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复:经历死亡这一课 学会看透和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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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平等的,一切以量化的判断,让我只看到最优秀的创业者,只和顶尖的人交流,这是一种傲慢、骄傲的心理。所以现在我会以更平和的心态,把我的时间合理分配给不同的人。

——死亡是必然的,也是要直面的。重要的不是我们何时会死,而是应该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中最特殊的一天来活着。

7月初,李开复用一整天的时间密集接受了数家媒体的视频采访。坐在台北家中书房的他,从视频镜头里看起来精神不错,依然笑容满面,温和有礼。尽管此时的他刚刚康复,仍然需要休息,但还是慷慨地给了每家媒体单独采访的时间。这种紧锣密鼓的安排势必会让他耗费更多精力,以及不断地重复他在新书《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里写到的话。

《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是李开复的第六本书,他在自序里感叹,“我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出版一本这样的书”。

52岁生日前不久,李开复被医生宣判为第四期淋巴癌,不期而至的阴霾让他被迫抛下工作,与死亡交手,重新反思生命,反思自己的人生到底怎么了。任志强在推荐序言里笑称,李开复的新书写了“满满的一锅鸡汤”,让他看得双眼酸涩,唯有面对“死亡”,才能真正考验一个人对生命与人生道路的认知。

6月30日,李开复在微博上发了一则好消息,“最近两次检查都看不到肿瘤了。”他发了好几张自己化疗期间的照片,左颈部下方装上人工血管时,他冲着镜头龇牙咧嘴,如今看来却有自我解嘲的意味。他学会了感恩,感谢鼓励自己的众多网友,自诩为“李康复”,也感谢那些质疑他并没有患病,只是拿癌症炒作的网友,“因为你们的‘祝福’成真了。”

除了最亲近的人,没人能看到李开复患病时的愤怒、焦虑与绝望。当他重回公众视野,人们又都惊讶于他的神情与状态变得平和、豁达。他过去温和儒雅的外表没变,甚至一头浓密的黑发也没有丝毫减少。但他开始真诚地在新书中袒露自己的内心,那里面藏匿着偏执、骄傲、对名声虚妄的追寻。他感激老天让他在人生的中场患癌,修这一堂死亡学分。

过去的李开复是同事眼里“希望单位时间产生最大价值的人”,他对自己的要求苛刻而狂妄,“最大化影响力”、“世界因我而不同”。他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天睡眠时间只有五小时,凡是收到的邮件在十分钟之内必回复,哪怕已是深夜或凌晨。他常常失眠,却依然分秒必争,准备演讲稿,做采访,忙于投资案子,规定自己每天必发10条微博保持公众关注度。他忙得没有时间做任何运动,忙得必须精细划分自己的每一分钟,只见最优秀的人,只做最有效率的事情。

大病初愈的李开复说,他的人生信念已经转变,乔布斯那句“记住你即将死去”才是每天提醒他生命到底是什么的座右铭。“荣耀与骄傲,难堪与恐惧,都会在死亡面前消失。如果觉察到自己沉溺于担心会失去某些东西时,‘记住你即将死去’会是最好的解药。”

2015年春节前,在台北治疗17个月的李开复终于回到北京,重回工作岗位,工作量只有过去的一半。每个月,他在台北家中待的时间远比在北京多。他每周都去家附近的纱帽山上走步行道锻炼四个小时,他规定自己每周一定要和家人固定聚餐,陪母亲打牌,保证每天七个半小时睡眠。他的人生走到了另一个阶段。

“我在病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身心煎熬,除了化疗副作用带来的痛苦,更多的痛苦来自‘看山不是山’,对自己过去的许多信念、价值观,产生了动摇,开始深刻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在书中,李开复写到,治疗结束时,褪去光环的他享受到失去已久的轻松和自由,第一次留心朋友家庭院里的桂花香,与两个女儿搭着公交车去台北夜市吃小吃。但无论外界还是李开复的家人,都对他是否能坚持这种慢生活而存疑。他真的放得下事业和影响力吗?李开复承认,他不会因病而退休,“尽管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但我仍然热爱我的工作。”如果工作降为零,头脑就会退化,在社会上的话语权甚至公益影响力都会降低。虽然不会离开,但对于工作、公益事业、家人和朋友的时间分配,却跟过去截然不同。“我深深相信,健康生活和勤奋不是二选一的矛盾,而是可以并存的。为了健康,我的勤奋肯定要下降50%。但是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只要下降勤奋度的5%~10%,就能拥有很健康的生活。事业与健康生活是可以并存的。”李开复对《第一财经日报》认真地说。

  死亡是必然的,也是要直面的

   第一财经日报:《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是一本反省之书。过去你讲究人生的高效,分秒必争,“希望单位时间产生最大价值”。现在你对时间与价值的概念,是否有了重新的衡量和定义?

