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以及周子敬的人生命题
1 七月份北京天空出奇地蓝,隐身在建国路万达广场北侧的写字楼群,在周日下午,透出一股中央商务区里难得的闲适,楼宇间马路以双向单车道为主,车开不快,过马路自然也不必着急——这或许是全北京行人闯红灯频率最低的一块土地。 垃圾桶中未及时收走的快餐盒发酵后的浑浊气味,融合着厕所马桶冲水声,是从楼道深处飘来的,还混着些烟草香,此时我刚从电梯上到25楼,这里层高有限,吊顶的石膏板已多有裂痕,似乎触手可及,内嵌的排风口扇叶上,糊着一层油腻的灰尘。 楼道白漆墙壁已经泛黄,斑驳着大量刮擦痕迹,门牌号也标识不清。最终是玻璃门上贴的两张A4纸拯救了我,在印刷有「本公司不扩租、不搬家,勿扰」之外,另有以水性笔手写的「这间就是2506,没错」。这种跟访客随性互动又自嘲的态度,与我设想的该公司团队文化多少有些契合,尤其是考虑到,上述两句话均以三个感叹号结尾,挺有冲劲。 周子敬 出现时,就套着一件圆领Tee,随身物件只有三样:手机、Kindle与一个硕大的,颜色略浮夸的蓝牙耳机。他这大约是互联网圈子混久了的投行人的经典形象,不论事业离「金融家」有多远,总之衣着样貌不肯屈从便是。 当然,从其挑选的写字楼也能看出端倪,虽然还在从事传统FA(Financial Advisor 财务顾问 )服务,但在 以太 资本官网上,找不到一个「投行」字样。 采访约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相比朝南的那一排阳光过于充足的房间,这里反倒更舒适一些,但由于这些会议室占用了所有对外的窗户,导致整个工作区白天始终处于混沌的光线环境中。门外的一个工位上,散乱地摆着茶杯、纸抽、电脑以及一摞文件,满桌满柜的杂乱,却自有主人的秩序,似乎处在一种经人整理便会遗失东西的状态里。 我垂首默念,可以,这很互联网。 博望志第三次采访时终逢工作日,整个公司内充斥着未经细致雕琢的匆忙,忽略掉工作日常与细节,在早期项目融资这个单点上,以太期望卖力打透,周子敬告诉我,6月份,全公司撮合完成了60单融资案——对FA来说,是个挺夸张的数字。 财顾业务的增速有没有超乎周的预期,我不知道,但他肯定又被推回到起点时就做过一次的选择,更赚钱的大案子,你做不做?
2 「我去叫‘女神’(过来),你先坐一下。」 负责联络采访的马天浩出去了,他告诉我,在以太公司内部,同事都管李悦叫「女神」,已经是两个孩子他妈,却仍然年轻漂亮。李悦是以太资本联合创始人,对媒体采访这事,她并不那么自在,在回答每一个问题前,都会有短暂的神色游移。 她告诉记者,自己很少去外面做什么「PR」,「我很少去说什么东西,这么大岁数了干嘛啊天天的,有周子敬就行了。」 不巧的是,被寄予期望的周子敬也常常把应付媒体当做「任务」,这种别扭的姿态,必然是企业品牌宣传的掣肘,看到我对「单月60个案子」的数量表示惊讶时,周便顺势将其归结为「品牌短板」。 「其实(以太)做了很多好案子,比如映客、知乎、达达,都是独角兽公司,可外界就是不知道啊。」 「你们自己有媒体业务,为什么不去宣传这些东西?」 「……种种原因没做好。」 名利二字对周子敬的现实意义大不相同,他说自己对名不看重,真不看重,因为这个东西,随时可以破灭掉,而关于利,则「一点都不抗拒」。 淡薄名利本就是高姿态,有选择地淡薄,让他更显得体面一点。 周子敬此人今年33岁,可能这就是他的黄金时代,几乎每个处在这一时期的青年人,都想实现自己的「价值」,想体面,还想优雅地体面下去。可王二说了,生活就是一个缓慢被锤的过程,关于优雅又体面的奢望,最终真有多少人能得偿所愿? 周倒是有分寸,博望志的采访里,他没把话说满,也不排除年纪大了某日突然「开窍」,对名声陷入狂热。他对此的假设里,逻辑上又很严密:年轻的时候,什么都能改变,名声无所谓,等老了,可能会发现很多东西你要抓住,不然就没了。
3 虽然以太资本还在成长期,可周子敬似乎在度过一个没太大难度的人生阶段,名声没兴趣,求利又太容易——按多年老同事、以太投资总监彭然的说法,他早就财务自由了,单单一个今日头条的天使投资,就给他多少回报?当然,在那一单投资里,周的投资方式,更让人瞠目。 周子敬认识张一鸣并决定投资这件事,发生在他第二次进入华兴资本不久时。我曾疑惑,一个职业生涯初期被切成碎片化的投行新人,哪里来的资本做天使投资?周告诉我,他是借钱投的。 我当场有点接不上话,这简直是犯投资大忌。 这个行当里,每个人都会大言炎炎地告诉你天使要靠大数法则,他却在连产品雏形都没拼凑起来时,负债押注张一鸣。按周的说法,投的时候也「没想着一定要成」。 他对此有一套算法,其基础认知在于,投资这个行当的核心价值观就集中在Portfolio上,即投资组合,这是最「硬」的东西,甚至高于作为一个财务顾问做案子,那么对张一鸣的投资在当初就当花钱买职业发展了,不赔就行。「简单直接一点说,在创投圈说谁牛掰,凭什么?肯定说(他)投过好项目。」 至于个人财务压力,他不在乎,在与博望志的谈话中,周子敬也做了很多次淡化「赚钱」这件事的尝试,钱的话题,他接茬不多,「赚一定数量的钱,在这个行业还是相对容易。」 总起来说,所有赚钱、Portfolio的这些问题,在他心里被纳入了一个叫做「世俗目标」的范畴,这个名称,他起得很有意思,你也可以想见,周子敬将自己的真身置于边界的哪一侧。
