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科学家如何反抗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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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没有到现场参加世界最大的综合性科学组织美国科学促进会 (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AAAS),简称科促会)年会了,今年到会场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次大会缩水不小,从往年的4+1天 (4天科学研讨+1天参观培训等前会活动和晚场开幕报告) 减到2+1天。而各种激烈交锋的专题研讨更是无影无踪。


笔者五年前几乎每年都光顾科促会年会,那几年正是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年会最热闹的场景就是科学家们扎堆批评现政府,从直接抗议政府的应对气候变化逆行 (美国第一次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 到调侃总统和高官的各种搞笑说辞。


然而,这次年会在这方面真可以用静悄悄来形容。 全会环节的对科技良政的呼吁不多,大多数科学研讨会也都是聚焦科学内容本身。 以至于在全会第二天 (2月14日) 晚上的一个聚会上,我还和《科学》 (Science) 杂志负责亚洲新闻的资深记者石磊 (Richard Stone) 聊天说,上一次特朗普在任时,我大多数年份在科促会年会的现场,看到了科学界层出不穷的抗议。而这一次特朗普的政策对科学界的影响更大,但是居然没有看到多少公开抗议。石磊只是耸耸肩,说还要再进一步的观察一下,因为很多政策现在还没有明确。


记得特朗普上一任期时,当时总统科学顾问经历长时间难产,直到2019年1月才由原俄克拉荷马大学副校长、大气物理学家Kelvin Droegemeier担纲。而2019年2月Droegemeier在科促会年会上的首次亮相,几乎可以用苦口婆心来面临科学界的疾风暴雨来形容。他告诉自己的科学家同行,自己不会忘了应对气候变化的使命,尽管特朗普政府一上任就退出了《巴黎气候协定》 (本届是第二次退出此协定了) ,但科学家总要做一些事情。


就在石磊和我说完这个话不到24小时,在《科学》杂志总编Holden Thorp主持、汇聚了美国、英国、欧盟和南非四大基金会掌舵人的闭幕全会圆桌论坛上,嘉宾们坚定地表示, “如果科学家们不能勇敢地直面这种情况,我们怎么能指望其它人群站出来替我们出头,来对抗这种违反民主的恶行?”


说出这个话的是欧盟主要科研资助机构欧洲研究理事会的主席Maria Leptin。而让她说出这话的语境则是刚刚卸任的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 (NIH) 的第19届主任Monica Bertagnolli的吐槽。目前仍然担任哈佛大学医学院教授的Bertagnolli抱怨,因为裁员和人事冻结导致的人手不足,在开会那一天 (2月15日) ,由NIH管理的著名的生物医学公益数据库PubMed居然停止运行了 (笔者第二天测试已经恢复正常)


Bertagnolli声音柔软,但语气非常坚定,控诉着美国新政府大幅的裁员,包括昨天刚刚裁掉的1500名NIH员工已经严重影响了这家世界最富盛名的生物医学研究资助机构,并对美国的科学和卫生研究产生了严重冲击。另一位全会嘉宾、英国工程与物理科学研究委员会 (EPSRC) 执行主任Charlotte Deane则同样声称,面对这样的冲击,我们不能坐着不动 (sit back)


那么义愤填膺的科学家们要怎么反抗呢?记得特朗普上个任期就职不久的三月份,全美上百万科研工作者发起了步调一致的March for Science全国大游行 (英语中,March既是3月也是游行的意思) 。那么这一次还会有类似的举动吗?在介绍这些情况前,还有必要看一看特朗普的新政给科学界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美国科学遭遇寒冬


就在美国科促会年会已经被压缩的会期进行过程中,美国联邦政府已经开启了一轮大规模正式裁员。据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报道,从2月13日,美国联邦人事管理局 (United States Office of Personnel Management) 已经通知各大部委,停止雇佣目前处于试用期的雇员。在两天之内,已经有成千上万名雇员收到了解聘通知,随着这并非专门针对科学界开刀,但涉及科学管理的部门受到冲击尤重,除了Bertagnolli说到的NIH的裁员1500人外、美国疾控中心、美国环保署 (EPA) 、美国航空航天局 (NASA) 也都爆出了成百上千的员工解雇消息。


而这只是特朗普新任期各种举措的最新行动。此前,特朗普在第二个任期上台后,迅速出台了一系列针对美国科学界的政策,这些措施涵盖裁员、冻结预算、削减国家卫生研究院 (NIH) 的间接经费,以及加强对国家科学基金会 (NSF) 资助项目的政治审查。已经实施和计划实施的主要政策 (包括被法官临时叫停的举措) ,包括EPA、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 (NOAA) 和NASA等预算的削减计划,其中仅EPA就可能因此导致超过2,000名科学家和研究人员被解雇。


