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管不严 腾讯天天德州沦为“事实赌场”？

或许从来没有人设想过，玩微信推送过来的游戏，会导致自己倾家荡产。这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事件却真实的发生了，或者说还在延续。

两年前，周静（化名）收到了来自微信推送的天天德州游戏，这一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打开了毁灭生活的潘多拉魔盒。直到在游戏里输光了辛苦积攒的五百万人民币，她才犹如棒击，幡然醒悟过来。

面对家人的斥责和质问，周静无言以对。

天天德州，是腾讯为微信和手机 QQ 量身打造的一款精品扑克牌游戏，以德州扑克为主题，玩家将游戏币(德州币)兑换为筹码进行下注并通过相应的规则决出胜负。

在这游戏里，周静一次次豪赌，又一次次败下阵来。倾尽家财后的她静下心来，反思这两年在游戏里的遭遇，才发现仿佛有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让她深陷泥泞，无法逃脱出来。自此，她走上了自己的漫漫维权之路。

据财经网科技记者了解，在她初期所建立的维权群中，17名游戏玩家输掉的金额高达2亿左右。如今，这个群的人数已经增长到了20多名。

部分游戏ID和涉及金额

这款颇具豪华赌场风格的拟真手游，能够让人体验赌场豪掷千金的快感。但再身临其境，也不过是拟真游戏，为何会让人真正倾家荡产？在周静的自述中，财经网科技记者也逐渐拨开其中的迷雾，得以了解更多的细节。

无法自拔的游戏 陷入疯狂的输赢

周静依稀记得，自己首先得到了系统赠送的数千金币，她进入了新手场。

但在牌局中，她不仅输牌会损失筹码，还会被腾讯进抽水（每局、每人都收取一定的德州币）。随着牌局的增多，以及抽水的消耗，她身上的游戏币会消耗得越来越多。

很快，系统赠送的金币被输光。此时，游戏界面弹出了充值的商城板块，按照游戏官方规定，1元人民币大约可换成1100游戏币。

充值后，她发现自己已然无法再进入低金币场。

在天天德州的“德州扑克”场内，按玩家身上所携带游戏币数量将牌桌分“白手起家”、“中产阶级”和“德州大亨”三大类。此时，周静只能转而去玩分数更大的牌桌，更大的输赢也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由于腾讯手游对ios系统手机使用者的支付设置了最高限额（andorid系统可以无限充值），周静的充值出现了问题，此时币商（游戏里按照一定汇率，用人民币收集、买卖积分，赚取中间差价的玩家之统称，应为平台所禁止，且属于违反行为）出现了。

在币商那里，周静意识到，原来德州币竟然可以兑换成人民币，币商会以7200人民币收取一亿德州币，再以7400人民币的价格倒卖出去。

金钱的诱惑以及大额金币桌牌的疯狂输赢让周静动心了。

回忆在这条路上走到黑的经历时，周静说到：“最开始只能被迫选择更高额度的牌桌，后来输红了眼，只想赢回来，就会习惯且主动去选择更高额的牌桌。”原本输到100万人民币就想收手的她，却因害怕家人发现自己银行账户的情况，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孤注一掷的道路。

“腾讯对于输赢没有限制。我见过输掉最大一把的是80亿，折合成人民币有56万。在贴吧里你会看到有些玩家甚至有高达100多亿的输赢。”谈及这些，周静心有余悸。这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将她推向堕落的深渊。

坠下深渊的玩家 究竟是谁在推你？

一款游戏为何会让普通玩家的心态从竞技、休闲，异化为实质的赌博行为，且导致了众多玩家倾家荡产，这其中的缘由值得探索。

在周静抽丝剥茧的分析里，她也指出了几个关键要素的存在。

其一， 是币商的存在。为配合游戏内大额筹码场的需要，大量币商充斥于游戏内，令德州币与人民币在线下形成极为便利的双向兑换。

期间，天天德州世界排名榜上位居前列的账号均为币商，他们会在头像上写有“XX在线”，并附有微信或QQ号，在游戏内散布大量买卖金币的信息，并长期将“汇率”控制在7200-7400之间。

