的人看到。
保洁员的休息权利是如何被削弱和剥夺的?我母亲也口述了她的体验:
在商场里就没有休息的地方,也不准我们保洁休息,偷着休息几分钟就是在马桶上休息一会儿,十分钟没看到我们保洁员,他们就来找,哪有休息的地方。那个凶恶的主管看到保洁员在工具房坐了,或者有凳子都要罚两百块钱。
在政府大楼里面好一些,一层楼有一个工具房,我们保洁员就有一处休息的地方。只要把自己的岗位做好没有人找我们保洁员的麻烦。不过,也不能在里面呆太久。
我在写字楼里面也有一点点工具房,但不让我们保洁员坐。经理、主管天天开会都说,工具房里面任何保洁员私人的东西都不让放。还奢望有床,有时候腿走痛了,用我们做卫生的水桶坐一下,管事的看到了都不得了,开会都要说,看到哪个工具房有凳子一律挪走。主管天天都要来我们保洁员的工具房检查,哪里敢坐。保洁员想坐就是坐在马桶上休息一会儿,管得紧得很,一天几个人检查。有时候也是在楼梯上休息一会儿。
我现在这个写字楼,根本就没有工具房,就没有哪里能休息,靠自己想办法找个地方。一开始还有微波炉能让保洁员热一点饭吃,去年公司把微波炉收走了。问,吃饭怎么办?主管说,你们自己想办法。我们保洁员大部分都是自己带一小点吃的做午饭。任何电器的东西都不让我们保洁员用。大部分人都是开水泡饭或者泡方便面,像我这样能回家吃饭的极少。保洁员之间说话都要躲着说,被看到了,管事的就会给我们主管打电话告状。我们在那个“钢管房”里面都要把门紧闭着,有一点缝,甲方主管看到了都说不该。
给保洁员休息室,想都不用想。清洁公司就不让保洁员休息,就要保洁员一直保洁。 我们现在做大堂的人,一会儿没看到人在大堂,马上就打电话给主管,说大堂没有人。
你会发现,我母亲会利用自己的能动性,找到空间“休息”。她对专门建立一个“休息室”不抱希望。她同事们大部分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休息时间。我看到过最接近保洁员休息室的地方是深圳公园公共卫生间的母婴室,在这个利用率不高的空间里,我常看到保洁员趴在桌板上休憩。但他们也都显得很小心翼翼,一旦有人探头进去张望,他们马上就会紧张地站起来。
我们在各个建筑入口处,随处可见的保安室并不是保安的休息室,而是他们的工作空间,他们在里面休息一样会被监控抓住而被惩戒。普通白领大部分也是趴在工位或者在自带的折叠床上休息。但不一样的是,保安有保安室光明正大的使用权。白领有大量的公共设施和空间可以用来休息。保洁员在名义和实际上都是没有这样一处地方的。
“你们自己想办法。”一句十分高高在上且冷酷的话。
与保安和其他工种不同的是, 保洁的工作需要“隐身”,是一份“脏活”。 就像你也很难了解屠宰场的工人是如何休息的。把苦难撕开给人看人会难受,把处理污秽的过程摆在人的面前,人也会难受。保洁员身上的那一身制服就意味着他们面临的处境就是不平等的。
从一开始,我们的设计者、管理者、使用者就很少会考虑到这个群体。其实,我们城市的大楼以及公共空间里,有很多闲余的地方,只是这些地方在规章制度里是不允许保洁员进入的。而这里,完全可以有保洁员一席之地,只是他们被人为设定的规则拦住。
一个城市的文明标准,应该是给予基层劳动者以最基本的生存尊严,这句话说再多,但落到实处仍面临重重困难。
保洁工作的关键问题是过劳和控制,是让工作完全变成苦役,完全没有休息时间。而我们忽略了,正是这样的工作为我们的社会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价值。 你无法想象你公司的公厕两天没有人打扫会怎样。每年春节前,保洁人手紧缺的时候,写字楼里纸巾溢出的垃圾桶就是证明。但这样的忽视,不止存在于保洁这一工种,也普遍存在于每个角落。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我们当下的生活是被工作殖民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主动或被动陷入无法好好休息的境地。
保洁员的工作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监控之下,他们的工作要求就是要保持清洁,而脏污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这就需要他们随时行动。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
保洁的运转体系很复杂,大部分都是层层外包,大部分员工是老年女性,没有劳动合同及社会福利保障。最初甲方付出的单个劳动力成本,经过层层盘剥后,到个体手上基本只有最低工资标准。经济困顿时期,公司不好活,压缩预算;工作难找,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在生存面前,人的尊严和权利是要被置后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处在社会系统的低微处,他的权利越无法被保障。 当一家公司连工人的工资都很难发出时,你也很难说让它去兼顾每个员工。说到这里,我内心是很悲观的,但仍要在悲观中保持乐观,要相信“保洁员应该有一间休息室”的权利争取是正当的,且应该被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