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素质教育为何“麻烦不断”?
【编者按】从去年开始到现在,课外培训辅导市场的围剿战打的可谓是风生水起,旧形态的打压和整改也预示着必须有新的形态予以补位取缔,而素质教育就是被寄予厚望的新形态。在政策鼓励和资本的拥簇下,素质教育开始火起来。
但没能摆脱“应试教育”影子的素质教育,问题不断。如何实实在在的办素质教育?素质教育于应试教育如何平衡?本文给出分析见解。
本文首发于“南都观察”,经亿欧编辑,供行业人士参考。
201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社会上各领域都在纪念改革开放。在教育领域,华东师范大学袁振国教授发表了一篇比较重要文章,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教育发展的经验概括为“双优先”,即“国家优先发展教育,教育优先满足国家发展需要”。这个概括是否足以表达中国教育改革开放的历程,是值得讨论的。
其实,“高指标、低投入”是中国教育发展的一个基本特点。在很长的时间里,教育都处于投入不足的状态,1993年《国家教育改革发展纲要》下决心确立了“到2000年财政性教育经费占GDP的4%”的目标,但直到2012年才实现。1986年通过的《义务教育法》,到2006年才实行免费的义务教育。
所以如何认识近40年中国教育的发展历程是一个重要问题,包括如何分期。
如果按不同阶段的基本教育特征区分,前十年(1978-1988)主要任务是恢复整顿和体制改革,是启动、更新的阶段;中间十年(1988-1998)在徘徊之中中逐渐走上了新的道路,可视为一个过渡阶段;1998、1999年是教育发展的一个节点(1998年启动高等教育大扩招,1999年召开第三次全国教育大会,决定全面推进素质教育),90年代末教育领域出现了一系列为弥补教育经费不足、以经营创收为导向的“体制改革”,被诟病为“教育产业化”(各级各类的教育商业化和市场化行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后20年(90年代末至今)发展的价值和路径。其中有些改变和转折,但市场化的大趋势持续至今,并衍生出新的形式。
当前公众对教育最不满意的,主要是基础教育的状况,可归纳为推行素质教育的状况和治理, 包括三个方面。第一也是最核心的方面,是中小学生减负问题,课业负担过重,考试和择校竞争等。第二是火热的课外培训。近十年来中小学生的负担逐渐向课外培训转移。第三是高考制度改革。 1999年启动的高校扩招,尽管当时是在亚洲金融危机背景下以拉动经济增长为诉求的,但公众普遍认为它至少可以极大地缓解基础教育的学业竞争,把独木桥变成立交桥,彻底解决中小学生的课业负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今高等教育已基本普及,毛入学率达到46%,但中小学生的学业负担依旧越来越重。
还有在学校里推进的素质教育。这在大城市的优秀学校有很多进展和成果,但从整体来看仍然乏善可陈,基本面貌可用“素质教育轰轰烈烈,应试教育扎扎实实”来表达,素质教育很大程度上成为应试教育一个美丽的花边。
在应试教育中,素质教育是如何出现的?