削减NIH的间接经费也是一个核弹级的打击。NIH2025财年预算计划削减15%,重点针对大学和科研机构的运营经费,其中,研究机构从NIH所获资助的间接经费上限被降低至20%,这将严重影响实验室管理、基础设施维护等方面。特朗姆政府还大规模减少针对疫苗、传染病防控和公共卫生领域的拨款。 由于很多大学的科研管理是靠着从NIH或美国科学基金会 (NSF) 资助中收取的管理费,这一部分被削减将导致多个大学实验室和医疗科研中心面临资金短缺,部分项目不得不寻求私人资助或终止。 


特朗普政府还闻所未闻地加强了对NSF资助项目的政治审查,其中包括对国家科学基金会 (NSF) 资助项目的政治审查,特别是以下几个领域将受到严格监管。其中,从2024年发包的项目开始, 所有NSF气候变化相关项目需额外经过政府官员审批,这将导致超过30%相关研究资金被撤回。


NSF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审查标准更加严格,政治敏感性较高的研究课题被拒绝资助。 可再生能源的研究也受到冲击,而化石燃料相关研究得到额外支持。此外,美国政府设立了新的科研资助审查委员会,对NSF现有的资助项目进行重新评估,部分项目因“政治偏见”而被终止。 


特朗普还出台了行政命令,限制联邦科学家在未经政府批准的情况下公开发表涉及气候变化、公共健康政策等敏感领域的研究成果。不用问,这些政策的实施极大限制了科学信息的自由流通,影响了科研人员的学术自由。


科学家们如何反抗


在报道美国科学家们如何反抗之前,我们还要看看这些特朗普“冲击波”的国际影响。由于美国的科研资助机构支持了大量国际合作研究,这些研究必然会受到严重影响。另一方面,美国既通过NSF和NIH等科研资助机构本身,也通过国际开发署等向众多发展中国家提供了大量直接和间接的研究经费,这些自身缺乏资源的国家的科研势必会比欧美同行受到更大的冲击。


这也就让我们能理解英国的Charlotte Deane和负责欧盟研究资助的Maria Leptin (本身是一位德国科学家) 与美国同行抱着同仇敌忾的心态了。甚至由于不受美国的管辖,她们的言辞更为激烈。


那么,怎么反抗呢?是发起全世界范围的March for Science,还是呼吁全美科学家大罢工呢?至少从AAAS年会上看不出任何这方面的信息。在年会上,各资助机构的负责人们首先是呼吁大家要走出象牙塔,不能再漠视自己的权益被侵犯。那么走出象牙塔后做什么呢?


在上述的AAAS年会的闭幕全会的嘉宾落座之前,美国科学促进会的首席执行官Sudip Parikh在串场时的呼吁,为我们提供了线索。曾经在美国国会各种财务、拨款委员会工作了20多年的Parikh表示,他知道在座听众们的焦虑。


如果感到焦虑,要积极给自己选区的议员们写信,告诉他们自己的研究多么重要,对本地community多么相关,受到政府削减预算的影响对本地会造成多么大的打击。“请大家不要用网站上找到的套话格式给议员们写信,要摆出实际的例子、实际的数据,拜托大家不要写套话的呼吁信。”他还进一步解释,议员们要处理的选区事务千头万绪,如果用呈文格式,很容易被议员的助手们忽视。给议员办公室打电话是同样重要的举措。Parikh还说,虽然联邦层面会有总的政策考量,但对于每一个具体的科学家,努力为自己的科研争取保证,也是最容易让科学能继续服务社会的方式。


而要让科研诉求得到民选决策者的重视,科学传播能力又成了绕不过的门槛,而这正是闭幕全会上,从Science总编辑到各大科研资助机构的舵手们重点强调的“抗争”策略。他们既没有呼吁科学家们上街游行,也不鼓励他们停下手里的科研,而是要积极投身科普实践,让公众、让产业界尤其是让决策者们知道自己研究以及整个基础科研的价值。


这似乎回到了呼吁科学家们重视科普的老调长谈上,但你没有听错,科研领导人就是在集中强调这一点。 他们让科学家们站起来,不要坐回去,不是让大家上街游行或组建政党,而是让人们真正把科学传播作为当务之急。 不是为了应付基金中broader social impacts (NSF标书中固定格式,即讲明白自己科研的广泛社会影响) 的要求写流水账的科普,而是要深入自己社区中,让公众知道自己的研究对他们的价值,让公众知道为何应该支持自己的研究。前面讲到的欧洲研究理事会主席Maria Leptin呼吁科学家们要站起来,接着说的,正是如果科学家们自己不努力让占人口和选民大多数的公众意识到科学的价值,不要让他们只是认为支持科学是天经地义的。否则他们为什么会支持你?


