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时代如何解决性与爱的问题?
近日,有关“性机器人”的话题在欧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争议。一方面,在西班牙、奥地利、以及爱尔兰的妓院,性机器人越来越受欢迎;另一方面,在零售市场,性机器人虽然价格高昂,但仍有众多顾客对其趋之若鹜。与此同时,有关性机器人的伦理争议也浮出水面。美国一些顶级神学家公开反对性机器人的应用,理由是,“机器人没有灵魂和精神,它们不过被写入了‘崇拜人类’的程序,而这滋养了人们以自我中心的性格特点”。因此,与机器人发生性关系是“不健康的”、“有罪的”。
相比于“性”,日本机器人科学家石黑浩更加关注的是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情感纽带。在接连制作了复制自己女儿的类人机器人、复制自己的类人机器人以及在他看来“最美丽的女人”的类人机器人后,他得出结论,机器人可以成为人类的“理想伴侣”,但这并不是因为前者具有令人好奇的某种其他属性,而是因为,机器人有潜力“成为反映人类自身想法的强大镜子”。换句话说,联结人类情感另一端的对象不过是另一个延伸的自己,而孤独,不只是生活的常态,更是人类的宿命。
当然,你可以不接受他这一略显悲观的结论,但当你跟随他的故事,逐一欣赏他所创造的诸多机器人时,你或许会发现,那些有关机器人与人,性与爱的传说与假说都有其恰切的合理性。
本文 英文原文来自 Wired、Epic Magazine,作者Alex Mar,由微信公众号“机器之能”(微信号aImosthuman2017)编译。
石黑浩创建了这些机器人。它们是如此美丽、真实、神秘又危险。它们是人类的复拓。从学术角度来讲,石黑浩试图通过这些机器人来理解人与人交流的机制。但是他的真正探索是解开连接 (connection) 本身妙不可言的本质。
——Alex Mar 2017.10.17
从夏天的某个时间开始
2002 年的一个上午,在日本大阪市边界上的一家大学实验室里。两个穿着淡黄色衣服,有着红润的脸颊和乌黑齐肩头发的女孩,在荧光灯下相视而立。再具体一点:一个女孩,5 岁;另一个是她的机器副本。她们有着相同的尺寸,看起来一模一样,这是她们初次见面。
这个女孩艰难地凝视着她的机器副本,它的表情看上去很僵硬,而且呆滞。貌似它也在盯着她看。同时,一名男子正在拿着摄像机给这一对“女孩”录像。他是其中一位的生父,但同时也是另一位的创造者。他把头从摄影机背后探出来,问他女儿:“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女孩转向他,看上去有些迷茫,然后又转向机器人。
“跟她说点什么吧!”他催促道。“说你好”,父亲帮女儿设计台词。女孩对着她的机器人副本轻轻地重复了一下父亲刚才所说的话。机器人女孩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父亲又教女儿说:“我们玩吧。”
机器人扭了扭自己的头。她父亲在摄像机后面咯咯地笑,但是女孩却纹丝不动。她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的副本看,一脸专注和关切的样子。
两个“女孩”仍然站在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我们只能通过一些微小的细节来判断他们的生命迹象: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眨一下眼睛,都会将头向左右扭动;但是,一个是作为人类孩童用原始感知超载的方式做出反应;而另一位则是在执行一系列由伺服电机组成的简单动作,这些电机受控于安装在它皮肤里面的电路。
父亲问她女儿:“跟它玩耍是不是挺困难的?”他的女儿扭头看他,然后又转向机器副本。机器人的嘴巴开始微微地一张一合,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他笑着问:“它在吃什么东西吗?”
女孩仍然没有回应。她表现得很耐心,而且顺从,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是内心深处告诉她,应该反抗了。
父亲又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甚至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机器人并不是完全可信的。
最终,几分钟后,女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并嚷道:“我真的好累”。然后就哇得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在位于郊区的家里,女孩的父亲将这段视频上传到笔记本中。这位父亲的名字叫石黑浩,他相信这是现代化机器人在世界上的第一份记录。
自那之后的 15 年里,石黑浩制作了大约 30 个机器人,大部分都是女性。在它们的原型中,有播音员,有女演员,还有时装模特。这些机器人频频亮相公共场合——在咖啡厅,在餐馆,在商城唱歌,甚至在戏剧中进行表演。
不过总体来说,石黑浩对漂亮女性的沉思都用于学术实验了,而且大多数实验都是在日本的两个位置进行的:一家是 Nara 国际先进电信研究院 (the Advanced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 in Nara) ,另一家是大阪大学的智能机器人学实验室 (the Intelligent Robotics Laboratory) 。
这个实验室就是 IRL。它被“藏在”一座灰色的大学建筑里面,就像朴素的迷宫一般。在其中一个教研室里,大约 30 来位学生和助理教授在一排很安静的电脑仓和观察室里工作。
一群年轻人身着 T 恤习惯在铺着地毯的长走廊中拖着脚走路,甚至直接穿着袜子在实验室里踱来踱去,或者专注地对着一排排笔记本电脑,陪伴他们的零食主要是红牛、饼干以及百奇棒。 (女性在这里貌似很不合时宜。盥洗室的一则标语是:“注意女洗手间里的陌生男子”,貌似是在特意强调这个事实)
主持这个杂乱局面的正是石黑浩老师。他的样子极其容易被辨识,看上去就像近几年的时尚宣传照片一样:身着完美的黑色瘦腿裤,再配上皮革背包和腰包。他戴着有色的六边形眼镜,把黑漆漆的头发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拖把”,在额头前荡来荡去。
他的系里这样介绍他:石黑浩,54 岁,国内顶尖高校的杰出教授,有两个实验室,与日本多家私营公司有合作关系,最近承担了一个由政府拨款的项目,规模大约是 1600 万美元 (这是他在科学和工程上最大的项目之一) ,还有 7 个秘书来负责管理这一切。
今天的技术能力还远不能生产出能够真正具备人类一样的外貌,而且像人类一样行动和说话的机器人。而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能力距离为这样一个机器注入人性的能力就差得更远了。 这在日语中被称为“Sonzai-kan”,是不可言喻的存在。
因为,要想重造人类,我们必须要更多地了解我们自身而非我们的所作所为 ——微动作和细节的积累如何触发我们的同情心?如何让我们放松?如何获得我们的信任?
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会通过创造通用人工智能(通用人工智能就是一个能够自觉执行任何人类智力活动的机器大脑)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们为何要选择与之交互呢?