素质教育是90年代第一线工作者针对应试教育的现实提出的,对这个概念一直争议不断 。一是“素质”一词无法准确界定,因为“素质”被认为是一种不可培养、潜在的心理品质。二是概念本身没有出处和理论来源,也难以译为英语。 因而“素质教育”并不是严谨的理论概念,开始是一种工作性的口号,它之所以广为流行,最后成为国家的政策语言,是它的实际功用——它是作为应试教育的对立物、为反对“应试教育”而产生的。
时至今日,对素质教育内涵的解释仍然众说纷纭。1999年的《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将其概括为着重培养学生的“实践精神”和“创新能力”,与全面发展的概念很不相同。在实际生活中,素质教育就难免成为一个“什么都能往里装”的“筐”。
应试教育的脉络其实是可以清晰揭示的。1978年后教育的恢复重建,重新恢复高考制度,全民族被压抑多年的教育热情迅速转化为升学竞争的强大动力,马上出现了学业负担过重的问题。1981年叶圣陶发表了名为《我呼吁》的文章,强烈呼吁关注高考重压下学生负担过重问题,1982年教育部下发通知,要求处理好重点学校与非重点学校的关系。当时政策口号叫防止“片追”(片面追求升学率),虽然出台一系列治理应试教育的政策,但始终未见成效。到了90年代后正式定性为应试教育。从“片追”到应试教育,说明其程度越来越强烈,危害也越来越大。
应试教育的复活和强化,其中核心的制度是重建50年代的重点学校制度。 将50年代计划经济体制下建立的集中管理、重点发展的模式,照搬到80年代的中小学教育,这极少数重点学校就成为择校竞争的一个来源,导致了愈演愈烈的学业竞争。
但当时,并不容易看清教育的这一长期效应。1979年中美建交后两国进行基础教育领域的互访。在考察过对方的教育之后,双方均断言20年后中国教育肯定会超过美国。但40年过去了,美国仍然是首屈一指的教育强国,中国仍陷在应试教育的泥潭中难以自拔。
2005年6月,原国家教委主任何东昌给胡锦涛上书,反映基础教育出现的严重问题,他认为党的教育方针在中小学大多受到严重的扭曲,且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迄今尚未找到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和思路。以教育部为主,成立了十几个调研组,研究如何治理学业负担过重问题,调研成果整理出版了两本书,但问题依旧。
国内外舆论对中国基础教育的评价处于非常分离的两端,一方面是现实学生压力巨大,非常痛苦;另一方面,中国教育又取得许多眩目的成就。2012年、2015年的PISA测试(PISA是OECD组织在15岁青少年当中进行的数学、科学和阅读这三项能力的测试,是评价世界各国教育质量的排名),上海作为代表参加,位居榜首。但上海实际上是获得了两个第一——学业成就第一,学生负担第一。
PISA测试的权威结果澄清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上海的学生平均每周作业时间13.8小时,加上课外补习时间每周17小时,远远高于OECD国家的平均7.8小时,说明上海的第一是以学生过长的学习时间为代价的。同样在第一梯队的其他亚洲国家和地区,包括韩国、日本、台湾地区、香港地区,他们的学生的负担只有上海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这个事实有力地澄清了认为应试教育没治、亚洲儒家文化圈的国家都一样的说法。 的确,80年代的日本也有“考试地狱”之称,学生自杀很严重,韩国学生的课外补习闻名于世;但最近十年已经不一样,日本实行“宽松教育”,韩国正在向“幸福教育”的目标转变,中小学教育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中国则在应试教育的轨道上越走越远。
应试教育的后果令人痛心,全国各地中小学生自杀现象非常严重。最近教育部还把治理学生近视作为工作重点,大中小学生近视率比十年前各增长了七八个百分点。 有研究表明,患近视与使用手机无关,根本原因是学生学习时间过长,如果学生每天有两个小时的课外活动,近视率就可以下降百分之几十。
应试教育的制度根源是什么?
所有屡禁不止、愈演愈烈的社会问题,都有确定的制度性原因。固然,科举文化传统、独生子女政策、高考制度、劳动力市场需求和中产焦虑等等都是影响因素,但都不是决定性因素。
譬如科举文化传统是作为一种文化特征和社会性的偏好,是一个长期存在的社会背景,无法解释近十年来素质教育急剧恶化现象。高考制度并不会直接转化为对小学生的学业压力,影响小学生的是小升初政策,影响初中生的是中考政策,不能一概而论。 中产焦虑同样如此,既然有社会分层,既然教育有选拔性的功能,优势阶层对于争夺稀缺的教育资源的重视,是一个基本事实,但也只是一个背景因素。 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台湾地区没有“小升初”,人家的中产为什么不焦虑?
