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公医疗机构的“生死”考验
2020年的春天,医疗卫生健康行业有热有冷。一边,白衣执甲,逆行出征。一边,停诊,焦虑,盼着复工。
公立医院的日子不好过,非公医疗机构的日子也难熬。尤其是极度依赖现金流“续命”的后者,每一天都可能面临“生与死”的考验。他们有深深的焦虑,也在想方设法自救,更期待经历磨砺之后的重生。
焦虑
“北京、上海两地静脉病中心手术预约陆续恢复,呈上升趋势。”3月24日,准备下班的张强医生集团创始人张强收到消息,兴奋地放下背包,转身拍了一张新办公室的照片,纪念来之不易的这一刻。此前的两个月,张强医疗集团一直处于停摆状态,9家连锁机构全部停诊。
近日,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研究中心发起了一项医院运营问卷调查,涉及公立医院204家、社会办医医院112家。调查显示,所有受访医院在2020年2月的业务量和营收都同比出现下滑。其中,99.37%的医院门诊量出现下滑,100%的医院住院量和手术量出现下滑。
漫长的疫情持续期,充斥着焦虑与无奈。不仅两个月没有一分钱收入,还要支付房租、水电费、物业费、人力成本等。那段时间,张强的微信头像特意做成了长满胡须、满面沧桑的老年人。而现实中的他,既没蓄须,也不过五十岁出头。
现金断流是诸多非公医疗机构首先面临的问题。广州艾力彼的调查显示,社会办医机构在疫情期间,87.5%存在资金压力。57.14%的医院现有资金支撑不过两个月,其中35.71%的医院只能支撑一个月。而且,28.57%的医院没有短期资金来源渠道,23.21%的医院要依靠银行贷款,只有8.93%的医院可以从投资人处获得追加投资。
周围不少企业都在减薪、裁员,张强纠结了很久,最终没能狠下心来。他制定了一个“三步走”方案:第一步,先减办公室,争取免租;第二步,总裁一级减薪;如果不得已走到第三步,只能给员工减薪。
第一步很快落地了。3月3日,张强搬进了现在这间不足原来办公室一半面积的新址。办公桌上只留下了一台电脑,几张家人照片,以及几个小摆件。
张强虽然自信,但也感到焦虑。2月20日,他曾在微信朋友圈写道:上海和杭州的静脉病中心在3月初要开诊,我也很快要结束居家的悠闲。然而,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久,没想到武汉会“封城”这么久,没想到欧美国家又发作了,没想到全球大流行来了……张强一口气说了四个“没想到”。正是这些“没想到”,让原定于3月初的开诊时间一拖再拖。
“两个月虽然能撑住,但是很恐慌。”此时,与经济损失相比,张强更怕员工信心受到打击。
2月中旬,医生集团的一位医生辞职了,这位医生离职的原因让张强很伤心。“网上曾经有舆论宣称非公医疗机构是抗疫的逃兵。这位医生也因此认为,接下来国家肯定会大力支持公立医院发展,打压非公医疗机构。”张强并不认同这种判断。好在,集团核心层并未有人动摇。“大部分人还是有信心的。”
仔细观察周边的非公医疗机构,张强发现,受疫情影响最大的有两类:一类是不正规的,靠营销、诱导来制造虚假或过度需求的医疗机构;另一类是正规经营的医疗机构,由于规模大,空转成本高。
泰康拜博口腔医疗集团是后者,其在50多个城市拥有200余家连锁诊所。不仅规模大,其涉足领域更是此次疫情中深受重创的专科之一。过去两个月,泰康拜博CEO朱正宏每天都要面对庞大的空转成本。
2003年SARS时,朱正宏仍在公立医院。朱正宏说,“当年SARS,对经济影响也很大,大多数民营医疗机构因现金流告急陷入运营困境,很多小的口腔机构受影响更大。”这次疫情来临, 朱正宏和佳美口腔董事长刘佳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
他们亲历了那次全球性传染病疫潮,对SARS给口腔行业带来的影响深有体会。
与SARS相比,新冠肺炎疫情波及面更大,持续时间更长。除了成规模的非公医疗机构,个体诊所也遭受了重创。在张强的老家浙江省温州市,大大小小非公医疗机构数不胜数。温州鳌江黄国栋诊所就是其中之一。以黄国栋医生名字命名的这家全科诊所,坐落在温州市平阳县。黄国栋统计,截至2019年底,平阳县有数百家非公医疗机构,平均日门诊量达1.3万人次。
黄国栋诊所鼎盛时期,日均接诊100人次左右。“3月16日开诊以来,日均接诊减少到20多位患者。业务额4000元左右,比平时少了2/3,而6位员工每人月工资却要5000多元。”黄国栋仔细掂量着收支情况。让他骑虎难下的是,投入400多万元新盖的诊所刚刚装修完成,原本准备大展拳脚的装备现在成了最大的心病,那是他的全部身家。