石黑浩相信,既然我们天生就能与人类互动,并将信念寄托在人类身上,那我们就有能力让机器人看起来更像人类,也可以更开放地与他们共享生活。朝着这个目标,他的团队开创了一个年轻的研究领域——人机交互 (Human-robot interaction,简称 HRI) 。
HRI 是一个交叉学科领域:涉猎了工程学,人工智能,社会心理学及认知科学等多个学科。其目标是分析和培养我们和机器之间逐渐进化的关系。HRI 试图去理解我们人类愿意与机器进行互动,甚至会对一个机器产生爱慕之情的时机与动机。每创建一款机器人,石黑浩都相信自己朝着建立这种信念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在 IRL 一间僻静的办公室内,一批机器人被存贮在这里进行维护:这里的工作人员最辛苦。今天,在这个空房间里,有窗帘,公用的薄地毯,架子上堆满了杂乱的电缆与显示器,还有一些假发。这是一群成年女性的复制品。它们是 Geminoid F 系列的模型。这个名字是 Geminus 的变体,在拉丁文中的意思是“twin”,暗示着它们的人类副本正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在任何给定的时间,学生和员工可能都在测试,测量,或者记录数名志愿者对机器人的反应。它们有着怎样的行为或外貌?它有着怎样的特殊面部表情与微小躯体动作?它们是否会被疏远?是什么吸引他们彼此靠近?
这些机器人被用来研究越来越多的课题:非语言沟通对于人类建立彼此信任有多么重要?在什么情况下我们能够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机器?就是以这种方式,石黑浩的实验室们专门针对“人类亲密关系“这项工程进行研究。
“交谈只是一种假象,”石黑浩说,“我并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想的是什么。”
在与他保持联系的那几个月的时间里,石黑浩给我分享了很多让我感到深深震撼的事情:他说他曾两次企图自杀;另外,尽管他有自己的家庭,但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我经常听到他用“孤独”一词描述自己,起码有五六次。
为了见到石黑浩,我经历了 17 个小时的飞行来到这里。结果就是,我又感到了那种孤独。说实话,每当身处海外,我都能感到这种孤独感。
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人类关系”,现在稍加思索,这个问题又显得如此的神秘。我能理解会有人想要量化这个问题,去测量、称重、计算这个问题的维度。因为如果我们能够复刻人类亲密关系中的情感,就能够理解并控制这个长久以来困扰着我们的问题。
对石黑浩而言,人类的情感就是对刺激的回应,所以它是可以被操控的。
在去上大学之前,石黑浩制定了选择学校的三个标准:第一,要有包容的氛围,能够接受像他这样比较冷漠不合群的学生;第二,能够允许他继续绘画;第三,不能离家太远。1981 年秋,他来到了山梨大学,这座校园距富士山只有咫尺之遥。
到了那之后,石黑浩在学习上表现出一如既往的随性,不过却对兼职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干过厨师,儿童课外项目辅导员,教材推销员 (仅做了一周) ,其中最赚钱的一份工作是 Pachinko 游戏的职业玩家。他发现自己一直游走在学生生活的边缘,不屑于遵守日本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念。
与此同时,他又是外人看来最为浪漫的艺术家。他总是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时常逃课,拿起画板和铅笔,就骑着雅马哈摩托车到附近的乡村画素描。
但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石黑浩突然放弃了绘画。如果无法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同时获得巨大的成功,他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石黑浩在计算机领域找到了新的方向,开始思考计算机图形、计算机视觉和视觉艺术之间的关系。当时是计算机发展的早期,编程具有很大的创新性。考虑到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他就换了专业。
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石黑浩就意识到,在这个没有任何约束的领域,他仍可以像一个画家一样思考,只不过换了工具而已。他迷恋上了这些新的词汇:如汇编语言,Pascal 语言。学生的自习教室温度很低,房间内的巨型计算机还发出巨大的噪音。
这样的环境或许是为了让这些机器舒服一些,而不是人类。他独自一人从事着软件的开发,不断尝着与系统进行交流——系统会对他的指令做出回应。他们就这样进行对话。
石黑浩很快放弃了骑行全国的想法,整天都呆在实验室里。后来,当他对计算机语言的应用更加流畅,更加痴迷于人机交互时,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是否可以让这门语言更像人类的语言,或许某天可以让计算机能够理解我们的语言?再进一步,这种人机对话有没有像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一样自然?
这种关系成为了他追寻的唯一梦想。
没有停歇过的实验
这双放在大腿上的手摸起来很有弹性,但是当你贴近一点,可能就会听到马达发出的声音,而且在它每次眨眼时都可以听到“咔哒”的声响。
2000 年,成为京都大学副教授的石黑浩推出了第一款类人机器人:这是在一个带轮子的平台上移动的机械装置,它的两只钢制胳膊可以在空中挥舞。但他开始思考,如果想要让人类对机器人产生真实的依赖,类人的外貌是极为关键的。
大概是在他结婚的第十个年头 (他的妻子是一名钢琴演奏者,通过一名大学朋友与之结识) ,他问妻子是否可以拍一段她的视频,记录她的坐姿、呼吸以及对随机刺激的反应。他试图弄清楚人类行为的微小差异,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因为这些差异是人类重要的体征。比如,有一个很细微差别是:人类从来都不会笔直的坐着。
石黑浩意识到,抵触人形机器人的想法是存在的,至少在西方如此,许多日本的研究员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些人担心消费者对人形机器人的反感 (即恐怖谷效应) 很难化解,如果人形机器人项目失败,公众对机器人技术的支持将大大降低。
石黑浩也有自己的担忧,采用这种非传统的研究方式可能会断送他的学术生涯。但他对人形机器人的钟爱无法自拔。所以,当一家与他进行机器人合作的公司,坚持要招募一个知名的设计师,做一款在他看来就像是“昆虫”一样的机器人时,他完全失去了耐心。他决定,在下一个项目坚持自己的看法,创造一个人形机器人去“说服他们”。
石黑浩认为,他的第一个人形机器人应该达到那个“昆虫”的高度 (约 3.5 英尺高) ,以便进行比较。换句话说,这需要按照儿童的尺寸进行建模。生产过程十分艰辛,为了浇筑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模型需用石膏包裹数小时之久、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孩子可能答应干这件事,那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早期几年前,石黑浩成为了父亲,她的女儿名叫 Risa。现在他要向妻子解释他的计划,因为女儿一直由她抚养,没有妻子的帮助,试验很难进行。最终,妻子同意了。在 2002 年初,一家三口人,以及化妆师和特效艺术家,齐聚在他在大学的实验室,开始了这个为期两天的“复制 Risa”工程。