4 全部采访结束之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以太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我李悦在内部一个会议上,当着很多员工的面,掉了眼泪。据说当时她的话头似乎是由那次采访而起。 在会议上,由李悦牵头的以太的财务顾问团队,终于拿出了既定目标之上的成绩单,压力释放下的情绪流露,可以理解。让她触动的点在于,采访中她曾被问及职业追求问题,作为一个投行人,难道不应该单纯追逐「戳在那,能让人记得住」的大型明星项目吗? 在2016年的夏天,很多事情已经发生,很多事情将要发生。但在将要发生的事情里,看起来周子敬和李悦已经把「成为投行家」这一项暂时拿掉了。至于多年之后,是否还得回到这条单行道上来?不知道。 按照一般业内的理解,以太资本应当被定义为一个「新型投行新军」,讲究论资排辈的金融业内,两个‘新’字背后代表的自然是一定程度上的竞争力缺失,因此从多数财顾忽略的早期项目着手是必然选择。 但周子敬、李悦和彭然分别在采访里对此予以否认,在这些人里,没人认为以太团队没有经营一个「精品投行」的能力,其中彭然显得更加乐观一点,「估计能做到(行业)第二名,可是做到那一步,也就没意思了。」 按他们的描述,2014年周、李二人离开华兴成立以太资本,做完手头现成的几个B、C轮项目之后,他们就开始主导将财顾业务重心转移到早期项目上来。 「就‘生’转过去了。」周当时甚至要求身边同事将手里的大案子停掉,全部转型。这当然意味着团队眼下要放弃一部分收入,那个阶段,以太资本的创始团队所有人的月收入掉到1-2万元。 与团队博弈的条件,周子敬说他靠的是期权池,而既然涉及到权益的价值,以太资本公司自身便必须被拿到资本市场上来。国际投行在二级市场上向来不太受待见,周显然要为以太在中国寻找不同的打法,「我觉得可以有一些不一样的做法,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可能更适合理解为「不好说」,他应当是有准备的,比如启动以太优选App这种新的产品形态,比如整体概念上「去投行化」。
5 从周子敬对外宣发的照片中,甚至他的微信头像上,都能看到一个标志性的笑容,由于近几年他总是习惯于将头发贴着头皮剃很短,这份笑容甚至会显得有些富态。我猜这可能是有意为之,按彭然的说法,「子敬不笑的时候,其实看上去有点凶。」 周最让彭然称道的,是其情绪控制力,共事多年,彭极少见到他有明显的情绪表达。 所以,当周子敬向我旗帜鲜明地抛出对投行这份职业的理解时,反倒有些令人意外,他的那句话是,做投行生意「没有工种之别,只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是小朋友就做小deal,资深一点的就做大deal,再牛一点,就做更大的deal…」 我猜,在北京上海很多高档写字楼中,每一家投资银行的门口,仍然在不停地闪过频繁出现、又长久消失的员工身影。财务顾问本就是一个适合小团队单打独斗的职业,人员流动的事情总在不停发生。但周子敬和李悦意料之外的是,二人离开华兴资本的过程,被一家当时声望正盛,如今业已消失的报纸放大给整个行业知晓。
对我这个创投口的记者来说,这是二人成名的过程,对他们自身来说,却不啻于一个麻烦。甚至如今面对博望志,周子敬仍然不情愿谈论那次离职与纠葛。
「回头看,可能当时在沟通上,可以做得更好吧。」
6 周子敬早年有过一次创业失败的经历,涉世未深的清华硕士带领一批几无投入感的员工,选择了一个甚至没有散伙饭的无言告别,所有人领完最后一笔工资,散场。 他把以太资本视为自己唯一一次「想好要什么」的选择,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周说他不知道。他用以太资本承载了看似有些过大的人生命题,甚至会把「人生的意义在哪里」这种问题的答案,寄托在这家公司身上。 「你通过工作,能得到那个答案吗?」 「我觉得是能得到,你可能觉得比较虚,但这是我真实想法。」 周子敬说他开始理解,很多人真的是想「改变世界」才去创业,但他没说——可能是没好意思说,自己是不是有同样的企图心。关于AlphaGo赢棋这件事,周也有些奇思,他觉得人生有延续,文明也有,即便人类文明有一天被机器文明终结,也是好事情,「那就是我们的延续。」
「所以,我能对社会,文明做一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