而在几位嘉宾中措辞最为和缓的南非国家研究基金会的副主任Dorothy Ngila则强调了科学传播的另一层意义,那就是科研基金会自身需要向决策者沟通来争取资源。Ngila讲到非洲的很多科研机构和科学家长期依赖发达国家支持,缺乏向自己的政府争取科研经费拨款的经验和能力,特朗普新政恰恰提供了这样的契机,让“我们自己也要行动起来”。而要采取行动,首先需要把科学传播工作做好。


实际上,客观而言,美国科学家们也更需要“站出来”科普了。我们印象中美国科研成果科普的发达,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每个科学家都愿意科普,而是因为各个研究大学都有强大的科学传播体系。但支持这个体系的重要经费来源,其实是各种基金的间接经费。间接经费削减,首当其冲遭殃的是包括科学传播专员在内的各种科研服务岗。


但很显然,各大政府基金会的舵手们不是因为这一点人手困难而呼吁科学家们自己起来做科普的。在他们看来,科学家们科普本身就是科学公共性的主要体现。如今遭遇政府打压,科学的抗争并非是要走向街头政治,而恰恰是要继续高举科学服务社会的公共性大旗,而科普,就是扬起这面大旗的旗杆。


搭建科学决策网络与薪火相承


光有科学传播,对于支持科学显然不够,因为决策者往往有自己的特点,有诸多要考虑的优先事项,这就凸显了培训科学家提升政策沟通能力的重要性。而今年科促会年会上,数量最多、最受欢迎的恰恰是这类议题的活动,既有研讨会,也有工作坊,还有各种科学决策舞台,让科学家们用15分钟时间展示自己研究的重要性和需要在决策上进行优先支持的方面。


在我印象中,AAAS年会一向不缺乏各种致力于沟通科学与决策、科学与外交的工作坊,但这次年会上,此类研讨和工作坊数量明显增多,而且在整体会议日程减半的情况下,此类活动数量的增加更加显眼。


在众多做报告的嘉宾中,一个小型的公益机构得到了关注,该机构名为全国科学决策网络 (National Science Policy Network) ,已经有了上百个成员单位,超过3万名科学家注册,每年会举办上百场沟通科学决策的工作坊。该机构负责人在这次年会上,既作为圆桌嘉宾参加了一次研讨,也作为组织者专门组织了一场科学决策工作坊,为参会的科学家们尤其是青年科学家提供了诸多实用的建议。


而在闭幕全会上,各大基金会的主席们做出的另一个呼吁则是科学家们要更加重视薪火相传。一方面,眼下的困境会让很多青年科学家陷入甚至难以维持生计的困境,因为大量的博后作为科研主力,是依靠科研经费获得薪水的。另一方面,则要加大对本科生和高中生的宣教,不要让他们看到眼下的困难而把科学当做畏途。在全会的圆桌论坛主持人《科学》杂志总编Holden Thorp引导下,每位主持人都分享了自己青年时的成长经历、尤其是在选择科学职业时的机遇和困惑。


听着圆桌嘉宾们的分享,我一下子意识到,开幕报告上即将离任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主席Willie E. May花了一个多小时,大讲特讲自己的科研成长经历,其实也是有意为之。抱着找新闻心态的参会的我,当时觉得这个开幕报告太索然无味了,既没有叫板特朗普政府,也缺乏对国家具体科技政策的勾勒,反而会把自己作为一位黑人科学家的求职、升迁和搬家讲得栩栩有神。也许, 他其实是在鼓励占听众绝大多数的青年科学家,不要在纷乱的科学困境中沮丧和迷失。


这么一来,本次AAAS年会的主题“Science shapes tomorrow”看起来也别有意义。虽然制定主题时特朗普还没有当选,但科学塑造明天,本来就不仅仅意味着科学成果塑造明天,同时也意味着,科学自身需要为塑造明天而努力发展自身。而科学传播、参与决策、扶持后学、参与公共事务,这些本来就是科学共同体维系自身的题中之义,常态时如此, 面对“暴政”和“打击”,就更要保持这份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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