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现实”的电影大火,但它们真的“现实主义”吗?
2023年,“现实主义电影”似乎格外热闹:“缅北诈骗”“杀猪盘”“消失的妻子”……
短视频平台上,王传君拜佛的视频刷了一遍又一遍;热搜榜单上,对《消失的她》的讨论亦是层出不穷。然而,现实主义真的兴起了吗?
根据作家余华的小说改编,由魏书钧导演、朱一龙主演的《河边的错误》斩获3亿元票房;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一开始主打视效宣传,市场反馈却平平,之后凭借“质子团”异军突起,没有流量,自己硬生生造出了流量;《燃冬》有强大的演员阵容,最终却只有2000多万元票房。
流量明星究竟在文艺片中扮演怎样的角色?眼下,还有所谓的“铁流量”吗?
传播学中的议程设置理论认为,大众传播不能决定人们对某一事件的具体看法,却可以通过提供信息、安排议题来左右人们关注哪些事实与谈论事件的先后顺序。
毋庸置疑, 当下的很多热门电影承担了议程设置的功能。然而,这些电影究竟是在直面现实,还是基于热门话题进行再加工?
《新周刊》邀请青年媒体人曹柠、林冠、潘文捷、吴呈杰、余雅琴,为2023年的中国年度影像做一份总结。他们用青年人的目光来审视2023年的影视作品,分享自己的观察。以下为对谈实录。
被提纯的现实
《新周刊》: 大家如何看待今年电影圈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兴起?
曹柠: 这说明大家的目光重新转向了和现实有关的题材,但我觉得有些电影究竟算不算现实主义,可能还需要很多讨论。如今,各大短视频流量平台的推广方式和传统的电影营销方式是不太一样的, (它) 很多时候看上去更像一个现实话题的真人秀。 大众对现实议题是有关怀的,但是没有出口,或者说很多公共层面的讨论供给不足。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一些关怀现实的影片恰好提供了机会,大众可以借着讨论电影的契机来讨论很多社会新闻话题。
譬如电影《消失的她》,在我看来是有一些魔幻主义的,更多的是基于大众对现实当中一些刻板印象的加工。当然了,电影有很好的票房表现,这也再次证明了大众对某些事件关注的基点是非常稳固的,每次去触碰它,都能收到很好的效果。
我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孤注一掷》里王传君拜佛的视频至少刷到十几遍了,这些桥段已经成为不断被二创的话题。关于缅北的讨论直到现在仍未停歇,我觉得这可能就是通过电影聚焦所带来的对现实的刺穿。是不是现实主义、有没有现实的纵深感,从某种程度来讲,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余雅琴: 我其实有着跟“现实的力量”非常背道而驰的观察,我觉得现在的电影并不是在重新呼唤现实,我观察到的院线电影,呈现出来的现实是非常非常稀薄的——尽管大部分电影都取材于现实。回看20年前的中国院线,当时流行的是所谓的武侠大片、玄幻大片等,还有一个相对广泛的公共空间的讨论,反而有一种现实的力量。人们基于电影产生一些现实的讨论,介入到社会的现实议程当中。
但如今绝大多数的影视工作者想的更多是 该如何从现实当中选择一些更具话题性、热搜性的故事,如何去刺激观众, 所以,我感觉今年所谓的现实题材电影,现实的浓度都非常低。
潘文捷:
我感觉今年很多电影都在利用恐惧心理去吸引观众,正如余雅琴说的,在做一些高度提纯的戏剧性电影,
同时也在利用恐惧心理牵引着集体情绪的走向。
前段时间,我看到日本评论家宇野常宽写的《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里面提到一个观点:利用人的心理去划分“安全的此岸”和“危险的彼岸”,身处其中的人,会下意识地认为这些危险和安全都是周遭的“现实”,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林冠: 现实主义从来没有消失,也不是今年突然出现的,它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大部分都比较悬浮,很多时候不过是作为戏剧的宣传噱头,甚至十分符合短视频的文本,供人娱乐消遣、二次创作。这就营造出来一种现实题材旺盛的假象,实际上都是非常悬浮的。
吴呈杰: 我觉得今年所谓的现实主义电影,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它们并不发生在此时此地。 譬如《消失的她》《孤注一掷》的故事发生在东南亚,讲的是此时,但并不是此地。还有一些电影,譬如《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满江红》,将故事放回到历史上的某一个节点,是此地,但并不是此时。与此同时,这些电影都借助了此时此地的一些社会情绪,取得了很高的电影票房。通过情绪的棱镜发生折射,最终我们看到的,也是经过棱镜折射之后的“现实主义”。
“流量”绝不是一个贬义词
《新周刊》: 今年的文艺片形成了不小的讨论度,大家如何看待文艺片的票房?同时,大家如何看待电影当中流量扮演的角色?
