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信用、腾讯征信……你们在无照裸奔呦
征信实在是一个特殊而敏感的行业,在这件事情上,监管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松懈。
2年前,监管在个人征信上放了一个口子,想看看市场如何奔跑,结果整个行业就如脱缰野马,完全跑离了赛道。
如今,8家个人征信试点筹备了两年多,没有等来金灿灿的牌照,等来的,却是“目前没有一家合格”的末日审判。
我们从内部人士获知了监管的核心逻辑:监管为何全盘否定?对于征信行业未来发展的路径,监管圣意又将如何?
牌照诱惑
中国的民间征信体系,一直没有建立起来。
对于一个14亿人的泱泱大国,没有完整的征信体系,加大了审核和风控成本,导致众多行业发展受限。
2015年,国家正式开放了民间个人征信市场,号令枪一响,第一批试点的8家机构,开始撒丫狂奔。
8点被钦点的机构是:芝麻信用、腾讯征信、深圳前海征信、鹏元征信、中诚信征信、中智诚征信、拉卡拉信用、北京华道征信。
可是,规定的6个月准备期过去了,接着两年时间又过去了,说好的牌照,却遥遥无期。
大家望穿秋水,等来的,却是监管一剑封喉般的冰冷回复。
“8家进行个人征信开业准备的机构,目前没有一家合格。”在近期个人信息保护与征信管理国际研讨会上,中国人民银行征信管理局局长万存知称,“达不到监管标准情况下,不能把牌照发出去。”
“叮”,时钟仿佛被拨回了起点,一切归零。
实际上,除了8家试点之外,还有太多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里头挤。据万存知透露,在全国工商登记中带有“征信”字样的企业,就有50多万家。
这个河道里,挤进来众多数据公司、金融科技公司、企业征信公司,甚至一些放贷机构,都开始做“个人征信”。
“现在对征信的理解,存在很多误会。”算话征信CEO蒋庆军在接受一本财经采访时,反复强调征信的概念,是“共享债务人债务信息”,进一步解释,是“债权人机构,通过第三方机构,共享债务人债务信息。”
这个观点,和监管近期透露的征信原则,不谋而合。
“与钱有关的才叫征信。” 全国人大常委、财经委副主任委员吴晓灵表示,社会诚信与征信是两回事。
刘新海在《征信与大数据》一书中写道,征信虽然外溢的作用比较大,但边界比较清楚。不是发展引擎,也不是投资热点。
大家一开始以为,征信行业是一个千亿级别的市场,为了抢占风口,玩家争先恐后挤进征信航道,而如今看来,这条河道并不宽敞。
反观美国,征信市场发展百年,最终只诞生三家全国性征信巨头——如此来看,这个河道不仅不宽,可容纳的玩家,也寥寥无几。
而征信本身,也不是一个能迅速盈利的行业。
“真正的征信业务,5~7年不盈利很正常。”蒋庆军表示,独立第三方征信机构初期如要生存下去,往往需要做一些非金融信贷业务,但本身又服务于金融信贷业务的风控服务,来养活自己。
竞争异常激烈,盈利需要等待,但大家为何还如此醉心这场战争?无非就是牌照的诱惑。
曾经第三方支付行业,划出了这么一条有意思的航线:很多平台拿到牌照,供养牌照,牌照变稀缺后,再以几亿的价格售出。
恐怕,一些征信机构也开始打同样的算盘。
目前,即使是备案制的企业征信牌照,已叫卖到上千万,没有放开闸口的个人征信牌照,更是让人尖叫的瑰宝。
最终来看,这个生意最划算的部分,是牌照的兜售。
这场长达两年半的抢夺牌照战争,最终在监管的竖指嗔骂中,画上了冰冷的句号。
征信暗战
8家试点机构,为何都没让监管称心?
