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方“三驾马车”亲述:真实的创业合伙人是这样的
关于新东方“三驾马车”,任何富有文采的总结,都不如采访结束时王强的一句话,更能让多年来缠绕在他们之间的妖怪显影。
作者:张伟 张悦
新东方“三驾马车”再次聚首的最后一次努力,是在2009年3月5日,离开新东方3年的徐小平先生已经53岁,与新东方集团董事长俞敏洪先生在北京盘古大观超五星级酒店吃饭。他流着眼泪对俞敏洪讲了他经常做的一个梦。
“我说我天天夜里梦见你,梦见新东方这帮人在玩,我想跟你一起玩。”徐小平对记者回忆这次会面。这个富有的投资人露出委屈的表情,讲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一群大孩子一起玩,我跟着追他们,他们见到我就走了,不愿跟我玩”。
徐小平反复申明这个梦是真实发生的,“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他用“梦魂萦绕”等语意强烈的字眼儿表述自己对新东方的热爱,并两次强调:“俞敏洪没有回应我。”他此后声称的事实比“没有回应”更为糟糕,据他说,第二天,他又去新东方见了俞敏洪,后者脸上明显写着拒绝。几个月后,徐小平写信给俞敏洪,“收回了我当时的请求”。
“有一太平洋的话要跟俞敏洪说”
电影《中国合伙人》上映3天后,俞敏洪在自己北京的家中招待了徐小平和王强。约会是提前就定下的,与电影无关。席间,3个人只字没有提及这部被外界解读为“新东方创业故事”的电影。
在单独进行的几个小时的谈话中,三人分别表达了对电影的看法。
王强和徐小平都声称这部电影很了不起。5月31日早上6点多,王强一个人溜进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回想往事,想着我们当年是怎么一步步过来的”。第二天,他仍然沉浸在当年意气风发的友谊回忆里,淡化了那些因为利益和观点不同而导致的痛苦争吵。
徐小平则一次次借用别人的好话来评价这部电影。“陈可辛看完剧本以后说,徐老师,你这个剧中和中国电影都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你这里面3个男主角都非常高贵,非常可爱,中国没有这样的人。”也许是因为俞敏洪公开表达对电影的不满,他急于展示这部电影对原型的刻画是多么正面。
在一间杂乱的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穿着灰色t恤的俞敏洪对记者重申他对电影的反感,甚至不愿意评价。但他仍然忍不住对某些细节提出了批评,承认“有几个场景还是挺委屈我的”。这些场景包括他在创业成功后提议给自己分51%的股份,“这样两个合伙人当场就会走人,完全不符合企业家的逻辑”,以及电影中的主角成冬青为了阻止上市一个人增30%的股份,“你找死啊,商业中间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永远不可能的,当场拿刀子把你给捅了”。
这是他首次公开指出电影的不足。《中国合伙人》上映后,他的手机一天就收到1000多条短信,来自朋友和那些看过电影的学生。他“出于无奈”,在博客上发表了一篇公开回应,但关于电影本身态度模糊。
正确朋友
俞敏洪、徐小平和王强经常将彼此的性格不同称作“互补”。这只是事实的一面。
徐小平充满激情,他的演说自30年前起就总能激起人们的欢呼和掌声。他喜欢战略,用王强的话说,“新东方当时的很多战略都出自徐小平”。
王强的理想主义色彩则显得冷静。他读书量惊人(刚刚出版了一本谈论阅读的新书),“喜欢务虚”,思考理论问题,是新东方创始人中最不愿意接受“励志”教育的一位。
相比之下,俞敏洪并不是那类让人惊艳的精神领袖。他生性温和,坚韧,更加现实和谨慎。一个例子是,他“至今不懂得拒绝”。他承认自己“软弱”、“优柔寡断”,并且知道这对企业管理有害。
俞敏洪性格中流露出明显的现实主义。他能跟不喜欢的人合作,“通常不会露出让对方感觉到我不喜欢他。”他说,“我处在这个位置,没有办法分明地表露爱憎,否则我就没有办法做新东方了。”
自从1996年先后从国外回来参加新东方之后,徐小平和王强一直希望俞敏洪变成一个“正确朋友”——从善如流、忍耐、伟大。“你不仅要成为柳传志,还要成为蔡元培。”这是王强回国之前对俞敏洪提出的期望。
徐小平与王强分别提起范冰冰说过的一句话:“能经受多大诋毁,就要承受多大批评。”而他们指向的对象俞敏洪却是个自称对演艺明星毫无兴趣的人。这种反差无处不在。他们分别多次强调自己批评的正当性与必要性,用徐小平的话说,批评建议“我会发很多条短信反复说,那些把他折磨死的建议,我连续几年一如既往地提”。