余雅琴: 我一直觉得大家,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文艺青年,对电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会期待电影是一种非常纯粹的艺术。实际上,电影是一个涉及很多工作人员、要投入相对大的资金的事情,决然不是一门纯粹的艺术, 商业性和回报率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思考环节,因此,流量自然是非常重要的。
我相信真正做电影操盘的人,其实是在做一道算术题,有流量明星参演的电影,电影票房会有一个打底的基础,票房不会低于这个基础。与此同时,电影的质量也是十分重要的,此外,还要结合时代情绪、被公众接受的程度, (才) 形成所谓的话题度。不是有了流量,票房就一定有保证,但有了以上这些元素的加持,电影最终的票房肯定不会太差。
很多导演在做一部片子之前应该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是《消失的她》这种票房极高的电影, 那可能就要牺牲个人表达、牺牲冒犯观众的内容,最后呈现出来的只能是大部分观众情感的最大公约数。
我可以非常笃定地说,“流量”绝不是一个贬义词。正是朱一龙的参与,赋予了《河边的错误》比较高的电影票房。
前几年的艺术片市场有一种比较流行的做法是,导演找到一笔比较可观的钱,请到比较有票房号召力的流量明星,参加一些国际电影节,再返回中国市场,基本都会有一个不错的票房。但今年的《燃冬》,最终票房只有2000多万元。如今的观众和之前不一样了,因此所谓的流量不仅要考虑粉丝黏性, 最后还要拼的是能否戳中大众的共鸣点。
当文艺片、艺术片和主流商业片在同一个赛道比拼的时候,排片肯定是拼不过爆款电影的。如果我是影院经理,我也会把更多的黄金时段排给那些能给我带来更多收益的电影,然而,长此以往,又会极大地压缩艺术片、文艺片的空间。
曹柠: 前段时间我去看了《白塔之光》,院线几乎找不到了,只好找了个夜场,影厅有200多个座位,只有我一个人看。说实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这种电影很可能两周之内就会退出一线影院市场。我突然又想到几年前毕赣的第二部长片《地球最后的夜晚》,顶配的班底,宣发非常到位,导致很多情侣把这部电影当成一种场景消费,票房确实很高,结果却很快恶评如潮。
从某种程度来讲, 文艺片跟主流商业电影抢市场,结果很可能出现口碑倒挂, 这似乎也是创作团队在选择表达方面的困境:你会选择把自己框起来曲高和寡,还是以一种比较错位的方式去被市场看到?
《新周刊》: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前期宣传的时候主打的是特效,一开始票房起得非常慢,市场反馈也很冷淡,但后续通过“质子团”“封神训练营”等获得了很好的关注,你们怎么看?
曹柠: 我觉得《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非常厉害的一点就是,“我没有流量,但我可以自己制造流量”。他们的宣传团队有一种从善如流的能力, 什么内容可以帮忙制造话题度,那就尝试——包括直播间卖票、青年演员开团综, 最终电影还是赢得了不错的票房。作为观众,我非常期待它的后两部会如何呈现。
潘文捷: 不知道你们是否追星,我曾研究过肖战的带货数据,从流量的角度而言,他代言的产品一旦开始官宣,产品的流量会有一个大幅飙升,粉丝们会拼命花钱支持,但随着代言时间越久,数据就会慢慢恢复平均水平。其实流量明星参演的电影,给我的观感大概也是这样的, 流量明星第一部参演的电影,获得的关注度普遍比较高。 之前鹿晗参演《上海堡垒》却票房惨败后,流量明星似乎就没有那么好用了。
林冠: 既然是流量明星,那肯定就会有花期,即便明星不“塌房”,也总有粉丝会“爬墙”,流量会一直迭代。实际上,倘若用眼下短视频的思维来衡量流量,电影当中的金句、情绪和情节都可以转化成流量,都可以对票房起到一个促进作用。
敏感与割裂的当下
《新周刊》: 各位青年评审对今年的影视行业还有什么个人向的观察吗?
潘文捷: 我发现今年不管什么电影出来,大家都喜欢用女性主义的视角去批判,这说明我们的观众在表现女性的影视作品方面变得敏感了,讨论非常热烈。与此同时,我似乎并没有看到将女性主义表达得特别好的作品。
《新周刊》: 对,女性主义的作品似乎总能引发广泛的讨论,但还是希望大家在讨论文艺作品时能像毛尖老师说的那样,“ 不要将女性主义作为一种绝对的前提而取消人的复杂性”。
吴呈杰: 一直以来,我在观影方面总会有一些“耻感”,就是我对电影、电视剧的感受和大众层面的感受不尽相同,倒不至于说有鸿沟,但肯定有一条不小的缝隙。比如我其实还挺喜欢《燃冬》的,很多人吐槽这部电影看起来就是“三个脏兮兮的人鬼鬼祟祟不知道干些什么”,但我还是觉得这部电影试图在探讨亲密关系层面作出尝试。
就像毛尖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只用一种视角看待作品,那样会取消人的复杂性。 人是复杂的,感受也是复杂的,更是主观的。 《宇宙探索编辑部》上映时,身边所谓的“同温层”群体对这部片子有着很高的讨论度,几乎是压倒性地支持和喜欢。前几个月我回了一趟老家,和家乡的同龄朋友聊到这部电影,很多人完全不知道其存在。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割裂感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 ,作者:傅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