他们身上携带几十亿甚至上百亿金币，并拥有众多小号。玩家通过第三方支付转账给币商后，币商与玩家进入贵族房开局，起身弃牌将金币转移给玩家。（由于是玩家先交易人民币给币商，币商再从游戏内转移金币，或玩家先转移金币给币商，币商再付款，仅靠币商的诚信来维系，因而玩家要承受极大风险）

其二， 是游戏机制本身，大额豪赌让玩家陷入疯狂。尤其是2014年10月，腾讯游戏官方设置了包含2万金币到2000万金币不等的十多个“必下场”玩法，极大刺激了玩家的投入。

周静透露，身上要有3亿的金币才能进入2000万“必下场”。在发牌前，玩家会被默认压1亿筹码在桌面，系统再会抽出2000万筹码放在底池，底池总共有1亿2000万筹码，这极大刺激了每个人用身上8000万筹码去博1亿2000万筹码的进程。丧失自制力的玩家疯狂跟投，一局2000万的“必下场”有时不到一分钟就能打完，几乎没有任何时间考虑打牌技巧和出牌策略，输掉几十亿游戏币的大有人在。

如果“必下场”还算是玩家之间的斗智力、动脑筋的竞技，那么在周静看来，每局结束的买AA压赔率（在桌面以外筹码内扣去，多大场就要买多大额度。例如，2000万“必下场”就要买2000万，买中赔40亿），斗牛压大小等等游戏无异于真正的赌场模式，强化了游戏的赌博性质。（注：这些游戏模式，在真正的德州扑克里均没有）

其三， 团伙诈骗及双簧的存在。多名事先认识并同时参与牌局的玩家，联合给普通玩家“下套”。使用盗号、外挂、“双簧“作弊欺诈等方式，并利用同场观牌的托儿干扰普通玩家的情况下，诱骗普通玩家落败，大量盗刷和骗取玩家的德州币。

屡次 维权 媒体曝光后终得回应

在此后的两年多里，周静去到腾讯现场投诉过，去反映充值、币商、双簧，甚至是世界排行榜、防沉迷机制等问题。但等来的答案终究令她失望，腾讯方表示并不知道币商的存在，也并未对她所提出的问题作出处理。

随后，她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对腾讯的拜访，在第二次跟记者上门时甚至得到了腾讯“避而不见”的待遇。

当周静指出明显的证据并且表示“可以现场演示购买”时，腾讯却回复“并没有办法认定排行榜上那些充斥着‘巨大LOGO并写明微信号和QQ号’是币商，不能认为身上筹码多的人就是不合理的存在，因此无法进行处理。”

充满期盼的投诉最终得不到腾讯的处理，周静决定寻求媒体的帮助。在媒体开始大量曝光天天德州涉嫌成为赌博场所时，腾讯终于有了回应。

6月20日，天天德州官方微信账号发布《腾讯向网络赌博等非法行为全面宣战！》称，“腾讯雷霆行动已成立‘ 打击网络赌博’的专业团队，全面向赌博等违法活动宣战，并将联动警方进一步重拳打击平台上的赌博团伙。同时，将全面加强筛查，对腾讯全平台中所可能包含的不法信息，进行严格审核与清理，并通过技术能力和风控模型加强防控，智能化识别涉赌行为的特征。”

7月18日，天天德州官网公告显示，天天德州将对未成年人、身份信息不完整或验证未通过的用户启用防沉迷系统。对玩家的连续游戏时间以及充值金额均作了相关限制。

同时腾讯方称，德州币仅用于具备记录用户游戏过程，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实际价值，官方不提供任何形式的官方回购、直接或变相兑换现金或实物，相互赠予、转让等服务。并且，已经取消2000万档的“必下场”。

7月21日，财经网科技记者就天天德州仍存在的大量问题与腾讯方进行了交涉，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已经成立专门的监管小组在打击网络赌博，但在鉴别币商这一块上，目前技术有困难，只能靠举报机制来侦查某一账号，对普遍性的账号无能为力。”并且，腾讯指出，“根据该女士过往的游戏币大量购买及售卖数据显示，‘周静’女士有可能并非正常玩家，可能在黑产网络中具有更多特别的角色。”