沉默寡言、“从没爆发过”的俞敏洪,努力在言辞中淡化这种苦恼:“我对人的批评很快就会忘掉,也没有说有多严厉的批评,大不了就是他们天天骂我土鳖,农民意识,完了没有眼光,对一个企业管理者来说,这应该是算比较严重的。”
他也会流露出一丝懊恼,“把朋友请回来,完了本来是一起干事业的,结果弄回来以后最后事业干不成了,还天天吵架”。
的确是明星,的确是屌丝
1996年,俞敏洪创办的新东方学校收入已经在2000万左右,利润数百万。当他准备出国拜访已经几年失去联系的徐小平和王强时,脑子里想着的是两人的才华和耀眼光芒。
俞敏洪和王强1980年一同考进北京大学西语系英语专业,两人住相邻宿舍。两人风格完全不同,王强多才多艺,后来成为新组建的北大艺术团团长,是“绝对的风云人物”,而俞敏洪出身农村,对城市生活充满陌生感。因为都喜欢读书,两个人交往密切。
1983年,自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徐小平来到北京大学团委任文化部长,担任艺术团的指导老师,3人随后产生交集。徐小平至今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大三学生站在北大团委的筒子楼门口与他交谈的场景。
王强与徐小平都处在舞台的中央。他们至今相信自己当时是耀眼的主角。而俞敏洪很难举出什么辉煌的事迹,他为人和善,人缘不错,很长一段时间内包办了全宿舍的打水任务。他自筹资金创办了一本诗刊,办了两期就停刊了。俞敏洪让人印象深刻的事迹除了上佳的酒量以外,只有艰苦学习英语的韧性,以及娶到了一位被称为系花的太太。与其他两人不同,他的故事是一个苦孩子奋发图强的故事。
上世纪80年代末的风波之后,徐小平和王强出国。如今,电影《中国合伙人》又让王强找回了当初的生离之痛,“我当时也是立志不回国了”。王强回忆说,徐小平是最早走的。
国内这头藏着一个文艺青年痛下决心改换命运的故事。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事件是他扔掉了自己的所有诗稿。他曾在演讲中将此夸大为“付之一炬”,接受《人物》记者采访时,他说,那是一种演讲需要的修辞,事实上只是扔掉,“扔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没有真正像林黛玉把诗一页一页撕下来扔掉了,那个太有诗意了。我不会这么做的。”
如今,俞敏洪已经可以从容地分析自己的转变过程:除了克服心理上的障碍,还要经历语言的改变,从知识分子的语言变成跟公安局交流的社会语言。他被扔进了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想办法认识公安局的某一个人,再认识其他人,然后跟公安局的关系好起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吃饭聊天喝酒都很习惯,像朋友一样。”他说,但又补充道,很艰难,“谁要不信,就让北大的教授、老师去跟公安局打交道试试看”。
俞敏洪将此归因于生计所迫。但王强相信,俞敏洪天生具备与别人打交道的才能,一个例子是在大学毕业后,俞敏洪住的是单人宿舍,而其他老师住的则是双人宿舍。
毕业已经十几年,等到俞敏洪再一次出现在王强面前时,王强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在普林斯顿,我看学生都能认出他来,觉得很受刺激,他是有名气了。”王强说,“在北大的时候,哪有人认识俞敏洪,但是到美国没有人认出我来,只认出老俞,这反差太大了。”
“新西方”
当俞敏洪到加拿大时,徐小平处于失业状态。1993年到1994年,徐小平曾回到国内,创业办音乐学校,但失败了,又回到加拿大。这期间,不得志的徐小平甚至没有联系过旧日朋友俞敏洪。关于二人在加拿大的重新相聚,徐小平讲述的版本是“我哭着喊着求他带我回来一起做新东方”。俞敏洪的回忆则略显平淡:“他发现我在中国已经做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学校。当时我就跟他说,你在国外生活得也不如意,如果你还想搞音乐的话,你回来,我给你30万块钱。”
按照过去流传的故事版本,王强在美国的生活算是成功的。他出国后改读计算机专业,年薪7万美元,因此,甚至在王强表明回国的愿望后,俞敏洪还劝他仔细考虑。“这说明他对我负责,怕耽误我,我很感激他。”王强说。
事实是,王强此时早已厌倦了在美国的生活。在租来的两居室公寓的餐桌上,他告诉俞敏洪:我决定回去跟着你一起干了。王强描述,俞敏洪当时既兴奋又迟疑:“喝完酒以后我说咱们严肃地谈谈这个事。一开始他展示新东方非常兴奋,等到严肃谈,他反而沉闷了,因为他心里也没准备,把我们这样的人物叫回来,他人生面临什么?”
