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李海鹏:新媒体环境低级而恶劣,版权问题突出
就在这个月,又一位传统 媒体 大咖离开了自己坚守了20年的行业。李海鹏,《时尚先生》的总编辑李海鹏,中国新闻特稿的第一批实践者之一。正是他最初在《南方周末》写的数篇有影响力的特稿让这种高成本、低产出的新闻形式后来在中国媒体行业里盛行。
不过不同于大部分媒体转行者,李海鹏并不是去某个品牌做PR,或是去 投资 公司看项目,而是加入了韩寒的亭东文化,投身于影视行业。
这个转型虽然很新颖,但并不令人惊讶。去年年末,李海鹏带领的《时尚先生》特稿实验室发布的一篇17000多字的文章《太平洋大逃杀》被乐视影业以百万的价格购买了影视改编权,准备拍成电影。
在中国,这是第一次,一篇新闻稿件被当成IP直接变现了。而在这背后的,是影视行业的爆发,以及剧本的匮乏。媒体生产的高质量真实故事很自然成为了影视资本的猎物。继《太平洋大逃杀》之后,《时尚先生》又卖出了去年另一篇特稿的影视改编权:《黑帮教父最后的敌人》。
关于李海鹏的新工作,以及他如何看待离去的媒体行业,界面新闻最近跟他做了一次专访。
Q:作为亭东文化的首席内容官,你接下来的工作主要是什么?会给亭东现有的业务带来什么变化么?
李海鹏: 我的工作主要会有三块。一个是《One》这个内容平台,如何提高它的质量和流量。不过我对这个事情兴趣不大。我不认为媒体平台是个好的 商业 模式,在上面发更好的小说,把流量KPI做的更好,然后呢?你不就是贴广告,做电商么?顶多再出几本书。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第二块,做内容的变现。这是独立于《One》的另一个体系,我们做故事的生产、采购、作家签约作品的代理。公司目前已经签约了20多个作家。这个业务也是跟影视产业,包括跟亭东影业衔接最密切的,我们为它们提供故事和IP的储备。
然后在亭东影业那块,我的工作是比较浅层的。电影剧本筹备的前期,进入制片环节前的阶段,我会参与剧本的讨论。
Q:似乎现在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在做IP,为什么这么火?之前你做特稿的经验是你转行做IP的优势么?
李海鹏: 现在影视行业越来越 金融 化。今年上年电影市场表现虽然低于预期,但赶上美国的电影规模是一定的。这个时候对故事、IP的需求非常旺盛,但现在几乎没有最好的提供者。做IP也是最容易操作,谁都能看懂的一个模式,就是你看重一个小说觉得它有利可图,就低价买来,再高价卖出去。
在中国IP特别火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在美国好莱坞IP就很火,因为竞争越来越激烈,用IP做电影风险比较低,中国在学这个。另一个情况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故事创作能力比较弱,对IP的依赖就更强了。不过我们现在很多IP,用韩寒的话说是空壳,没有故事、没有内容,后来找编剧硬往里面塞内容。反正就是生意色彩越浓、IP的重要性越大。
特稿跟影视搭边是我们卖了两个特稿IP,影视圈的人才知道,做特稿跟做影视故事是一回事。在中国的电影市场,我觉得大家对于故事的判断力和操作能力一般。文学、故事是我的基本能力,相信这个优势即便放在影视剧本这个专业域依然是优势。特稿跟影视之间的关系,就是本质是一样,都需要一个好故事。
Q: 特稿变现这件事情对媒体行业有带来了什么影响么?以后它会成为新闻特稿的一种新模式么?
李海鹏: 特稿在中国经历了好几次变化。最早我在《南方周末》最开始写了几篇稿子带来很大的影响力,当时大家觉得太好了,后来到了大概2008年,《南方周末》内部对这个东西开始抵触,觉得如果不揭黑,这种文学性的新闻没有影响力、没什么价值。再后来,网易、新浪这些 新媒体 起来,媒体又开始认为一般的新闻内容是可替代的,特稿门槛高不可替代,能体现品牌,大家又开始做特稿。网易的人间,新浪的谷雨都是这样,基本上就是不知道媒体能做些什么不一样的,那就做点特稿吧。特稿想变现、进入影视,这是以前不存在的一种新模式。
我觉得这件事情的最大价值是让大家看到内容本身的变现是可以超出平台的。比如《太平洋大逃杀》这篇文章,在我们的 微信 上的数据达到12万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干掉了,被删除了。当我们卖给乐视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这篇文章在微信的阅读量是3000万。这些阅读量都是其它微信公众号抄的,只有个别几家找我们要了授权。
作为一个媒体,如果我们要流量的话我们就吃了大亏了,3000万只有12万是我们自己的,你就挨个去举报吧,举报完了呢,你得到啥了?你还是补不回来,下次人家还是抄,中国的版权环境就是这样。
在流量上,自从有了 互联网 ,媒体就一直是吃亏的。比如我在《南方周末》的时候,我们做一篇稿子成本很高,但新浪用极便宜的价格,比如一年15万,把我们一年的报道买了,然后就发了。那时候我们都是靠流量,但新浪的流量比我们多,只要合作我们就是吃亏,不合作又不行。现在靠流量变现这条路在中国就更是凄惨无比了,现在今日头条就是过去的新浪。我也认识张一鸣(今日头条创始人),我一直就说他不是强盗是什么呢?