在实验室,Risa 的妈妈脱掉了女儿的衣服,把她抱到一个小型木制平台上。石黑浩和一名艺术家在 Risa 的腹部和大腿上刷了一层淡绿色的浆糊,又在浆糊上贴了一层浸了石膏的织物,并要求她在织物变干的过程中要保持一动不动。
这个 5 岁的小女孩被放置在桌面上,身上包了一个粉色的毛巾,头皮上带了一个橡胶帽,耳朵用棉花塞了起来。她的头被用塑料薄膜包裹,并缠上了胶带。艺术家举起一个塑料桶,将浆糊倒下,一直盖住耳朵才停。父母在一旁不住的安慰她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然后,他们开始了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部分:面部模型。
通过摄影机的取景器,石黑浩看到了自己小女儿的脸庞,就和她妈妈一样,只是有些僵硬。造型师正在用厚厚的石膏覆盖她的面部。“一旦我们完成了,”她的父亲说,“你可以吃任何喜欢的东西!”他们用那种厚浆盖住了她的额头,抹在她下巴周围,一直到脖子上;他们将石膏涂抹在她的脸颊和鼻子,以及整个嘴巴。她的母亲一直微笑,安抚孩子的情绪。
“把眼睛闭上。想象你正准备睡觉… 晚安!”Risa 的表现很好,在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移动或者发出声响。当浆滑过眼皮时,她脸部已经完全被厚浆覆盖住了,一层层的乳状的东西开始硬化。整个脸部只留下了一个鼻孔用来保证呼吸。
“你没事,”造型师说。“就是要等一会…”
然后,石黑浩从摄像机后面说:“Risa,你没事的…如果你感觉困,或是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你就向后靠。就像睡觉那样…”
他们在她脸上按着一块浸满了石膏的布料 (只露出一个孔以供呼吸) ,这块布料很快也开始硬化。也许石黑浩现在有些担心,因为他看不到他女儿的脸了,他将相机向上倾斜指向墙壁。“Risa,如果你能用你的鼻子顺畅呼吸的话,就捏一下我的手…”
“Risa,”他妈妈说,“一定别哭,不然这样会阻塞你的鼻子。总之,没有必要哭!耐心一点…没关系,睡觉吧…”
几个月后,包裹到达了实验室,石黑浩和他的团队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他女儿全身的硅胶皮套:光秃秃的、赤裸的、由橡胶制成的 Risa。在实验室,他们通过一台填充泡沫的机器舒展皮肤,支撑模型。他的妻子带来了一件她们女儿的背心裙,让它有东西穿。石黑浩将其命名为 Repliee R1,其中的“R“代表着“Risa”。
实验的结果不是特别理想。石黑浩承认,机器人的成本很低,并且动作还不流畅,比人类僵硬。虽然他只对自己信任的内部成员展示了这个成果,“机器之女”这个标签还是传播开来,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故事。 (描述它的时候,与我进行交谈的一个机器人学家用了“疯狂”、“怪异”和“有些可怕”这些词。) 但是 Repliee R1 给了石黑浩信心继续前行。
至于他的女儿,石黑浩奖励给她几个 Hello Kitty 玩具。“但是实际上,”他说道:“她哭了。”到今天为止,他们一直没有提及这个意外。
Geminoid F 一直在世界各地进行巡回展出,它还在 2015 年的电影 Sayonara 中扮演了一个机器人伴侣
三年后,在 2005 年,石黑浩对外发布了一款女性机器人 Repliee Q1 Expo。Q1 的原型是东京一名著名的新闻广播员,并且得到了更充足的资金支持。该版本可以更流畅地移动上半身,并且可以根据记录的对话同步口形。石黑浩的实验室对其进行了若干研究,成果发表在日本机器人领域的核心期刊上。
此外,这些尝试也引发了公众的关注,电视台对实验室进行了采访,他还听说还有人模仿他进行尝试,他的直觉和尝试逐渐得到了认可。
但是他并不满足于现状。他曾经两次目睹别人有机会打造自己的副本机器人,他也很渴望这样的尝试。此外,她的女儿太年轻,而那个新闻播报员虽然是个成年人,但是太“普通了”:
两者都不能像训练有素的科学家那样分析他们的模型。 真正的研究员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副本机器人。 这就像一个画家追忆过往的生活,石黑浩想:这将是自画像的另一种形式。他将这个机器人工程命名为“Geminoid HI”。
石黑浩有数百张 Geminoid 零件的照片。他的助手将他 43 岁的面部克隆模型套在了机器的头上,光秃的头顶则布满了传感器。
Geminoid 直立地坐着,一个填充的背心代替了它的躯干,但是可以看见它的机械二头肌,不过他的胳膊只有肘部以下有“肉”,就好像它穿着那种高雅的手套。“皮肤”上可以看出静脉、斑点,手腕周围还有细微的褶皱。
他的脖子也很细致,有些苍白并且附带着角质层。至于衣服,它穿着一件与石黑浩完全相同的黑衬衫。他的助手举起他的胳膊,一个一个地给它套上袖子,就好像给一个孩子穿衣服一样。
同样,它还穿上了和石黑浩一样的黑色裤子,脚上套了袜子并且穿上了运动鞋,头上顶着与石黑浩发型一样的假发。它的边上有一个机器将空气填充至其胸部,一排电线从其尾骨延伸到一个金属盒子,看起来就好像这位副教授的替身正襟危坐,要发表第一次演讲。
这个机器人是一个进步,但是它还不够真实:它那放在腿上的手,摸起来就像橡胶一样,而且它的眼睛太亮了,不像石黑浩,可以明显看出它是由坚硬的、亮度较高的塑料制成。靠近的话,你就能能听见隐藏的马达很轻的嗡鸣声,以及它在每次眨眼时发出的咔嚓声。它的整体效果像是迪士尼动画里的人形木偶。
Geminoid 也让人不安。因为它的部件会协同工作,模仿与人类的情感互动。然而观察者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为其设计整个范围的面部表情:忧郁(嘴角向下)、难过(眯起眼睛闭上)、怀疑(斜瞥)、沉思(向左边倾斜头部)。当你们眼神相接的时候,运动传感器检测到你的位置,只要一会你就能感觉到,这个「石黑浩」正在注意你。
「这个机器人有着我的身份,」石黑浩说。「我需要和我的机器人保持完全相同,否则我就失去了我的身份。」
这个复制品,Geminoid HI,给石黑浩带来了他渴望已久的认可。通过这个复制人,他和他的团队发表了许多研究成果,分析了参与者对他和其复刻机器人的反应。 (研究包括远程以及无线操控机器人) 他与他的 Geminoid 并排出现在亚洲和欧洲的电视节目上。
石黑浩能够远距离操控并且通过机器人给全世界发表演讲,他甚至不需要离开他位于大阪的实验室,而 Geminoid HI 的真身则由助理小心地运输至国外的演播厅。石黑浩老师变成了一个极具魅力的人;他从一个研究者转型成为了一个制造了自己的复制品的人。大量的会议邀请和采访接踵而至。
这个机器人的成功,部分取决于其在几个层面上运作的方式。和前几代机器人一样,在观众的眼中,Geminoid HI 就像马戏团里的把戏一样有趣:看那个人!看他的复制人!说出他们的不同!同时,这也是石黑浩与现实的一个博弈,制造者尝试掌控自己,并制造出更加持久的自己。
同时,这也制造出了一个新的困境。石黑浩发现和其复制品一起生活引发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自从毕业之后,他一直穿着黑颜色的衣服,但是现在这变成了他和 HI 的官方制服;他很惊恐以这种方式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