针对腾讯的质疑，周静显得尤为愤怒，“黑产业一员无非是指币商或者双簧。腾讯说出来的话很滑稽，如果我是币商或双簧，我已经处于犯罪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还要去投诉？并且，我的数据是有牌局公证书的，还有交易的证据。腾讯如果公然污蔑我是币商或者任何黑产业人员，那么请把之前被媒体曝光的那些币商的大数据拉出来，同时我也会保留控告对方诬陷的权利。”

她认为，这是腾讯在坑害举报游戏不良行为的普通玩家，转而在包庇纵容真正的黑产业人员。

整改之后游戏危害是否下 降 ？

腾讯的这一系列的整改举措，似乎并没有得到周静的认可，“我一直投诉，他们都没有处理。直到新闻媒体开始不断报道，才开始将这些问题进行修改。曝光后的急于掩饰，说明它这个游戏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而且，问题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

在周静的认知里，其他没有取消的“必下场”比2000万必下场赢得少一些，但同样非常刺激，并不是关掉2000万或者800万必下场就不存在赌博现象。周静曾做过统计，一分钟最多可以玩6局。若按照每局输掉1亿游戏币，一分钟最多可输掉6亿游戏币，折合人民币约4.2万元。

如前文所述，腾讯对玩家的连续游戏时间以及充值金额均作了相关限制。但在公安部、信息产业部、文化部、新闻出版总署《关于规范网络游戏经营秩序查禁利用网络游戏赌博的通知》明文规定，开设使用游戏积分押输赢、竟猜等游戏的， 要设置用户每局、每日游戏积分输赢数量。

一名老玩家给周静的反馈是，整改后，腾讯对于游戏只有8小时时间的限制，并未对游戏的输赢积分进行限额。

微信截图

此外，排行榜上充斥反馈是LOGO并写明微信号和QQ号”的账号虽不见踪迹了，但对于很多蹊跷的账号，周静仍然心存疑虑。

记者登录天天德州游戏，查看世界排行版发现，一些携带大额金币的账号胜率低的令人发指。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摊牌率非常高；另外一些账号胜率却异乎寻常的高，摊牌率极低。

通常情况下，胜率低、摊牌率高，意味着该玩家经常ALL IN，并且经常输牌。按常理推断，这名玩家在不断输掉金币，只有无数次再充值才有可能冲上财富榜前沿。如此输牌，还不断充值手握大量金币，难道就只是为了享受豪掷千金的快感么？

游戏截图

更有甚者，胜率为0%，其账户也盘踞在财富榜前沿，这样的用户情况可能有二：一是该玩家有钱、任性，就算是输光所有也愿意继续投入人民币；但更可能的一种情况或许是，这就是一名“币商”，它通过故意输牌的方式，将金币交易给其他玩家。

游戏截图

同理，胜率极高，摊牌率低的却又携带大额金币的账号，是否有可能是一个收购金币的账号？

游戏截图

当然，以上种种均属推测，并不属于可下结论的依据。但这些有悖于常理的情况，是否能引起腾讯的警觉？

币商是推动整个游戏利益链条的关键所在，又是否得到了遏制？

7月27日晚，财经网科技记者登录淘宝搜索“天天德州”游戏币，并与店主进行交谈，结果显示，依然可以在游戏中进行大额金币的转移。

7月28日中午，周静向记者证实，她与一名老币商联系，对方声称已经从事“币商”一年，现在仍可继续交易。（现在贵族房已被取消，可在1V1房进行转币）

聊天记录

在腾讯的回应里，我们了解到，“在鉴别币商这一块上，目前技术有困难，只能靠举报机制来侦查某一账号，对普遍性的账号无能为力”，利用技术手段来甄别和打击币商，是否真如腾讯所言如此困难？

整顿币商技术、成本上是否有困难？

带着上述疑问，财经网科技记者做了一个有关游戏的假定，请教大数据方面的相关专家，咨询利用大数据来进行棋牌游戏内“币商”的甄别，并用做为常规的监控手段，在技术或者成本上是否具有难度。

假定如下：

注册ID：1亿

活跃用户：10%

疑似币商行为：

1、经常出入特定房间（比如：1V1）

2、账户内存有大量金币

3、开局起身弃牌，大额输赢

4、在游戏内散布“卖金币”等关键字

5、头像内充斥类似QQ、微信等数字的账号

6、...