但是如果有影响力的内容可以直接变现,有了这一环,我们看待这件事情就可以换个角度,把其它抄袭的人都当成展示平台。虽然他们占了流量的便宜,但最终这个品牌还是你的,是当有人想来卖的时候还是来找你。IP对媒体还是带来了价值的。
Q:不过除了特稿,其它新闻内容几乎都没法享受IP变现这个红利,还是要继续吃亏啊。
李海鹏 :是的。现在整体环境很不好,也不能说不好,是混乱。现在的情况是传统的媒体形态已经不行了,新媒体时代来了,但是在新媒体时代的早期。情况是混沌的,没有稳定的市场、资本、读者、生产内容的媒体平台。大家都没有一个好的体系观念。
这个时候大家就变得比较原始,唯KPI论。但KPI这个东西,我们做媒体的时候就知道,一个KPI和一个KPI是不一样的。比如《时尚先生》的一个发行量和《故事会》一个发行量的含量是不一样的。但在新媒体早期,这些区分是不存在的:定位不存在,分层不存在,读者的划分不存在,发行不存在。将来会存在,这是人性的需要。但是今天不存在。
Q:所以你对当下的媒体环境很失望,不愿意继续做媒体了?
李海鹏: 今天做媒体,就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它不是一个高级市场,是一个低级市场。就有点像我以前是做爱马仕的,突然有一天你让我去动物园批发市场摆摊去。然后所有的包都卖5块钱。这个时候你卖爱马仕当然也可以卖的好一点,也有聪明的人会觉得你不错,但是你受得了这个事么?这个性价比就很低。
传统媒体本来在新媒体时代可能还是有机会的,可是我们国家的版权问题太糟糕了。国外的传统媒体也是危机重重,但中国的传统媒体可能要快死没了。
之前大家有一阵都说内容 创业 ,然后过了一阵又说内容创业的风口过去了。为什么说内容创业的风口来了,就是因为市场有需要,但没有内容,可是为什么后来又没了,因为创了半天没创出东西来。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内容创业一团混乱,没有规则,水准极低,但竞争又很激烈。
Q:除了版权,你觉得还有什么其它原因造成了现在媒体环境如此恶劣么?以后还有希望么?
李海鹏: 这里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觉得是微信。现在的发行越来越变成微信公众号和朋友圈的分享。朋友圈分享完全取决于我的人际关系。可能因为工作关系,我会加很多跟我兴趣、爱好、品味完全不一样的人,然后他分享一个东西,可能标题很吸引人,我就点进去的,但其实这根本就不是我需要的东西。这跟过去那种,我是时代周刊的读者我就订时代周刊,我不会订纽约客,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比如说Vice是个非常好的媒体,充满个性,但是到了微信公众号里,它和咪蒙有啥区别呢?
永远是你呈现的方式来决定你的内容。之前是有印刷,才有大众媒体。现在有了屏幕,屏幕里面有个叫微信的App打开率巨高,其它App打开率巨低。微信就变成了一个像局域网的东西。那微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公众号,生产工具就是一个后台。那是个极其简陋的东西,媒体的创意很多东西在里面都是无法实现的。它就这么大一点儿屏幕,它就不适合阅读。
但我相信这是新媒体时代的必经之路,是迈向更好的一个时代的早期阶段。它最终会有一个比传统媒体年代好很多,创意形式更丰富的年代,只是不是现在。我们要看到这个世界变化的东西,也要看到它不变的部分。比如咪蒙其实就是一个受欢迎的专栏作家,但你说咪蒙会成为《纽约时报》么,它不具备那样的可能性。现在处在新媒体新技术的变革阶段,一切都是因为有了iPhone,有了App,然后有个打开率非常高的微信。这一切都不是必然的,不是说我们永远接受的就是 手机 ,或者我们在手机里面愿意接受的永远是App模式,微信也不是永垂长青的,微信公众号也不会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必然的逻辑。现在虽然是这个发展产生的结果,但它不是唯一的结果,不是未来。
Q:那你转行做影视,虽然本质还是做内容,但毕竟是不同的行业,困难也不会少吧?
李海鹏: 你签下来一个作者,然后让作者创作出一个受影视追捧的作品,这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如果说做媒体是一条充满炸弹的道路,我觉得这条路虽然难,还是可以走的。
我现在很焦虑啊。虽然我认为做非虚构和虚构故事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做文学故事,但这只是我认为。毕竟在非虚构领域,我做了那么多年,大家都认可我,在虚构故事领域,我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圈子,我需要让作者相信我,听我的,这就是个很大的挑战。这个圈子基本上就是没有名气的作者写的真的不行,有点名气的都非常拽。
影视市场膨胀很快,人才不够,从周边行业吸收人才,我也是其中一份子。能不能干,以后事实证明,我也不好说。
李海鹏和韩寒 图片来源:亭林镇工作室
作者:郜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