现在他必须将他的身体和他的机器人副本保持在相同的情况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正在适应其复制品,按照这个机器人衡量他自己,被它定义,他的价值都由其复制品决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机器人一方面让他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日益衰老,另一方面,他也从未如此感到对自己的身体抱有信心。
石黑浩同时创造了多个神话。对于其女性机器人来说,他是皮格马利翁,为他的嘉拉迪亚带来了生命。对于其自己的复制人来说,他是纳西索斯,可以盯着自己的复制品看上数个小时。
当然,与纳西索斯不同,石黑浩对自己创造的现状很清楚,但与此同时,他也通过自己的形象为自己设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陷阱。在新闻照片和电视节目中,他站在自己的机器人旁边,配合着 Geminoid,让自己面部与 Geminoid 相同。
很快,他的学生开始将他和 Geminoid 进行对比。“天,教授,你变老了,”他们戏弄地说道——石黑浩却并不觉得幽默。几年之后,石黑浩 46 岁了,他根据自己的脸庞又复制了一个模子来反应他的年龄变化,造出了 HI 2 代。但是每过几年就重复这个过程的话花费太高,并且也很难满足他的虚荣心。
相反,石黑浩想出了一个逻辑上的替代方法:改变人类外形来匹配其复制人。他选择了一些整容手术—激光治疗并且在脸部注射自己的血细胞。同样,他开始关注自己的饮食,开始练习举重;他减掉了大约 20 磅。“我决定不再变老了,”石黑浩表示,他的英语很好,只是语法略有缺陷。“我正在变得更加年轻。”
与他的机器人形影不离已经成了一种强迫行为。“机器人拥有我的身份,”他说。“我需要和我的机器人保持一致,否则我就会失去我的身份。”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制作复刻机器人时的一张照片:
机器头骨暴露在外面,其实就是一个发黄的塑料壳,上面为玻璃牙齿和眼球留了相应的孔洞。当我问他,看到自己复制品的头部被组装时,他是什么感觉,石黑浩也许只是半开玩笑地表示,“我想如果把我自己的脸部打开,也许也是这样。”
现在他将话题转向我,“你为什么来这?因为我创造了我自己的复制人。这项工作的确非常重要,机器人本身也非常重要。但是你对我本人并不感兴趣。”
“这是一个不需要上厕所或者感到疲惫的美丽女性,”石黑浩说,“因此我认为美丽由机器人来表现会更好。”
在 2012 年冬季的一天,一群人聚集在东京高岛屋百货商场里的一个大型玻璃盒子周围。盒子里是一个穿着优雅丝绸连衣裙的 Geminoid F 系列机器人,长长的棕色刘海像窗帘一样在它面孔两侧分开。情人节就要来了,“她”坐在由玫瑰图案包装纸包裹的礼盒和巨大红色蝴蝶结构成的背景前,仿佛在等候什么人。
她整天都凝视着她的手机,几乎忽略了挤到玻璃盒前的成千游客。她始终循环表现着一系列表达着微妙情感的面部表情,好像是对她刚刚收到的短信做出反应。
这是一个聪明的手段:通过不与旁观者进行过多互动,机器人保持了外表上与人类的相似性——毕竟真人也在大量时间内故意忽略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但当你靠近她的时候,她偶尔会抬头看你并报以微笑,这一瞬间就感觉好像是偶遇了一个漂亮的陌生人。
有些日子,石黑浩会站在主入口旁边的通道另一边,看着在她面前驻足的人群。他喜欢想象这些人会认为她在想些什么。
正如我们假设自己是复杂的,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建立在非常小的东西之上。考虑到我们现在花在技术上的时间,如果我们正在短信联系的朋友被一个机器人取代了,没有多少人会发现,至少不会立即发现。
人类不需要太多条件来激发对另一个人,一个生物乃至一件物体的移情。在 2011 年,一个卡尔加里大学的测试发现受试者很快地将情绪和意图分配给用操纵杆操作的一块软木。换句话说,移情对我们来说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以至于我们的大脑设置不惜费力去拟人化一块木头。而可怕的是这闹剧般滑稽的动物直觉水平和一定程度的脆弱性。
但是,随着我们关注的对象越来越接近人类,我们对他们的期望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不可思议的恐怖谷效应出现了:当我们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时,我们的移情曲线会大大下降。
与卡尔加里测试的同一年,当时刚刚开发了第一代 Geminoid F 的石黑浩和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共同发表了一项与移情相关的神经元研究。这个团队使用 fMRI 机器扫描了 20 个二三十岁的人的大脑,并让他们分别观看石黑浩的某一个女性机器人、显露出机械装置的同一个型号机器人、这个机器人的原型真人的三段独立视频。
受试者在视频中看到机器人或真人依次挥手、点头、捡起纸张、用布擦拭桌子。其中,当他们看到拟人机器人的行动时,受试者大脑的顶叶皮质发光最为剧烈——尤其是将我们对身体移动的感知和所谓的移情神经元相联系的区域。
研究人员认为,这表明最小的动作可以在大脑中产生感知上的矛盾,引发不可思议的恐怖谷效应。石黑浩回到了他的实验室,把重点加倍放在了机器人最微小的运动中:下巴的精确倾斜,头部的旋转,微笑的抑制等等。
在百货商店展示的同时,石黑浩还曾设法用 Geminoid F 在两个人之间产生情感纽带。在 2012 年,东京游戏设计师 Tettchan 遇到石黑浩时刚刚离婚,他提出自己很好奇是否可以与一个名叫 Miki 的老朋友谈恋爱。
于是,石黑浩邀请他们到奈良的研究所,在那里他让学生准备一个女性机器人进行远程操作。他让 Tettchan 坐在遥控台前并关上门;接着他把 Miki 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和 Geminoid F 在一起呆着。然后他邀请了正在监听的 Tettchan 通过机器人跟他和 Miki 交谈。
正如 Tettchan 所说,他的嗓音由计算机变成女声,机器人的嘴唇与他的话语同步,她的头部和她的长长的人类头发也与他自己的动作节奏一同摆动。”这就像一个真正的女性,”石黑浩很开心地告诉 Miki,“这不是 Tettchan,这是一个新的女人,真是可爱又美丽。”
就在 Miki 这边闲聊着的同时,Tettchan 也在试用着自己新的女性化身。他一边逗乐 Miki 和石黑浩,并通过监视器看 Miki 的表情变化。
因为知道 Tettchan 对 Miki 的复杂感觉,石黑浩对 Miki 说“好吧,你应该亲吻她”的时候,Miki 看起来很犹豫,她靠向这个被 Tettchan 操控的机器人,亲吻了她的脸颊。Tettchan 后来说,当时的感觉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他们之间的界限突然间消失了。
不久之后,Tettchan 和 Miki 决定同居了。虽然 Tettchan 仍然不太确定石黑浩的机器人到底是如何对他们产生影响,但是他仍然相信它是他们之间的媒人。
石黑浩认为,既然我们如此执着于与人类互动并相互信赖,我们越使得一个机器人看上去像人类,我们就会越愿意与他们共同生活
与石黑浩共进的晚餐
他花了很多时间通过机器人与自己对话,测试它们,想象它们对其他人的影响。石黑浩告诉我他想录下自己说“我爱你”的声音,然后通过编程让一个机器人以女性的声音将这句话向他自己进行复述。