李开复:对。我觉得我的价值观以前比较单一,看重事业和影响力方面,以理工科的思维来量化一切,微博有了多少粉丝、发了几条微博、投资了多少案子……其实人非常渺小,用这种客观的方法去衡量,一定是狭窄、不完整的。而且人是平等的,一切以量化的判断,让我只看到最优秀的创业者,只和顶尖的人交流,这是一种傲慢、骄傲的心理。所以现在我会以更平和的心态,把我的时间合理分配给不同的人。

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要珍惜跟每个人的每次相遇。有句话说,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当人离开世界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想到,我应该更努力工作,应该把事业做到高峰,应该扩大影响力。在离开的时候,悔恨的都是曾经怠慢了一些有缘的人。所以我会更用心地去了解,谁是有缘的人,更真诚地去了解、帮助、认识他们。所有人里面,最重要的是亲人、好友,我会放很多时间在他们身上,会给母亲、孩子固定的陪伴时间,放下一切全心陪伴,而不是坐在旁边刷着手机上的陪伴。

   日报:你提到过,你的小女儿染了发,也在左手文了刺青。在台北17个月的治疗过程中,你跟家人相处得更紧密之后,是否更懂得孩子青春期的叛逆,也变得更开明了?

李开复:做父母的肯定不希望看到孩子文身,文身是一种比较长期的、对皮肤的伤害。但是,我也相信,教育孩子还是给她一定的自由度。文身是一个问题,更重要是她文了什么。当时她文的是“StayGold”,意思是保持灿烂的人生。从这句话,我看到她对自己的不自信,反思是不是我给她压力太大了?

我过去十几个月花了非常多时间在她身上,帮她发展摄影爱好,找到合适的课程,准备大学申请,写作文,做摄影展等,我发现我给她带来很大的信心。刺青本身是不健康、负面、不自信的表现,现在小女儿又变成了一个自信、灿烂、自我感觉很正面的女孩子。从这一点上,我是支持她的。

   日报:你在书中有一个章节写到“真正高效的时间管理”,提醒读者“不要成为‘紧急’的奴隶”。事实上,过去的你,乃至很多人,都对如何管理好时间,管理好自己的人生心存焦虑。对时间的焦虑,也是对于生命和死亡的焦虑。你在生与死这件事上,是更焦虑,还是更豁达了?

李开复:变得更豁达了。但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时候,是很焦虑的。很多人正常生活着,不会想到死亡,感觉离死亡还很遥远,甚至很忌讳提到“死亡”这个词。

在《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这本书中,“死”字在正标题出现一次,副标题又出现一次,有人就说,这怎么可以?一生躲避死亡,直到自己面临的时候才不知所措,我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看到死亡可能来临,它能提醒你,人生是有限的。所以我挑选了一个有点忌讳的书名。

死亡是必然的,也是要直面的。重要的不是我们何时会死,而是应该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中最特殊的一天来活着。同时我也相信,我们的理性不会因为躯体的死亡而消失。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觉得人间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无法用科学来解释,但对个人却有很大意义。

为什么父母愿意为孩子牺牲生命,为什么夫妻会把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有些牺牲甚至是违背人类求生本能。这些让我相信,人还有更长远、更宏伟的目标。这个目标,因为今天我们太渺小,并不了解,但不应该认为生命就此结束。让每一天成为特殊的一天,让自己快乐,跟自己最有缘分的人交流,做自己特别重视、爱做的事情。

另一方面,人生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应该学习。如果说我们死亡之后,理性依然存在,那理性提升是非常重要的。