真实故事比电影更精彩。为了打消俞敏洪的疑虑,王强在俞登上回国飞机之前的一刻直截了当地向这位老同学“明志”:“当时我也是刺激他,我说老俞你要考虑,你一定要让我去新东方,咱们3个做,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直率地告诉你,半年以后我一定会在你的校门对面建立一个学校,做的是和你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个学校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叫新西方,校长叫王强。老俞一听,沉默片刻,他说算了,大家一起回去吧,就在新东方3个字下做吧。”
徐小平几乎是紧跟着俞敏洪回到了国内。俞敏洪结束与一个加拿大人的合作,将留学咨询的业务交给徐小平,“小平这下要大干一场了。”友谊和事业在这个时候达到了蜜月般的融合。电影中的一个经典细节可以在这里找到原型:“俞敏洪当着我老婆的哥哥说,‘小平很快会让我嫉妒的’,他真说过。这种兄弟般的情谊,对我那么深厚的期待和鼓励,那真是无比温暖。”徐小平说。
监管俞敏洪
那是一个好友重聚的喜悦时刻,俞敏洪和先期回国的徐小平带着一束花去机场接王强。3个人不约而同对《人物》记者讲述了同一个细节。就在从机场回俞敏洪家的出租车上,王强突然严肃地问俞敏洪:“你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如果将来我们比你赚得多,你能接受吗?”
在俞敏洪看来,这意味着信心的宣讲。而在王强和徐小平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姿态展示:他们不会是俯首听命的打工者,仍然是大学时代不假辞色、充满质疑和拷问的挚友。
大学时代的交往习惯顽强地保留下来。“可能老俞的痛苦就在于此,他始终无法建立起绝对的领导权。”王强说,“我很难想象突然毕恭毕敬地叫他‘俞总’。我们摆脱不了大学时对他的印象。我宁可自杀,或者他杀。别人可能完成这种职能(身份)转换,但我们3个从来没这习惯。”
徐小平接受记者采访时,曾将对俞敏洪的批评与国家政治中的监督相类比,“一个国家的活力是靠不同观点的交锋和辩论来实现的”。
与他一样,王强也自如地在3个合伙人的关系与政治博弈中的关系间来回切换。他表示自己“痛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哥们儿义气”,因为那是中国人情中虚伪而无实质的东西。他表示,自己在治理企业上不如俞敏洪。“我对权力真的没有欲望,但是我对监管权力有巨大的欲望,我的乐趣更在于监管。”
王强在新东方的会议室里推动了两件事,一是要求手机关机,一是禁烟。
禁烟是王强感到满意的事。起初,新东方很多工作人员抽烟。开董事会时“看不见对方,云山雾罩”。他第一次发难引发了争吵,王强使用了他此前此后多次使用的摊牌术。他要求董事会投票,要么禁烟,要么他离开会场。俞敏洪也使用了他的惯常方法解决这一争论,用王强的话说“各打三十大板”,既肯定了王强的意见,又说这次会议并不正式,抽一抽也可以。
王强制定了禁烟措施,第一个罚款对象是俞敏洪的母亲。在新东方初创时,这名早年的万元户、自小对俞敏洪严加教育的农村妇女进入新东方协助儿子。王强因俞母在走廊抽烟,罚了她两百多元钱,然后马上作为典型在全公司推广。“但我忘了是老俞他妈给的钱还是老俞给的钱。”
长达几年的“改革”针对的问题之一是“家族问题”,其实质是“母亲问题”。俞敏洪的母亲李八妹在学校周边办起了餐馆和日用品小卖部。渐渐地,李八妹神奇地将新东方下游产品的含金量开发了出来—把学校住宿班的食堂、学校教材印刷、教师录音磁带采购等业务拿下,到2000年底做到了1000多万的流水。李八妹将新东方视作俞敏洪的家族企业,在人事和经营问题上多有干涉,甚至经常像过去在江阴家中那般训斥俞敏洪。
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1997年夏天,“三驾马车”在李八妹开的饭馆包间里吃饭时,俞敏洪听见外面散座处母亲又哭又闹,徐小平和王强都看不下去了。王强说:“敏洪,你能不能对你妈发一次火?镇住她,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俞敏洪站起来向外走去,叫了一声“妈—”, 然后当着屋里屋外的一大堆人,“扑通”跪下了。