他在说这个的时候是在开玩笑,但或许这不仅仅是一个玩笑。至少他认为有必要进行这种交流。他说,这会是“一场真正的谈话”,一场和他自己的谈话。
“一场谈话其实是一种幻觉,”他说,“我不知道在你的大脑中发生着什么。我能知道的只是我在想什么。我总是向我自己提问,但是以一种谈话的方式。”
经过这么多年操作他的机器人、通过它们来交谈、或者与它们交谈,他发现其实他并不怎么真正关心别人的想法。“我经常进行自我思考。我的确需要理解你的想法,但这并不是首要任务。在此之前,我想搞清楚我大脑里在想什么。不然的话,谈话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换句话说,他只能将与别人的交谈想象为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一种手段——没有任何事情比理解自己更紧迫了。他讨论起了我们俩正在进行的谈话本身。“我不知道我们正在分享多少信息,”他告诉我,“我一直在猜测,你也一直在猜测。通过我们的交谈模式,我们相信我们交换了信息,但是我不能直接进入你的大脑。”
“什么是‘联系’?”他问,“其他人只是一面镜子罢了。”
在基本的层面上,我们能理解对方直接的意图和要求——当然,我们可以办到,否则我们如何处理日常事务?但是石黑浩的观点尽管严酷,却似乎是正确的:
不计其数的私人信息 (我们最内在的意识层次) 永远都无法完全共享。我们对联系、对填补这一鸿沟的憧憬,是一种驱使人类的渴望。石黑浩相信这种渴望将在未来的某一天被类人机器人满足。
我想到了当 Geminoid F 扫视她无法阅读的手机时,脸上温柔的眼神。他希望我们想象她正在阅读我们发送给她的短信,想象她的孤独,甚至去爱她。每当我们将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她身上——想象一个共同的经历,也就是一种联系——他的工作就前进了一步。
石黑浩对他的个人生活提及甚少,但是鉴于他持续的旅行和每天自发工作 16 个小时,我想他和他的妻子过着相当独立的生活。他说“我们有一些简单的相处规矩,她从不过问我的工作,而我也不过问她的兴趣爱好。”
很快,他就兴奋起来了——他想到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我想知道‘爱’的含义,你知道真正的含义吗?什么是‘爱’呢?”
我思考了一会回答道,“我想这是随时都在改变的东西。”
“那很好!”他惊讶地说,“你就像一个科学家,我也一直都在改变。我每年都会想到不同的假说。在我死之前,我想要对‘爱’有一个更好的理解。”
石黑浩这时告诉了我他两次认真考虑自杀的事情:第一次是在 36 岁,那时一个他最好的学生在一项计算机编程挑战赛 (他当时的研究方向) 上打败了他;第二次是在 10 年之后,那时另一个学生被证明是一个比自己更犀利,更多产的技术论文作者 (石黑浩曾经引以为傲) 。
这两次,他都在工作中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从沮丧中走出来。但这些例子加剧了他对于可能无法阻止自己思想逐渐缓慢并自然恶化的恐惧。他已经确定自己的注意力达不到从前的样子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患上痴呆症是他最可怕的恐惧。如果不能产生新的想法,“很可能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我不喜欢这样想”。
我们缄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聊了起来。
“你知道灵魂是什么吗?”他问,“灵魂不是那么的个人化。在日本,当我们去世的时候,我们的灵魂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回到那座山。现在我们分别生活,就像这样”——他示意我们两个坐在垫子上。“我们有自己的灵魂,但是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们会分享一些东西。灵魂会回归到灵魂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灵魂并不是孤独的,”他说,“灵魂并不会单独存在。”
现在必须保持他(自然变化着、衰老着的)人类的身体在机器人的静态极限内
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同石黑浩和 Rosario Sorbello 会面,Sorbello 是一名来自巴勒莫大学的机器人教授,他每年都要来石黑浩的实验室访问。他经常派他的学生去那里学习,他安排了石黑浩的机器人在西西里的表演。对于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和精致的皮鞋的高大的人来说,Sorbello有些孩子气,他很明显地享受着他对石黑浩的访问。他两次提醒我,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我们在大阪繁忙的购物区 Minami 会面,并有一个晚上可以尝尝街头小吃:超大碗的拉面和章鱼小丸子。在喝完一个穿着褶边围裙的女人端来的红豆甜点汤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与其去街上的酒吧,我们应该去“我办公室里的酒吧”。在登上火车回到大学之前,我们在一个有灯光照明的 24 小时便利店停下去买了些下酒菜——芥末豌豆、章鱼肉干、巧克力棒。
当石黑浩滑手机的时候,Sorbello 说起了与机器人亲密接触的欲望——对此他明显想了很多。
“你能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子吗?”他问道,“想去亲吻机器人?想亲吻那橡胶做的,不是人的肉?有些人有这种欲望。想象一下,如果你能加热那些皮肤,让它摸起来不像冰冷的橡胶,而是很温暖?有些人就想试试看这么做。”
他说,人类的性和恋爱关系不可避免地非常麻烦,很多人都希望保持简单的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场与机器人的恋爱或许会是个解决办法。“我认为这就是未来的趋势,”他说。
性可以说是人类联系的最终极肢体行为,但是它也可以仅仅是一种对亲密的模拟。性可以被认为是超越了纯粹物质的东西,但在现实中,它通常是一种主要在于身体上的体验,而不是我们想象中认为会是或应该是的那样亲密。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从理论上讲,一系列的性经验可以用机器人来复制。
在 Sorbello 的推荐下,我后来读了一本由人工智能专家 David Levy 在 2007 年写的书《与机器人的爱与性》。
在书中,他提出我们离人类会希望机器人成为朋友、性伴侣、甚至是配偶的时代并不遥远 (他推测大约在 2050 年) 。令人紧张的是他对这种假设毫不担心。这一切都归结于我们愿意相信机器人的情感生活和欲望。设计成人类主人喜欢的身材比例、喜欢的音色、眼睛颜色和个性类型,以及对主人的个人故事和小笑话的回忆和重复的能力,机器人将会捕获人类的芳心。
Levy 深信 Alan Turing 的著名论断“智能 (人工智能) 令人信服的表现是智力的证明”,他还将这一观点扩展到情感领域:
“如果一个机器人表现得好像它有感情,我们能有理有据地说它不是吗?如果机器人的人造情感促使它说出诸如‘我爱你’之类的话,那么我们当然应该愿意接受这些说法……如果一个我们知道拥有情感智能的机器人说‘我爱你’或者‘我想和你做爱’,为什么我们应该怀疑它呢?”