有一句英文谚语这样说:“生活的时候,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学习的时候,把自己视为永生。”不要因为自己七八十岁了就不再学习,学习能让你看透一些事情,更愿意分享、帮助别人。这些才是生命的方向。从达尔文的观点来看,即便人是由猿猴演变,人生只有一次,世界还是存在集体意识。当世界充满负能量的时候,就是一场灾难。比如希特勒的崛起,不是一个人的崛起,而是德国人负能量的崛起,是许多国家的集体意识导致了悲剧的产生。如果把人生的目的当作学习成长,那么世界上都会充满正向的能量。就算没有来生,即便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可能也会让世界更美好。

   日报:你一直谈到父亲留给你的一句话,“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这其中包含了淡泊名利的境界。俄罗斯作家格拉宁也说过:“需要好多年才能懂得,最好不是去震惊世界,而是像易卜生所说的,生活在世界上。”

李开复:从正面的诠释来说,人生应该淡泊名利。但是,淡泊的目的不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有些人的人生哲学就是隐居,保持低调,不让人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觉得这太极端了。凡事过犹不及,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我更相信星云大师所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欲望的野兽,有智慧的人会不断想方设法压抑自己的欲望。中国人的传统主要是压抑钱财和财富的欲望,所以古代的四民是士农工商,把商人排在末尾。我们告诉读书人,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要沾染铜臭,帮助更多人抵抗钱财诱惑。

在过去十年,我也是失去了自己的初心,过度追求名声。我的初心是把科学的技术变成真实帮助人类的产品。还希望帮助年轻人发挥他们的潜力,让他们人生更美好。这些初心都是好的,但是走一走就发现,要达到第一个目标,就会每天都计算投资回报的多少,我的权力有多大,员工有多少,就逐渐变成方向走偏的诱惑。我想帮助年轻人,就势必要扩大影响力,多写点书,多做讲座,多写微博,多有点粉丝。这些本身不是坏事,如果仅以量化的指标来判断自己做的事情,那就会让自己变成一台没有感情、失去初心的机器。它只是在运作着达到某种量化的指标。

   日报:对于癌症这件事,美国人当做一种慢性病,但中国人的认知却有很多偏差。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癌症总被视作一种恶,“癌症被认为是这么一种疾病,容易患上此病的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发泄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压抑的人。”你自己怎么看待癌症?

李开复:关于癌症,我更认可凌志军先生写自己患癌经历的《重生手记》中的观点,三分之一的病患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过度医疗而死,只有三分之一是真正病死。绝大多数癌症只是一种慢性病,社会上可能并不是很了解,并非患癌就必须死。

得了癌症的人,心理暗示很重要。如果整个社会都认为癌症就是绝症,三分之一的病人都会被这个结果吓死,这种负面思维、集体意识最终会害了很多人。有很多案例显示,癌症治愈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就像心脏病、中风、糖尿病,都有医治成功的案例和死亡案例。不要谈到癌症就是绝症,只要有自信,都有信心慢慢康复。

另外就是过度治疗的问题。有些病患家属希望看到治疗,有些医生认为实施治疗能让家属放心,甚至有些医院的医生经过治疗可以获取利益,这些都造成癌症患者被过度医疗,使用强化的药物。其实癌症患者本身就已经很脆弱,经受不起过度的医疗,一方面镇压了癌细胞,一方面也摧残了人体有益的细胞。像我做化疗的时候,医生都要整个人穿上塑胶鞋、围裙,戴上塑胶手套,生怕化疗药物沾到自己身上。那么毒的药物,就是因为我们自己感觉被治疗了,或者因为利益的关系去做,也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日报:选择“向死而生”这个词,能看到你面对死亡的态度,倔强而理性。从这一场浩劫中走出来,你是否发现自己的勇敢与怯懦?

李开复:过去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勇敢、无惧的,尤其面临微软官司的时候,我觉得人生不会再有更大的挫折了。经过这个之后,什么事情都是小事了,我自己什么都不会再害怕。

但真正面临死亡,我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么勇敢。微软官司威胁到的是我的名声、事业,但生命还是不一样。这一次我发现,过去所碰到的都是小事。经过这一次,我会更勇敢,但这种勇敢不是“倔强、不怕死、我可以撑下去,可以打败死神”的勇敢,而是我更清楚人生的意义,不管我还能活100天还是10000天。人生未必只有一次,死亡之后,还有其他的存在方式。即便我没有了,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延续。了解死亡,不去忌讳死亡,也让我的一生能够走得更从容。不怕死,不是来自无知的无畏,而是来自于对事情的看透和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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