导致学生负担过重、严重的择校竞争、课外培训热,有不同的利益方,包括公办学校、民办学校、培训机构、家长、自媒体等等。在许多大城市,优质民办学校成为公办学校的主要竞争者,家长的调侃是“小学不上民办学校,大学就要上民办学校”。公办学校把问题归于培训机构和家长,即家长的非理性,“学校减负,家长加负”。
各方都认为是别人的责任,问题便趋于无解。流行的比喻是“剧场效应”:由于少数人不守规则,导致所有人只能站着看戏。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过这样的剧场吗?因为剧场里都有维持秩序的人。义务教育的混乱秩序,原因很简单——政府失灵。我们的“守夜人”处于缺位状态。
择校竞争、培训热的缘起和过程是清晰的。1989年人大附中成立了第一个培训机构——华罗庚数学学校,90年代更名为仁华学校,开创了在小学阶段进行数学培训的先河,是教育培训业的开端。
90年代末,为了贯彻《义务教育法》、促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教育部下达禁令要求所有重点高中必须与初中脱钩,因为初中属于义务教育。 中国所有地方至今都遵守这一规则,但北京是例外。人大附中等六所高中向教育部报告要进行小幼衔接的教育实验,要求保留初中部。于是,人大附中开始了小学生奥数培训、以为本校初中选拔高分生源,并取得显著成效。此举最后导致北京市所有的重点高中全部恢复举办初中,否则无法“公平竞争”。小学阶段的培训热由此从北京走向全国,成为普遍现象。
义务教育秩序混乱,还源自另外一项制度。 90年代末,高校扩招带来了普通高中的大发展,但高中属于非义务教育,没有足够的教育经费,于是就给政策,高中实行择校收费政策,部分学生可以通过收费入学。此举洞开了中小学入学收费入学的政策,出现“以钱择校”(缴费生)、“以分择校”(高分学生)、“以权择校”(条子生)的乱象。同样,为弥补教育经费不足,将部分优质公办初中实行“办学体制改革”,转变成民营机制,这种“转制学校”被称为“假民办”和“翻牌学校”。教育在90年代末被纳入了舆论称之为“教育产业化”的轨道。
2005年,国务院开始整顿转制学校,要求“非公即民”,不能既享受公办教育的资源、又享受民办教育的政策,两头通吃。但是,这次整顿并不彻底,多数转制学校不愿回到公办,又无法做到完全独立,至今未能做到产权完全明晰。当下各地称为择校对象的优质民办学校,前身就是这些“转制学校”。
治理义务教育的秩序,恢复义务教育的公益性、公平性,要做根本的反思。首先要反思中国的学校制度。中国目前施行的还是一套没有重点学校的重点学校制度、变相的重点学校制度,每个省市都存在有招生特权的“优质学校”,这些学校可在全地区、全省、甚至全国范围内“掐尖儿”,破坏公平竞争。
这是一种等级化的学校制度,存在两个二元结构:农村学校和城市学校,重点学校和非重点学校。 不同等级的学校,其资源、生源、升学率等也是等级化的,条件更差的农村学校标准更低、资源配置更少,对重点学校则锦上添花,学校差距巨大。这与义务教育的概念是完全不相容的。
义务教育实质上是一种基础性、保障性的教育,但我们把它变为具有高度竞争性、筛选性、等级鲜明的制度。这种学校制度和变相的学校制度,延续到今天就变成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的竞争。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的巨大差距和两极分化,是择校竞争的根本原因。同样,台湾地区由于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基本没有差距,上哪所都差不多,因此就上离家最近的。所以人家没有“小升初”。
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名校不惜破坏义务教育秩序而自利的机制,以及政府与名校的利益同盟。在名校可以收取高额择校费的年代,政府是“保护伞”;现在优质民办学校与公办学校的恶性竞争,政府也无所作为, 当然,有《民办教育促进法》规定的民办学校的招生自主权为由。 背后则是民办学校与政府主管部门的利益输送。因而,治理义务教育乱象并非不可能,关键是看政府部门的意愿。
另外,要反思中国的教育发展模式,即“教育产业化”的路线。最近出现新的特点,即教育跟资本市场、房地产市场的深度结合——新的楼盘建一所挂牌的优质学校,楼盘价值就可以大幅上升。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非常普遍,某些“超级中学”公开承诺高价奖励优秀学生,高价收买优秀教师,高价招聘名牌校长, 直接靠资本购买“教育质量”,被称为“教育界的野蛮人”。 超级中学通过炫目的高考成绩获得虚假的“政治正确”,各地政府竞相引进超级中学,名校集团与政府组成的“神圣联盟”愈发坚固。