他认为,人类情感并不比智能机器的情感少“被编程”:“我们有荷尔蒙,我们有神经元,我们被一种能创造我们情感的方式‘连接’”。
换句话说,Levy 认为,我们的内心生活本质上是一种算法,就像人工智能一样。他写道,几十年后,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差异可能“并不比来自不同国家或甚至是来自同一国家的不同文化差异更大”。
至于真正的性行为,Levy 认为,它不仅会成为社会隔离的一种手段,而且还会成为性爱冒险的人的一种发泄方式,或者是伴侣生病或旅行的人的一种发泄方式。
另一种站姿
这些都是关于人性和亲密关系的非常激进的想法,但我意识到有些人可能需要转向机器人以获得亲密感和陪伴——当你远离家乡,可能在地球的另一边,在一个持续几个星期的任务上时获得安慰。
如果有人为你提供了这种安慰,为什么不接受呢?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允许技术成为曾经简单、直接的人类互动的中介——区别到底是什么?这一区别对于作为人类的经验来说如此重要以至于它必须被保留下来吗?
回到校园,我们把那些仍然被留在实验室里的学生、工作到很晚、躲在石黑浩的办公室里的人放了回去。在那里,他滑开白板,露出一个隐藏的酒柜。他给我们倒了一些很棒的本地威士忌,我们坐下来听他的音乐,从日本流行民谣到西蒙和加芬克尔。我们都有些醉了。
石黑浩告诉我们,从他开始让人们接触他的机器人的时候,一些转变发生了:他说, 这些机器人似乎揭开了它们周围的人类的面具,揭示了他们曾经精心隐藏的对联系和触摸的渴望。
这是意料之中的:在行业展示的时候,有的男人会对女性机器人暗送秋波,以至于工作人员不得不出于他们会试图亲吻和抚摸机器人的担心而密切注视着他们。但更复杂的事情也在发生。
在 2002 年,一个以他女儿为原型的机器人完成不久之后。他让他在京都大学的学生用它来测试人类对机械机器人和一个类人机器人的反应。当不在使用时,机器人就留在了实验室的中间,很快一些学生开始抱怨他们无法在这机器人面前工作。他们觉得它在看着他们。 (从那以后,他们养成了把机器人面壁摆置的习惯。)
当他被告知,其中一名学生已经爱上了他女儿的复制品时,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白天,这个学生会进行实验,但在深夜,当他以为他独自一人在实验室时,他会为机器人吹奏长笛,然后和它聊天,问它认为他的演奏如何。就好像他觉得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偷偷地获得陪伴。
这一事件让他意识到,这些机器人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情感影响。
“这是第一个机器人,”石黑浩说,“我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将机器人移至大阪大学,并指派另一名学生来监督这项工作。他还制定了一些关于如何使用的基本规则:不能在深夜使用,不能独自使用。
当他制造出第一个成年女性的复制品时,他有点担心他的学生会在实验室中对它做些什么。他们会想要在睡觉时把她抱在怀里吗?
石黑浩亲眼目睹了一名深度参与 Geminoid 的生产的工作人员在“她”面前显得很紧张。他的理论是,一个友好的人类女性永远只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会如她的机器人版本一样“优雅”。
“我们一直想要拥有一个理想的伴侣,而机器人可以是一个可以反映你的想法的强大镜子。”通过这种方式,与机器人的关系就像拥有一个实际上是你自己的延伸的伴侣。
如此多的男性对石黑浩的女性机器人的反应使他心神不宁。但这也是他一直在培养的。
2014 年,他开始了一个新的项目,将他的个人完美主义和他对女性美的想法结合在一起:在我访问期间,他和他的机器人团队正在研究他所说的“最美丽的女人”。
他对“最美”的不完全经验主义方法包括与一位在大阪很流行的整形外科医生 (也是他自己的整形医生) 交谈,分析环球小姐选美决赛的图片,最后,相信他自己的直觉。 (他曾多次提醒我,他认为自己更像一个“艺术家”,而不是其他的机器人专家。)
石黑浩和一名技术人员两次一起连续工作了 12 个小时,创造了这个机器人的 3D 渲染。他很兴奋地发现,眼睛或鼻子的细微变化会将渲染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感觉它是——怎么说呢?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对我来说一个特别的人。”他说。
现在,当我问石黑浩为什么他如此强调漂亮的机械女人时,他提醒我,他的领域的更大的目标是让人们接受机器人进入他们的生活。
“那么对于多数人来说,哪个更容易接受呢?”他问,“美丽的女人还是丑陋的?”在我后来听他做的一场公司演讲中,他总结道:“一个不需要上厕所或者感到疲惫的美丽女性,因此我认为美丽由机器人来表现会更好。”
在这时,石黑浩从他的人体工程学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被灵感之箭击中。他转身背对着我和 Sorbello,在他的抽屉里翻了个遍,并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拉链袋。从里面,他拿出了两个手掌大小的人形人物泡沫模型,并给了我一个作为礼物。他拿起另一个,并走向我。
“我们来做个实验吧”他说,“我们把它们靠近,让他们接吻。”
我不确定这是要做什么,“好吧。”
我把我的小人像的脸凑到了他的小人像的脸上,它们那不动的嘴也碰了一下。
“感觉很有趣,对吗?”他问道。的确很有趣,感觉有点儿像越过了禁区。
我回到东京几天遇见石黑浩的同事。在大阪来回奔波的过程中,有些事情开始发生了:我爱上了我在旅行的第二天晚上遇到的人。
一封来自我的文学代理人的邮件,将我介绍给了 Ethan。代理人知道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在日本帮忙联系人。他是个美国人 (三十多岁) ,十年前搬到东京从事平面设计工作,日语很流利。
Ethan (化名) 给我发邮件,翻译精品旅馆的名字。答应和我一起吃饭之前,我乘坐着新干线动车到大阪西部。我遇见他的那天晚上 (在一个地铁站涩谷区前会议现场) ,我感到这将是一个非常好的夜晚。
我从未对那些传统意义上英俊的男人特别着迷。但他看起来帅得经典。他就带着这样的脸,这样一个强大的下巴和这样一个精细的头形,四处走着,不可思议。他的脖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洞,肩膀的宽度 (它们的比例让我吃惊) ,他皮肤的气味和声音 (深沉而悦耳) 。
他成了我在陌生城市的向导。我被引导着,更为快乐。
我们喝一个滑动屏幕白杆;爵士酒吧,不许大声笑出来;一个八座位的空间,覆盖在文德斯电影海报;有钢琴歌手和城市第五十二层楼的旅馆休息室。我们谈论书籍,谈论家庭,谈论我们所爱的人。我们在街上走着,胳膊轻轻地碰了碰;我们坐着,膝盖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把手掌放在他脖子后面的凹处。私下里,我们躺在他的卧室里,躺在地板上的一张薄薄的床垫上,把我们所有的衣服都脱了。
很久以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被这样的人吸引着,一种感觉就像是行星牵引,似乎超出了理性和可预测性的领域,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试图召唤,但我们无法控制。
令人兴奋。我现在沉浸在人形机器人设计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柔软的硅胶壳替代了人类皮肤,我们在一张机械面孔上寻找人类的善良或悲伤或怜悯的迹象。这也是一种解脱,因为它意味着我们是动物,而不是思想;我们的化学不是像一系列程序反应那么酷,它有一种即刻的魔力。想要探知我的本能并没有破碎、能够回答它,这些让我感觉自己又像一个人。
当石黑浩第一次考虑建造一个人形机器人时,他开始了对硅材料的搜索。他求助东方工业 (Orient Industry) ,该公司专门生产高端“爱情娃娃”,每个性玩偶价值数千美元。
他们一起开发一个试验模型——但是石黑浩很快就终止了合作。随着自己的名气日渐增长,他担心这种合作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下去。政府不会希望将自己的钱与爱情娃娃扯上关系。
然而,性产业并不需要政府的批准也能茁壮成长。当初在他们共事时,东方工业公司还是只是一个单间;现在,几乎 20 年过去了,它占据了整栋建筑——卖的是最高级的木偶娃娃。
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性,石黑浩认为,肯定会成为我们未来的一部分,这只是时间问题。他知道,他的研究将在这个舞台上非常有用,但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他将需要一个非商业性的、促进社会进步的理由去追求那个目标。
也许对于残疾人来说,他建议道:“一旦我们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性玩偶,你知道,其他人肯定都想使用它。”他说,“这是一种基本欲望。”
在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坐在他纤细的黑色马自达中,飞驰在从奈良到大阪的高速路上——石黑浩的驾驶风格与走路方式一样快——最终我们的谈话转向了 1982 年的那部电影《刀锋战士(Blade Runner)》。他被女主角复制人迷住了,但不记得她的名字。“长得像你!”
