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阴暗前传:暗网“丝绸之路”覆灭始末
勒索病毒 WannaCry 依然在全球蔓延,受影响的地区数量和人数还在攀升,从熊猫烧香到 WannaCry,加上其间不计其数的大型数据泄露事件,恶意攻击一次一次让沉迷互联网美好的人们惊醒,正视互联网和技术的另一面。
阴暗的交易网络是互联网的另一个平行世界,和社交网络上那些每天陪伴我们的信息流同时运转,它们的历史一样悠久。4年前“丝绸之路”的故事,可看作是互联网邪恶史的前传之一。
2013 年 10 月的某天,一位名叫乌布雷(Ross Ulbricht)的年轻男子在旧金山某图书馆被捕,至此,喧嚣一时的毒品兼武器交易网站“丝绸之路”宣告死亡。
从秘密成立到迅速崛起,从掘金无数到买凶杀人,从危机四伏到一夜坍塌,丝绸之路及其创始人身上的故事堪比一部好莱坞大片。
为此,专栏作家 Nick Bilton 专门写了 一本书 并在《名利场》上发表长文,再现了丝绸之路的兴起、堕落与覆灭,并表达了自己对科技滥用之趋势的深深担忧。
以下内容原载于 Vanity Fair,作者 Nick Bilton,原标题为 Silicon Valley Murder Mystery: How Drugs And Paranoia Doomed Silk Road ,虎嗅编译(有所删减)。
一、问题不是谁会允准我,而是谁会阻止我
乌布雷( Ross Ulbricht )还真想过不归之日的到来。他知道有一天——在丝绸之路仍炙手可热、如日中天时,他得做出残忍抉择。现在,2013 年春了,是时候了。
他要做的抉择很简单: 是否真要拿起屠刀,以保护他那个日进斗金的公司?
科技界宣称要改变世界、美化世界已经很久了,但在其踌躇满志的宣言之下,实在隐藏着诸多阴暗。
毕竟在硅谷,为了保全基业,许多创始人会不择手段——要么付重金,让那些当初给过自己灵感的小伙伴乖乖闭嘴( 譬如Facebook、Square 和 Snapchat ),要么无情地赶走联合创始人( 譬如 Twitter、Foursquare 和 Tinder ),再要么,就是挑战法律,让成千上万的人被迫失业( 譬如 Uber、Airbnb 等等 )。
不过对于乌布雷而言,这些代价犹嫌不够狠。为了保住他的丝绸之路,这个类似于巨头亚马逊的“暗网万货店”,他自认不得不“出铁拳”,打断某根眼中钉。
这当然并非乌布雷最初的用心。
实际上,跟诸多创企一样,丝绸之路的起步简单得很。它就是源于一位大学生的好奇心——乌布雷的好奇心。
这个相貌极为俊美的少年最终与家乡德州的小日子作别,荣入宾州州立大学修习材料科学与工程。在此期间,他像其他年轻异类( 尤其是某些科技界人士 )一样,成了《阿特拉斯耸耸肩》的作者艾茵·兰德( Ayn Rand )的拥趸,并推崇自由主义哲学;他不再接受世界的本貌,而是从自己预设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并且,他还像优步 CEO 卡兰尼克和投资教父彼得·蒂尔一样,把这句极富挑衅意味的话当成了自己的信条:
“问题不是谁会允准我,而是谁会阻止我。”
——艾茵·兰德
她的话成了他的信条
在学校,在餐厅,在政治辩论俱乐部……年轻的乌布雷一直盯着美国政府对“合法”、“违法”的定义,并执拗于其中看似矛盾的地方。
他的推理方式还是学生气十足,譬如:巨无霸能导致糖尿病和心脏病,可麦当劳不还是合法的吗?汽车每年都会导致成千上万起伤亡事故,可它们不还是能四处驰骋?还有,那每年都令千万人丧命的香烟美酒,它们不也都是合法生意吗。所以,那些仅供人消遣的药丸儿怎么就见不得光了呢?
对乌布雷而言,这样的区别对待其实是一种专断。再说,管他什么快餐、酒精、烟草还是大麻呢,难道最终对身体负责的,不还是人自己吗?药物真正的问题,他推测说,在于剂量大小和交易透明度的高低不好把控。
就这样,一个想法最终在他心里萌芽了:如果能有一个类似于 Yelp、对买家卖家进行分级的网站,那药物交易不就能做到公平透明了吗?而且还能降低因过量购买而致人死亡的风险,不是吗?