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庄一强说,大部分医院不会在年末存留大量的储备金,资金通常情况下不会超过下年度第一季度的固定成本费用。但在疫情期间,医院收入大幅度下降,支出又有提升,如防护服、消毒液的费用等,导致医院入不敷出。另外,社会办医的投资方目前分两种:一种是用钱赚钱的投资者;一种是战略投资者,本身不为了赚快钱,比如一些医疗集团。疫情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引发单纯从赚钱角度投资医院的投资者退场,而且其将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处于观望状态。
自救
停诊的两个月,张强一天都没休息,除了偶尔在家办公,每天都要去办公室打卡。身处不同地方的员工,依然有着上班的仪式感,每天线上办公,同步文档、视频晨会、视频讨论会、视频会诊……疫情,让大家感受到,时代在加速变化,需要为接下来的一切可能做必要的准备。
如果说线上办公是疫情下的无奈,那么在危机不知何时完全解除的时间里,它却让张强和同事们尝到了甜头。“以后有钱,也不会扩充线下办公空间了。”这段时间,张强不仅为公司添置了大量办公软件,还引进了人工智能导医。客观环境的变化,正在改变着张强和同事们的工作习惯。
张强说,创业者对未知和不确定有着天然的应对能力。“其实,每天都在研究不确定。这么做有什么风险,那么做有什么风险?要权衡利弊,找到一条要走的路。”
手术虽然不能做了,门诊虽然不能开了,但是论文、科普却可以写。停诊那段时间,张强动员大家将过去的所有病历拿出来,逐一分析、总结。“一些平时没时间做的事情都完成了,现在已经写了多篇论文。”
“把思念寄托远方,愿你无恙。是否记得我们一起分享青春的天堂。把思念寄托远方,告别过往,祝你快乐幸福和我一样。”4月17日晚,张强邀请好朋友钢琴家孔祥东、歌手孟庭苇一起做了一期名为“幸福‘中’点”的线上沙龙。沙龙结束的时候,孟庭苇唱起了歌。
“没做医生”的日子,张强一直在张罗自己的线上直播间,主题是跟不同领域的人对话,无关医疗。“或许可以看成是一种精神储备。”张强说,如果不跨界学习,就会被单一的信息所包围,这种信息流会影响对事实的判断,也影响价值判断。
确实,多重压力验证下的判断,可能更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疫情就让朱正宏确认了之前一直坚持的事。
2018年,泰康集团战略投资拜博口腔后,并没有扩充诊所数量,而是调整结构,对门店布局进行优化。疫情到来之前,结构调整工作一直在持续推进,也因此成为能够抵挡此次危机的第一道防线。
“现在,更不再有迟疑。”朱正宏说,“拳头收回来,是为了能更好、更有力地打出去。社会资本办医疗,要想生存,首先要自强,需要最大程度地‘瘦身’和‘健身’。”朱正宏喜欢“狼和羊”的故事: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羊群会更健康、跑得更快、更有生存能力。而新冠肺炎疫情,正是朱正宏眼中的“一只狼”。
疫情来临,泰康拜博在最大程度上优化结构,减少成本。比如,房租等固定成本太高,使得门店经营压力增大。而之前已经签的房租合约又有每年涨房租等条款。因此,朱正宏非常坚定,“如果还是如此,果断退租、迁址”。同时,关掉3年之内不能盈利的门店,对资源进行优化整合,降低管理成本。
与张强一样,朱正宏也开始转战线上营销。“迅速做市场转型,完成线上营销的突围。”疫情早期,泰康拜博开展系列口腔直播,并在天猫等电商平台连续直播500余场,线上观看量达到200多万人次。
同时,泰康拜博发起社群营销和全民营销,启动公益义卖,将口腔预防保健、基础治疗等口腔产品纳入其中。通过营销及宣传重心转向互联网,累计获客13万人,其中新客8万人。义卖共筹得善款100余万元,为湖北省捐赠了价值40万元的医疗防护物资和80万元现金。
黄国栋的诊所也“被逼”上线,但是在基层,推进起来有点缓慢。“线上预约是县里的统一要求,利用停诊的时间也做了一些准备,比如电话、微信预约。”黄国栋说,诊所服务的多半是留守在农村的老年人和孩子,尤其是老年人,适应起来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广州艾力彼的调查显示,有55.06%的医院选择未来向线上诊疗拓展,有55.7%的医院选择加大人工智能、远程医疗服务领域的投入。此外,医院希望相关配套政策更加完善的愿望更加强烈。例如,有58.86%的被调查医院希望线上诊疗的医保报销能够早日实现。
北京斐思凯医疗管理咨询有限公司CEO刘届昭说,疫情导致现金流断裂,将引发小型齿科机构倒闭潮。尽管连锁机构的抗风险能力稍强,现金流也是运营团队最头疼的问题,同样生死攸关。虽然各家现金流数据无法获得,不过从逻辑上看,储值优惠、战“疫”义卖、自建商城是目前最有效的资金回笼举措。
“资金无法回流,门店租金、人员薪资等固定成本依然要支付,对于背后没有金主支持的机构而言,活下来成为疫情期的第一目标。”刘届昭发现,由于线下业务缺失,想要活下来的机构自然把压力转到线上,尽可能地弥补损失。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从疫情开始,民营医疗巨头们纷纷强推自己的线上产品。不是欢呼春天来了,而是喊两声壮胆,看能不能熬过冬天。”刘届昭说。