石黑浩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一天我想拥有我自己的机器人副本,”他说。“也许每个人都想要一个,对吧?你不觉得吗?”
“他们自己的魅力机器人?”
“是啊。我想是这样。”这又是一次他的单方面对话,他赞同着自己的观点。“不仅仅是机器人,几乎就是人类。完美的化身。”
”一个完美的的女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他笑了。“这是其中一个项目”——“最漂亮”的人形机器人。
我们默默地行驶着,然后他问了我一个令人惊讶的问题:如果我做了一个自己的副本,人们会怎么想?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种情况——甚至是在在理论上——都是我未曾设想过的,且这个想法有着出人意料的亲密性。
我试着想象这个情景。他们会将我的身体包裹在石膏中,然后我身体的各个部分会被塑型和制造出来,并用螺栓连接在一起。
而我那张单调而半笑着的硅胶制假面,会被延展至整颗机械头骨。然后我的身体部件会被交给石黑浩的一个实验室进行包装和组装,被套上裙子和衬衫以及黑色长假发;也许会有学生带来一双高跟鞋 (从一个更老的模型上扒下来的,漆皮的) 给我穿上。一双发出令人信服的光泽和颜色的眼睛,回瞪着聚拢来的研究人员。
假设刚开始我不是被实验室使用,而是被置于现实世界中进行展示:去一个新的舞台剧或是一个人形机器人歌剧。
我将和一个助理教授一起从一个会场驶向另一个会场;在每个国际站结束后回到酒店,也许他会打开装有我脑袋的手提箱,和我聊一聊他的不快;最后,当人形机器人巡演即将结束时,我会被遣回到一个观察室里,靠在墙上、没有衣服和头发、低垂着头。
学生们有时会在深夜找一些乐子,一边喝啤酒,一边让我的人形副本唱着卡拉 ok。在剩下的时间里——或者直到我的硅胶不再被认为值得替换的时候——我的这个人形副本将会一直借用我的外表、我的脸、我的表情,以及身为其原型的在世女性的记忆,被用来做一些和说一些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我还没有准备好放弃我的肖像权
Telenoid 细腻的性格有时满是女子气,有时像个小男生,但这些特质对于小孩子来说都不足为奇
我把石黑浩比作卖花女 (《皮格马利翁》,萧伯纳笔下的戏剧人物) ,但这种比较只对了一部分。他对于创造的欲望,那种个人的痴迷,更多是受自我意识的驱动而非浪漫的情感。
在我与他相处的所有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觉得石黑浩——与他的一些机器人粉丝不同,或许还包括他的一些同事——迷恋他的女性机器人。令他兴奋的是作为造物主 (Creator) 的力量,这个概念是指,他可能有一天会破解我们情感纽带的密码。
并且,他不在乎该解决方案以何种形状呈现。如果他能够将人类形态降低为最简、最小的结构单元,那么他就会这么做。
这么多的物理细节——精确的硅胶模具、完美的睫毛和角质层——会不会只是 sonzai-kan (意即完成的作品中隐含着创作者的灵魂,译注) 的本质的冗余?了解它的一种方法是把人形机器人简化为更为基本的东西。
他就是那样做的。那个形状出现在他的梦中。当他醒来时,他用粘土做了一个模型。Telenoid 是一个学步期的幼儿,约 1½ 英尺高 (约 0.457 米,译注) ,有着像外星人一样光滑的皮肤,肤色惨白。
它有着短小的双臂,没有腿,但有一根球根状的假肢——就好像是为了取代生殖器,两瓣屁股围在一起形成两个球体。一束丝白色氨纶作为下颈部,连接头和身体,但那不是一个连续而无缝的一整块软塑料。不像孩子的颈部那样光滑。
在休息的时候,它的表情平静得令人不安,也许是因为它深邃的黑眼睛;它薄而紧闭的嘴唇和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那柔和到几乎察觉不见的额头。它细腻的性格特征有时显得女性化,有时像一个小男生,但这些特质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都不足为奇。
它的脸传达出一种人类小孩所不会带有的平静的权威感,但它的身体和小动作传达出属于一个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在石黑浩的研究所的一间研究室里,他的团队向一行丹麦游客展示着最新的模型。Telenoid 靠在三脚架上,低至地面,一被激活便开始扭动着身体。它抬头看着我们,由于我们的注意而开始有所反应,环视四周并摇动它的短臂。
它的小动作是那么流畅而不费力,令它的举止显得很可爱。它开始以一种女性的声音用日语对我们说话,与一个叫 Miriam 的研究生展开了一场生动的对话。目前的 Telenoid 是受遥控的,但是石黑浩希望能在接下来的几年实现自主性。它的脸传达出一种人类小孩所不会带有的平静的权威感,但它的身体和小动作传达出属于一个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Miriam 将这个幼儿举起,在她的臂弯里摇动它的假肢,然后两人继续咕咕叽叽地深情对聊。在这一点上,几分钟的观察过后,出现在我脑海中的话语不再是“厌恶”和“梦魇”,而是“小”、“亲爱的”以及“朋友”。感觉对小外星人的爱护变得不再困难。
事实上,那天在实验室里参观的游客,是石黑浩为了与一家风险投资公司进行合作而安排的,他希望将 Telenoid 安装在丹麦全国的各个高级护理设施中。
几年来,他每隔几个月就去那里旅行一次。石黑浩的团队及其合作伙伴处于现场试验的最后阶段;他们希望可以很快落地一个可行的商业计划。每个人都很乐观:测试对象很快就可以联系到这种奇怪的人形机器人。日本大使和丹麦王储出席了 Telenoid 在丹麦的媒体发布会,后者在镜头前拥抱了人形机器人。石黑浩说,这次经历使他想起了抱着自己的孩子的时候。
而那条视频片段——疗养院中的老年人们,他们都有某种程度的痴呆症状——则令人信服。在其中一个视频里,穿着一件多彩高领毛衣的年长女人坐在京都一间工厂的一张沙发上,她的膝盖上放有一个 Telenoid。
虽然她的监护人们已经解释过她平时很少与他们说话,但是此时的她却与面前的人形机器人谈笑风生 (她可能了解或不了解这个机器人是被大阪的志愿者所遥控) 。在另一个视频里,一个看起来更加脆弱的女人,有 100 多岁,瘫坐在桌子前,双臂紧紧地搂着自己。“她很沮丧,且不与别人交谈,”石黑浩的一个研究人员说。
然而当一个监护人员坐在她的身旁,并递给她一个 Telenoid 时,她的神色亮了起来,咧着嘴笑。出于纯粹的快乐,她开始发出一些短促的婴儿般的声音:“啊-啊-啊-啊!”她把这个机械幼儿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开始慢慢地来回摇晃它。