中国人民银行发文称,在个人信息保护与征信管理国际研讨会上,专家学者们达成了“三个原则”、“五项共识”。
据接近央行征信的知情人士程平新(化名)透露,所谓的“三个原则”,就是监管对8家机构不满的核心逻辑。
第一个原则就难以逾越:必须是“独立第三方”。国内8家试点,其背后控股母公司,大部分都已有或准备开展金融信贷业务。
“即做裁判员,又做运动员,这怎么可能保证客观公正?”程平新透露,监管对目前做得最大的芝麻信用,也颇有微词,“最多给子牌照,不可能给全牌照”。
如此操作的最大恶果,就是无法建立数据共享——自己是运动员,怎么可能让其他运动员服气?其他金融机构,一般都会拒绝共享自己的数据给这些征信机构。
“无共享,不征信”,蒋庆军表示,如果每家信贷机构都成立征信子公司,相当于在身边挖了一条条深深的数据壕沟,让征信行业被撕裂成众多孤岛。
第二个原则,是要在征信活动中保持公正性。
“征信产品主要用来解决信息不对称导致的信用违约风险问题。”央行副行长陈雨露解释,“不能当作把人分为不同阶层、不同群体的工具,也不能应用于某些低俗的社交活动。”
因此,普世性和公正性,是征信必有的基因——它必须“放之海内皆准”。
但目前,征信机构推出的产品,却很难满足这一要求。
“各家征信机构主要根据自身数据,得出一个信用分,普世性太差。”程平新一针见血的指出。
程平新举例称,芝麻信用的某些做法,不能叫征信,更偏向于“社会信用”。
央行也曾叫停芝麻信用分与首都机场快速通道的合作,质疑“芝麻信用分PK活动”的营销方式,还有支付宝去年的“圈子事件”,“这都不是征信业务,触碰了监管逆鳞”,程平新称。
而第三个原则:信息隐私权益保护,却是行业最大的暗疮。
业内鲜少有人知道的细节是,属于8家个人征信试点的腾讯征信,已从这场“挤破头的牌照大战”中淡出,而改为修炼内功。
据知情人透露,腾讯征信的负责人曾去向马化腾汇报产品情况,却被马化腾叫停:“这样的产品,不就是买卖个人数据吗?”第二天,马化腾就从“保护用户隐私”为出发点,要求产品停止开发,而如今,腾讯征信对外业务基本停摆。
人民银行副行长陈雨露将个人信息隐私权益保护,作为在个人征信市场准入和业务活动开展中,要注重把握的三个原则之一。
而中国的数据之乱,早就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一些公司,直接用爬虫软件,爬取海量用户信息,然后公开售卖。
而黑客们盗取的黑市数据,也在地下疯狂交易。
“目前,用户虽然主动授权读取通讯录等各种信息,但往往会被‘一次授权,多次使用’。” 圣数科技CEO赵玉新对一本财经表示,“另一个问题泛滥在‘被动情况’下,也就是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黑名单、灰名单的滥用。”
“很多所谓的征信公司、数据公司,实际上就是在倒卖数据”,某征信公司员工透露,这在行业中,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而大家争抢牌照,背后目的,也只是为了让数据买卖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有了数据,征信就必然能建立起来了吗?
实际上,监管机构对于“大数据征信”的概念,一直持怀疑态度。
程平新认为,征信的核心数据,只有一个,就是过往的借贷数据。在没有这些数据的情况下,使用社交数据、电商数据等其他数据,只能作为辅助判断。
现在所谓的“大数据征信”,说白了只是“大数据风控”,只是征信中的一个辅助工具,而非核心。
“大数据征信就如‘公奶牛’,是个伪命题。征信注重信贷数据,范围很窄,大数据看多个维度,范围很宽,两者底层逻辑是对立的。”蒋庆军一针见血。
“在国际上,并没有大数据征信这个概念,目前也没有任何人使用大数据用于征信”,世界银行集团IFC东亚及太平洋区金融基础设施技援线负责人赖金昌直言。
因为过于强调数据的维度,导致了大部分的征信公司,卷入无谓的数据抢夺战中。
“没想到,这8家机构实际开业准备的情况离市场需求、离监管要求差距非常大,”万存知说,“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对于所有的玩家来说,监管的这一巴掌,也是“始料不及”。征信这一池被搅浑的水,终于到了正本清源的时刻。
正本清源
监管的一锤定音,让民间征信两年半的努力,顷刻间归零,甚至面临“推倒重来”。
程平新透露,监管也确实已有“重新来过”之心,即将开放下一批征信试点。
“征信业服务有很多专业化、特殊化的需求,靠几个大机构肯定满足不了。”万存知认为,“比如持牌金融机构之外的领域,人民银行征信中心难以覆盖,需要培育其他个人征信机构来做补充,形成错位发展,功能互补。”
但试点不会多,因为监管层会“严控制数量”,防止信息分割,共享难度加大,又陷入信息孤岛的窘境。
目前,个人征信行业存在一个矛盾:有能力、技术的机构,没有公信力;有公信力的机构,比如政府机构,却没有动力、能力做更细致的活,推出更丰富的产品。
“其实监管希望一个有国资背景的第三方独立机构来做,来兼顾第三方和公正性,”程平新称,“结果发现没有互联网基因,效率和创新都不够。”
如何达到某种平衡,是监管正在深入思考的问题。
“最好的方式,是合作。比如国家做借贷数据收集,推出最基础的征信报告,民间来做具体的产品、技术。”程平新称。
万存知也支持“很多有共同意向的机构联合起来,共同申办一个是可行的”,一个人不能办,很多机构联合起来能办,甚至外资也能在中国办个人征信公司。
在美国,人们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建立了完整的征信体系,而中国,实际上从90年代才迈上了征程。
中国征信还如初生的旭阳,尚有一段漫长的跋涉。
“行业运行的轨迹,肯定充满了反复和试探。”程平新称。
征信太敏感,又牵涉到“信用社会”的建立,所以监管态度坚决,不会像支付市场一样,先放再收,也不会广撒牌照。
监管重压下,心怀不轨者,难以迈步;真心诚意者,也将负重前行。
这段漫漫长路,所有参与的人,都难言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