此外,乌布雷并不只是一个心性早熟、头脑锋锐的自由主义信徒,他还是一个天资聪颖、自学成才的电脑高手。像许多同龄英才一样,某一天乌布雷终于奔赴旧金山去开基立业了。抵达硅谷时,那里正是创企遍地、高烧滚滚。大家都在品尝融资易、利息低的甜头,也都在往独角兽的行列里挤,与此同时,针对创始人的“造星运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乌布雷动心了。他最终打算在“暗网”中,在远离政府眼目的深处,为他的药丸们开辟个去处。这想法的确会让某些吃官饭的恼羞成怒,但却绝非空前的先例。
也就是说,乌布雷早就有前辈了。在硅谷,无数家创企都在力推大麻种植合法化;另一些公司虽不做大麻生意,但也在模糊地带钻营,譬如打着约会网站的幌子拉皮条什么的…… 在这儿,在硅谷,逼出一纸“合法令”不但是令人称赏之举,而且会被冠以“颠覆”之名并因此得到重金犒赏。
这可不是捏造,而是乌布雷亲眼看到的事实——他抵达硅谷时,坐镇此地的优步和 Airbnb 不正在挑衅各国各地的法律法规吗?他们是新一代的“兰德式”开拓者;他们不需征得任何人的许可,想干,就干了。
乌布雷当然与他们师出同门。他给新公司起了个颇具怀古意味的名字——丝绸之路。这条路果然像丝带一样把买卖双方串联起来——只需一点佣金,“货物”就能邮寄到家,跟寻常物件儿没什么两样。供货方有时会把“货”粘在 DVD 盒子背部,或者塞进掏空了的电池里,不过大多数时候,“货物”就是用个鼓蓬蓬的信封一套,就能从联邦执法机构眼皮底下安然溜走。总之至少从技术层面上看,丝绸之路的整个系统是相当过硬的。
如果说乌布雷开辟丝绸之路的初衷还算有几分“纯真”的话,那么这点“纯真”很快就丧失殆尽了。
开张后不久他就发现,丝绸之路已经从单纯的药物交易中心变成了万货中转枢纽;在这里,先是出现了黑客工具、制药实验设备,后又上线了可卡因和各类氰化物,再然后又多了伯莱塔和 AK-47 突击步枪。
最后,各类致死的毒药终于也登台了。更有甚者,还有人在线上讨论起人体器官的买卖来……总之丝绸之路肆虐起来了。短短一年半内,网站的周交易额就达到了 50 万美元——乌布雷就这么掉进了钱堆。
不管他之前曾给丝绸之路画过什么界限,这些界限最终都被野心冲破了。
二、没什么说的,废了他
2013 年,乌布雷头一次遭遇内部危机。一位名叫 Curtis Green 的员工在可卡因交易中被捕,而乌布雷相信,这个人已经从丝绸之路的小金库里偷走了 35 万美元。
一直以来,乌布雷都视安全为头等大事。他所有的谈话都在某个加密了的聊天 App 上进行。被盗后,他向一位从未与之谋面、但一直在丝绸之路上做生意的加拿大人( 化名 Variety Jones )讨教,对方给了他两个方案:第一,找到那个员工并恐吓一番,让他把钱吐出来;第二,痛揍他一顿。
对这两个主义乌布雷掂量了几天之久。丝绸之路的命既系于他对下线们的信任,也系于下线们对他这个老大的“敬畏”。如果这次不惩罚“犯上者”,只怕其他人也会有样学样。只是,他这个二十多岁的文弱书生,真能驾驭得了暴力吗?