这段视频有力地证明了一部机器可以唤起一种情感上的联系 ——不过是与什么东西的联系呢?这个年过百岁的老人的脸上闪烁的是一种认可的表情吗?是很久以前的快乐的复活吗?“我们还不知道,”研究人员说,“但那些喜欢 Telenoid 的人往往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人。”理解这种恐怖的说法需要一点时间——有些人会在高龄阶段陷入孤独的处境中,然后通过怀抱一个四肢发育不良的机器人而重温拥有孩子的快乐。
十几年来的研究进展带石黑浩饶了一个大圈:从他小女儿的人形机器人再到另一个外表空洞的幼儿机器人,它可以是任何人的小孩。一个人形机器人,其外观使人感到最生而直接的害怕,且令人印象深刻:一旦它投入运转,你就会被它吸引、与它配合,就会忍不住想要爱护它。
在我们以貌取人的所有方式中,都消寂在这种“中性外表”之中,石黑浩如此描述 Telenoid 空洞而抽象的身体。而这一领域的遗留问题,是他一直所试图去定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一种确实的人类的存在,毫无神秘可言。
它是一个局外人,和它的创造者一样,但却能激发我们的感情。在持有人形机器人时,其人性的来源变得无关紧要,即使它是来自于一些几乎不像人类的东西。
Telenoid 休息时,表情平静得令人不安
今天,石黑浩的人形机器人女儿站在白色平台上,被密封在实验室的一个玻璃陈列品中。即使身披淡黄色的夏装,此番景象也令人望而生畏。
胳膊太长了,就像猿猴,胳膊垂得太低,其中一支笨拙地摆在裤裆上,好像是为了做保护。还有那可怕的下咧嘴,令它看起来面目狰狞。它似乎还是 15 年前刚问世时的样子——那个看起来浑身不自在的小女孩原型。
Risa 现在正在她父亲曾就读的大学系学习,也是为数不多女性之一。他的家人都感到高兴——不过,石黑浩却有一点困惑: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他的工作。
“但这是积极的,对吗?”他向我求证道。“我不确定制造一个她的机器人副本,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最后,她来到我的实验室,”他说。“现在可以找一些借口了。”他为此大笑起来。
对于石黑浩来说,Risa 似乎与他“最漂亮”的女性原型相左:聪明而不耐烦,不像小女生,像是一个自由思想家。她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把她看作一个混合体,兼具“典型女性特质和像我一样强烈的性格特点”。她在数学和物理方面很有才华,而且他觉得她很有竞争力——特别是与男孩们相比。“有时候,她很坚强,”他说。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与她父亲的办公室在同一楼层,我立即被 Risa 冷静的智慧击中了。Risa 无疑就是视频剪辑中的那个女孩,有着同样圆圆的脸和深邃的眼睛,现在的她穿着一件合身的上衣、戴着眼镜和一条水晶吊坠,她的头发扎成了低垂的马尾。
这个刚开始学步的女孩已经在与她父亲的早期机器人一起玩耍了,她大笑着,试图让它们在实验室里追她 (他在他的 PowerPoint 幻灯片中仍然使用了这个镜头)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演讲,最近才第一次读了他写的书。
在论及为什么以她为副本做原型时,Risa 和她父亲一样是实用主义派。“我是他能找到用来建模人形机器人的最近的例子——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Risa 和我通过一位翻译进行交流)
有时学生会问起 Risa 的姓氏。“我想是因为我的父亲很有名,”她说。但正如石黑浩和他的橡胶钢模仿者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一样,Risa 也把“教授”和她的父亲看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 (即使看起来很像) 对象。
在满是学生和教师的大学里,他富有魅力,像是一个“榜样”,将人们吸引到他的工作中;在家里他又再次成为他自己,一个专注于满足自我好奇心的研究人员。一个真正的研究者,Risa 说,“会试图发现他所感兴趣的事物。”
虽然 Risa 尚未决定专业,但她知道她对人形机器人科学不感兴趣。然而,她的野心与其家族的一样大:“无论互联网之后会发生什么,”她说,“下一个重大的创新领域,不管那是什么,就是我想要参与的。”
她认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卷入她父亲的工作 (她不会称之积极或消极) ,这使她变得更勇敢。“我有点是被迫成为父亲的项目的一部分。因为我有着别人从未有过的经历,所以我觉得什么任务都可以实现。且从那以后,当别人说‘不,不可能,我们不能这样做’,我想也许我能做到。我父亲能做别人不能做的事,而我是他的女儿。”
据我所知,石黑浩不会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创造出他自己的副本那年,Risa 9 岁,她在那时参观了大学,与 Geminoid 互动,他在一边遥控。
“我对父亲的声音的关注,比对那个人形机器人的关注更多。”她说。那天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看不到父亲——他不在她的身边,而是在墙外的另一个房间。
“有一天我想拥有我自己的副本,”石黑浩说道。“也许每个人都想要一个,对吧?你不觉得吗?”
我花了数月时间与石黑浩进行通信和 Skype 交流,进行数周不间断的相处,还会研读他最珍视的东西 (他的工作) ,这些已经成为刻意安排的亲密关系带来的另一种压力。
他眼中的我是一个完全被他迷住的女性,一面反映了他的形象的镜子,一间充斥着他的思想的回音室,一个与他自己的对话;我所知道的石黑浩是一个穿黑衣服的怪人,一个做了自己的副本的人,一个对我的工作很有研究价值的课题。现在,这些分身正在一间黑色的小房间里跳舞。将他们连接起来的,是服务于一个有限目的的有限魅力。
任务完成,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外面,购物广场漆黑一片,悄无声息。我们互道再见。
相处时光结束了。我离开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