重生
“疫情稳定后,平时经营管理规范、口碑好、技术好的社会办医院普遍已经逐渐恢复到日常经营水平。”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郝德明最近已经开始出差,采访时他正在前往深圳的火车上,那里正在酝酿一个健康产业的新项目。
郝德明说:“长期以来社会办医行业虽然数量庞大,但整体质量不高,机构鱼龙混杂。这次疫情是对社会办医的一次严峻考验,也是行业提质增效的一次机会。以医疗技术为核心的优质医疗机构会留下,经营不规范、没有核心技术的机构一定会出局,这是行业的必然规律。”
广州艾力彼的调查显示,对医院来说,未来半年至一年最大的压力将来自于业务的恢复,特别是住院业务的恢复,这一比例占调查问卷的39.29%;其次是资金压力,占比26.79%。
“现在,每天都有手术安排。”张强所在的一个非公医疗机构掌门人微信群里,不少人在说病人明显增多。黄国栋的诊所每天的门诊量也在增长。朱正宏说,泰康拜博口腔的门诊量已经恢复了八成。
从黄国栋,到张强,再到朱正宏,三位非公医疗的当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曾经是公立医院的医生。他们对医疗行业重资产、长周期的特点非常认同。对行业在疫情冲击下的缓慢恢复有着心理预期,也从没有停止过对未来的布局。
复工复产后,大家的节奏都在加快,工作也更多元。“医生集团创业至今是第6年,去年收支才打平。之前的5年都是亏损的,不断地在投入,所以对亏损这件事情我们是有免疫力的。”张强医疗集团今年本来是要进入盈利通道的,但是疫情到来后,马上调整了上半年计划,不考虑财务指标,聚焦线上以及一些新项目。集团也正在延伸产业链:刚拿到了国家二级医疗器械公司许可证,还开设了静脉病学院培训课程。
黄国栋正四处奔波,希望能获得政府支持,在其门诊部下设置多个一级科目,比如内科和全科医学科。“或者中医科。”
朱正宏的日子也很忙碌。4月8日早上,朱正宏出席泰康拜博口腔和泰康在线、微保的三方战略合作启动会。
中午回到公司,拿到了尼尔森为泰康拜博口腔的调研分析报告,朱正宏马上组织各部门开协调会,针对报告分析结果,探讨并落实。而后,泰康拜博口腔的全国运营分析会召开。“全国47个城市,21个事业部同时参会,逐一介绍经验,并做问题反思。”互联网视频会议系统将各事业部紧密联系在一起,信息得到及时交换。
在朱正宏办公室,有一块大屏,展示着全国200家诊所的运营数据。每天有多少初诊、多少复诊,转化率是多少,每个门店医生的人力配置是否合理等,都有着清晰醒目的区分。所有信息,每半小时更新一次,朱正宏每天都会复盘这些数据。最近,他正在推行口腔健康管理的概念。“希望每一位到店的客户,都能成为终身客户。我们希望帮助客户进行全生命周期的口腔健康管理。”
非公口腔医疗机构的未来会是怎样呢?刘届昭试着推演了一番。他说,假设今年6月疫情管控可以解除,市场至少还需要半年时间逐步恢复,到明年年中回到疫情前水平。也就是说,从这次疫情中挺过来的机构,也要做好继续苦熬一年的准备。同时,受疫情冲击,居民整体收入下降,消费能力和意愿都会受到影响。同时,口腔机构为自救推出的短期强刺激方案,反噬作用也会很强。
刘届昭发现,在疫情自救期,市场和销售压力集中在线上,极其考验线上团队、市场部乃至整个运营体系的真实战斗力。如果自救,可以考虑建立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其主要面向线上市场,要具有全局资源调配能力。既要实现全网监控,负责在线搜集各类有价值的情报,也要能够在线互动,负责建立对客户、意见领袖等群体的影响。在特定情况下,参与到产品迭代和渠道同步中,以确保机构对市场变化做出及时应对。
除了需要深度把握市场规律外,非公医疗机构现在还有一个担忧。疫情发生后,对非公医疗机构能力等的质疑声此起彼伏。这让不少人担心国家政策可能会有变化。
对此,张强比较乐观。在他看来,医疗健康产业是推动我国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引擎。从这个角度看,国家层面会继续鼓励社会办医。他也注意到,已经有不少写字楼空了出来,而这些楼宇如果转型做医疗健康楼,也就是现在浙江省正在做的Medical mall,或许会成为自救的好方式。因为这是一个集合多方利益的多面体:门诊部、诊所招商快,行业相对比较稳定,而且能减轻医保负担,满足人们多元的医疗健康服务需求。
供与需永远是一体的。因此,即便疫情的到来,让一些非公医疗机构备受煎熬,但是疫情终有过去的一天。等到“野火”烧完的那天,医疗需求释放,又会“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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