在基础教育办学过程中,民办学校的表现乏善可陈。当初兴办民办学校的动机非常明确,主要是为在教育资源上的拾遗补缺,弥补经费不足。在教育基本“不差钱”之后,民办学校其实承担着提供多样化教育服务的功能。 但事实上民办学校和公办学校没有差别,都在应试教育的单一轨道上竞争,很少有教育创新的追求。 事实上,当下真正的创新教育都在体制外,比如无资质的小规模创新学校,这些学校是有教育追求的“教育家”在办学;而有资质的民办学校基本是为资本服务,是资本家在办学。
重建正常的教育秩序,还需要反思教育方针和教育的基本价值。
譬如,“全面发展”的方针,导致学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平均发展、平庸发展,也是课程过多的原因之一。 还有中国教育高度功利主义的价值、“唯有读书高”的文化传统。同时,中国教育也非常“精英主义”的:教育发展和资源配置重城市轻农村,重高等教育轻基础教育,重心在少数重点学校,因而是面向少数人而非大多数人的。在五六十年代,毛泽东强烈反对这套制度,并于1958年和1966年两次发动“教育革命”,值得我们反思。毛泽东是信奉杜威主义的,把教育视为社会改造的工具,强调生活和教育的联系,重视经验,反对死读书、读死书,反对唯书唯上。当然,毛泽东的教育革命非常粗暴,具有极大的破坏性,甚至不惜中断教育;但是他倡导的一些教育理念有些是有价值的。
近些年来在理念层面上那些扩大教育差距、面向少数尖子生的价值已经得以纠正,提出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但在实际生活中这种精英主义价值仍然根深蒂固。
从应试教育突围:有可能吗?
素质教育或基础教育的改革,其核心概念是从应试教育中突围。突围不是做局部的修改,而是整个教育范式的转型。
影响教育变革的因素,按重要程度排序,一是价值观,二是教育制度(体制和政策),第三才是教育技术。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个秩序是颠倒的,中国最重视的是教育技术。认为只要实现教育信息化,自然会进入到未来教育阶段。教育现代化不仅意味着硬件的改善和绩效水平的提高,更重要的指标是教育品质,是人的充分发展和教育治理的现代化。
什么是好的教育?我认为基础教育的目标应当是培养社会主义的合格公民。 全世界范围内都在重新定义教育,201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报告,批判近20年来,全世界教育在“人力资本”理论的影响下,陷入功利主义、工具主义的价值,教育被视为经济增长的简单工具,成为高度规划的国家产业。在国家功利主义的架构中,迷失了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关心。教育的经济功能是重要的,但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功利主义观点和人力资本理念。教育不仅关系到学习技能,还涉及尊重生命和人格尊严的价值观,这在多元化的世界中尤为重要。
我们已经进入了全民教育、高等教育大众化和互联网时代,但教育的“软件”还是旧的。我们必须从应试教育突围,走向以人为本的教育。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表过“人本主义教育宣言”,倡导教育的人文化、多元化、社区化、生活化——
一要超越单纯高考改革的视角。 现在看来,单纯的考试改革不足以解决问题,需要改革高中教育结构,使高中教育均衡、多样化发展成为现实,破除学生单一轨道的升学竞争。
二要超越单纯财政的视角。 当然,需要改变教育投入的结构,从过度重视物,转移到主要重视人,加强对人力资源的投入。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要进行供给侧改革,开放教育,增加教育供给,鼓励社会力量多样化办学,构建新的教育体制和教育生态。
三要超越单纯课改的视角。 借鉴世界其他国家教育改革的经验,要从课程改革走向以教育家办学和学校自主管理为主的学校改革,从课改走向教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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