就在这时,Variety Jones 的提醒过来了。“都已经想了几天了……你可是老大,现在该做决定了。”
“没什么说的。废了他”,乌布雷回道。
这句话,真的出自这位英俊少年
三、硅谷的阴暗面
每套新技术都是带着美好的目的问世的,然而最终被成全的,十之无一。
譬如Twitter。其诞生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能让用户在身处嘈杂夜店时,能凭借“忒儿”一声响意识到有人在向他发信息。但很快,随着月活的不断增长,Twitter变异了。它成了 ISIS 招兵买马的工具,也成了特朗普的造势平台。
Tinder 也是如此。一开始它只想充当青少年的月下红娘,结果却成了某些男性捕获女性的工具。
Facebook 也不例外。它到底成了假消息的集散地,并最终影响了 2016 年的大选结果。此外还有 3D 打印技术——几乎就在诞生之日,它就成了人们用来制造枪支和其他武器的工具。
丝绸之路也不例外。乌布雷原本只打算替那些想买大麻和致幻蘑菇等的人“行个方便”,没指望他们另有所图。可这到底由不得他。
话说回来,这也非常硅谷。之所以硅谷能在人类财富史上雄踞鳌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怀抱里的年轻人鬼主意层出不穷,且又多蹈于商道甚至世道之外。“快速前进,打破陈规”( Facebook 的企业标语 )、“明天要犯下更好的错误”( Twitter 早期的座右铭 ),这类箴言只会出自这一年龄段的硅谷创业者,中年人( 尤其是高管们 )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事实上,诸多科技创业者都已走上了一条固定路线:为了建功立业,他们先是快速毁掉某个行业,然后再一次次拨开法律的阻挡,最后再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致歉……
现在说回到乌布雷吧。丝绸之路刚推出时,乌布雷只巴望着有人愿意用它就行。没想到几乎是一夜之间,一门现象级的生意就起来了。不久后他将销售记录图发给 Variety Jones 看,对方一眼就看出:丝绸之路将以 1 亿美元的销售业绩为它的第一年收官。这还不算,在算了一笔账后 Variety Jones 又预测称:丝绸之路第二年的销售额将达到 10 亿美元。而作为网站的唯一主人,乌布雷将独享其中的暴利。
生意依旧在高速增长。为了更好地驾驭一切,2012 年还没过完,乌布雷就决定给自己全面升级了。他聘了 Variety Jones来当他的 “CEO教练”,每期课程付他 6 万美元。一上来 Jones 就希望乌布雷明白他是提着脑袋在干这一行,所以必须时刻绷紧弦儿。“别做糊涂人。要明白我们是在美国禁毒法眼皮底下打哈哈,事儿闹大了有可能要判死刑的……所以最起码要保证:别出人命。”
但在当时,乌布雷更关心的似乎是网站的增长,而不是其危害。对于 Variety Jones 的提醒,他只回了一句:“还是全力以赴吧哥们儿。”
四、分裂的人生
乌布雷的快速扩张本该极为惹眼,但他永远不可能像卡兰尼克或者布莱恩·切斯科那样,堂而皇之地登上《福布斯》或《时代》杂志的封面。
相反,他不得不活得越发隐蔽。他的化名 Dread Pirate Roberts( 以下简称 DPR ) 已经成为 Techcrunch、Gawkeer 等大网站的谈资,而他本人却仍混迹于旧金山的街头巷尾,出没于大大小小的咖啡店和图书馆。有时他也会流连于网吧,利用约会网站来钓女孩子。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他隐姓埋名地蜗居在某公寓里,只告诉室友自己叫 Josh。当亲朋好友问及他整天在电脑上鼓捣什么时,他就会说,他在做货币交易,或者说,他在开发秘密工程。
由于不能抛头露面,他的许多勾当都不得不借助化名 DPR 。其中,谋杀 Curtis Green 就是最令人齿冷的一例——乌布雷不但心甘情愿地为这次谋杀付了 8 万美元的酬金,而且,在他一直保留着 Green “尸首”的照片——下巴颏儿歪在一边,就在他的文件夹里……
一开始,乌布雷也曾害怕过。他曾发信给“杀手”称,自己“有点儿良心不安”,但不久,他就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正名了。“真让人恼火,他把我惹毛了,我不得不杀了他……我就是想让其他人明白,多少得忠点儿心。”
科技改变一个人的速度真够快啊。
2011 年时,乌布雷还是个周薪 300 美元的实验室研究员。他睡在地下室里,唯一的财产就是床头那两个黑色的大垃圾袋,一个装干净衣裳,一个装脏衣裳。突然有一天他“福至心灵”,像 Uber、Airbnb等的创始人们一样想出了一桩“大生意”,并且很快就靠一条网线和几行代码,创造了一个从没有过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法律由他来制定,权力由他来分配,总之,他就是上帝。