专家给出的意见是， 可以 通过各种维度、线索、特征以及算法来建立模型，作为常规 监控 手段实现难度不是很大 。 比如，可以根据跟踪游戏的商品交易情况，也可以根据关键词的频率以及时间点等确认。

他指出还有一种方法，就是 通过已经确认的币商行为进行对比， 即写好对比算法后，使用该算法对数据进行训练。如果有一批币商的账号已经被确认，可以分析他们的历史行为，存在一个库里。 分析其他玩家的行为时，可以跟库里进行比对，如果相似行为高，就可以确定这些玩家里有些是币商。

当记者提出“由于官方难以掌握和监控其线下交易行为，因此也很难以此作为证据，对相关账号进行封号处罚”时，专家却表示：“ 游戏 平台 可以联合百度、腾讯，获取线下的一些交易进行判定的。 例如，4399游戏和腾讯是有联盟的，可以获取腾讯相关账号的一些聊天记录。”

在6月20日天天德州官方微信账号发布《腾讯向网络赌博等非法行为全面宣战！》里便有这样一段话,“目前，微信及QQ共计16500余个涉赌聊天群进行限制群功能处理，并对一万个存在严重涉赌行为的社交账号进行限制支付或红包功能处理”。 这说明，腾讯其实是有可以根据大数据算法锁定小范围的疑似账号，再根据其线下的 微信 或 QQ 号交涉内容掌握其赌博行为的。

在成本方面，该专家则指出，这个如果游戏平台自己监控，一年成本在30万左右，一台服务器5万，开发人员一年25万。

如果利用大数据等作为一种监控手段，无论是从技术或成本上均不难实现，为何这两三年来，天天德州里的币商为何屡禁不止，究竟是为了保护谁的利益？

屡禁不止受伤害的还会有谁？

除了周静，还有很多玩家正在因为这个游戏东躲 西藏 ，逃避债主，不敢露面。

作为一个实质参赌人员，周静并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但她认为，腾讯应该要有合理的防控能力去识别赌博行为和作弊诈骗的手段。如果没有，就应该把管理机制控制得更严，比如国外开发的一款德州扑克游戏，防买卖交易做得非常好，哪怕是很小的金额转移，只要故意输牌，涉嫌转分给别人，都会立刻将账号封掉。

如果以上两点都没有做到，周静则认为，这款游戏应该进行停业整顿，没有净化之前不该再上线。“腾讯是中国首屈一指的互联网公司，那么多人天天用QQ、微信，推送出来的游戏连小孩子都可以接触到，不彻底解决掉问题，这个游戏就会害得更多人家破人亡。我之所以愿意站出来说话，是不愿意更多人重蹈覆辙。”

事实危害发生后谁来承担责任？

其实近年来，司法实务中对于依附于对局型合法玩过游戏并进行赌博如何定性并未形成统一的认识，但网络赌博只是物理世界的一个衍生，没有实质上的差别。

但也有相关通知规定，不得收取或以“虚拟货币”等方式变相收取与游戏输赢相关的佣金；开设使用游戏积分押输赢、竟猜等游戏的，要设置用户每局、每日游戏积分输赢数量，不得提供游戏积分交易、兑换或以“虚拟货币”等方式变相兑换现金、财物的服务，不得提供用户间赠予、转让等游戏积分转账服务，严格管理，防止为网络赌博活动提供便利条件。

在《关于办理赌博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也明确规定过，明知他人实施赌博犯罪活动，而为其提供网络、通信等直接帮助的，以赌博罪的共犯论处。

从周静的描述中可见，虽然德州币是虚拟道具，并不具备任何价值，但大量线下支付、线上交易的实际赌博行为正在天天德州的平台上不断滋生与蔓延。在这样一种危害的既定事实已发生，又没有更好的措施来处理的情况下，腾讯是否会考虑周静让其“停业整顿”的诉求？

并且，腾讯身为平台方，是否也该承担相应的责任或义务？财经网科技记者也将寻求专业律师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