徐小平没有如愿回到新东方,而王强也拒绝再走回头路。徐小平曾向俞敏洪推荐让王强重新回新东方董事会,俞敏洪说“小平感谢你解开我一个心结,以前我都得把你们两个人一起考虑”,言下之意,两人一起回变动太大了。但王强在电话里直接拒绝了俞敏洪的好意,他甚至逼迫徐小平,“如果你还想着回新东方董事会,我就不跟你一起做‘真格基金’了”。
2010年,徐小平成立“真格基金”,并邀请王强成为联合创始人,两人都感觉重新找到了方向。俞敏洪也参与了对“真格基金”的投资。他将此视为3人友谊延续的证明之一。
王强和徐小平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新东方和俞敏洪。王强在离开管理层之后的4年为新东方开了几百场免费讲座,“你想除了友情还有什么解释呢?我要以一种问心无愧的方式离开这个舞台。”
2012年7月,做空机构浑水公司唱衰新东方,许多大投资人询问徐小平,“半夜两点钟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真相,但是我说,买!买!绝对没问题!事实上,听我话买的人都赚钱了。”
俞敏洪不在的时候,俞敏洪经常成为徐小平和王强的话题对象。甚至讲起俞敏洪“发火”的故事时,王强也带着开心的语气。他说,有一次,俞敏洪被母亲惹得生了大气,在外面发火扔了手机,还砸到王强的车上。
“你看他非常理性。”王强说,“老俞是有超人的掌控能力,他的车也在旁边,怎么会扔到我的车上?手机没摔坏,我的车倒受伤了—又不是因为我刺激他。”
在俞敏洪看来,跟以前相比,徐小平和王强对他的批评与之前变化不大,“王强比较含蓄,徐小平比较直白,因为徐小平他就一直是以批评我为他的乐趣”。但现在这些批评听起来更容易接受,一方面“会更客气一点,因为没有了现实中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也不再夹杂很多个人情绪。
对此,他的两位好友和昔日合伙人的态度未必如此淡然。
“我在微博上发了很多话,关于那么多知名企业因为战略失误错失了发展机遇,都是给‘那个人’看的。”徐小平说。他后来又说,有些话“只要那一个人听懂就行了”。
这3个人仍然不时强调已维持了30年的情谊是多么重要,话语风格各异,意思如出一辙。“结果是好的,过去的争执就不重要了。”这是俞敏洪的说法。王强形容3人的友谊,“就像一个少女通过结婚变成一个少妇一样,她失去了少女的那种单纯的美,她可能获得了少妇的这个成熟的美”。徐小平则以特有的激情洋溢的言辞称俞敏洪是“我尊敬的企业家,我热爱的朋友”。他说,友谊“建立在打造新东方的烈火真金的锤炼之上”。
“小平的身上体现一个什么叫做大的爱字,这是我从他身上学会的。老俞我从他身上学会了坚毅,百折不挠,这些都是我人生中做事的时不时要回在脑子里的这么一个标杆。”王强说他今天在“真格基金”觉得非常快乐,这缘于徐小平率真的性格,“我是30年少见这样的人。我坦率地讲,这一辈子,如果我这一生,要有一个最重大的事情要托付给一个人的话,在朋友中我可能想象的第一个人,或者没有第二个人,那就是小平。他真是没法掩藏。”
“那俞老师呢?”记者问。
“我不会托付给俞老师。他思考太多了,我读他很费解。”
王强感叹,在看完《中国合伙人》之后,他终于能清晰地表达自己关于这份友情的看法。
“友情跟荷尔蒙一样,特点是野性、没有原则,友情的野性需要与公司治理所要求的游戏规则,与强大、冰冷甚至残酷的理性碰撞,被程序正义的理性驯化。否则,友情不足以支撑一个企业的正规化治理,一定会分崩离析。如果友情能在这个前提下接受驯服,他就会变成冷冰冰的理性之外的的一个取之不尽的资源。”
事实上,这段关于友谊的富有文采的总结,远不如采访结束时王强的一句话,更能让多年来缠绕在新东方3位合伙人之间的妖怪显影。
“想想老俞也挺心疼的。”王强突然说。他强调,这句话,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当面告诉俞敏洪。
&
来源:整理自《人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