但这个上帝可怜得很。丝绸之路还没长成独角兽呢,乌布雷就越发疑神疑鬼了。他不但给自己伪造了数个身份,而且,为确保人身和财产安全,他还拟逃往多米尼加共和国。至于个人财产,他大多都换成了比特币,此外还有一些则存入了离岸账户。
乌布雷的疑惧并非毫无缘由。早在 2011 年 6 月,时任 Gawker 写手的 Adrian Chen 就刊发了一篇关于丝绸之路的报道,引得参议院Chuck Schumer 直呼司法部关掉该站。紧接着,乌布雷便要求所有雇员将驾驶证或护照上的真名扫描给他,以证明他们不是卧底。再然后,他又给电脑上了强密码,并且开始向他国申请公民身份。最后,他还列出了一份清单,为“东窗事发”之日制定了应急措施。
五、墙倒屋塌
乌布雷本希望买凶之后底下人能规矩些,但他失算了。科技界的事儿总是一天一个样,没出几年,丝绸之路就成了内忧外患的乱摊子——外贼们( 黑客 )攻击一次勒索一次,内鬼们则干脆敲起了 DPR 本人的竹杠……
所以没过多久,谋杀就成了乌布雷的惯用手段。整个 2013 年上半年,在图书馆和咖啡店的座椅上,乌布雷就那么敲着键盘一次次为杀人“下单”。不过,这个编程高手兼生意天才,显然在这方面并不合格。因为原来——
他上次雇来谋杀 Green 的那个所谓老枪杆子,竟然是美国禁毒署的特工。 也就是说,Green 的死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而现场的血迹居然是用一罐儿番茄浓汤伪造出来的。当时乌布雷根本就不知道,顺着这笔“生意”暴露出来的种种蛛丝马迹,特工人员早已锁定了他——这个从未露面的 DPR。
但乌布雷和丝绸之路的致命缺陷还不止于此。或者干脆说,他们是成于技术、毁于技术。当初为了加强丝绸之路的安全,乌布雷雇佣了许多黑客,但即便如此,惯于寻踪觅迹的特工们最后还是捕捉到了初期编码的一个错误,并据此搜出了一个咖啡馆的 IP 地址。而乌布雷正是那里的常客。拿到这一线索后,FBI、IRS、DHS 以及 DOJ 等多个组织纷纷开始顺藤摸瓜;所有的证据汇总起来后,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2013 年 10 月某天下午的某图书馆里,那个抱着手提闷头打字、浓眉乌眼的年轻人——乌布雷。
被摁倒时,这个亿万富翁口袋里只装了两美元。
六、丝绸之路断了,但科技滥用只怕会越发汹涌
现在的乌布雷早已身陷囹圄,并且还跟全球头号毒枭华金·库兹曼同处一所监狱,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要么已经成了互联网史上最出名的罪犯,要么已经成了美国有记载以来最不体面的天才人物。
刚动笔为乌布雷做传时,我压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变异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后来采访的人多了,乌布雷的材料(包括日记、聊天记录等)也读多了,我终于明白:同样蜕变的可不止他一个。许多科技界的创业者都有此嫌疑。只不过乌布雷是在毒品上搞颠覆,其他人是在出租车、旅馆、社交上搞颠覆;乌布雷最终因毁掉了许多人的生活而锒铛入狱,其他人却功成名就,得以掩蔽自己的破坏史。
还是那句话:乌布雷从没想过丝绸之路会滋生出如此罪过。我采访过几十个熟悉他的人,他们都告诉我说乌布雷为人善良、富于同情。他会协助老太太过马路,会用贴心的礼物给人惊喜,会在邮件中以“Fudge”代替“Fuck”——甚至在丝绸之路开张后也是如此。 但后来,他还是变了。是非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一天模糊一点,一天模糊一点,直至最后,两者完全混淆,而乌布雷也终于变成了 DPR。
从乌布雷到 DPR,谁也不知道变化是从哪天开始的
只有一件事是再清晰不过的,那就是:眼看着自己的创造被用于罪恶,乌布雷却无能为力,直至最后他自己也成了手持屠刀的人。
为明天搭建技术的当代人很少去想他人会如何用自己的心血去为非作歹。但我们是真的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特朗普时代已经到来,硅谷的重任再也不是“快速前进,打破陈规”了,而是该想想如何防范可怕的科技滥用。
可悲的是,乌布雷本人没有早点学到这一课。而因为已被判处终身监禁,所以,他只能永远缺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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