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殡葬业手记:当我们终于在死后与自然和好
到了生命的终点站,所有人都要下车,换乘棺材或骨灰盒,开始另一场毫无知觉的旅程。这种转换多以火葬或土葬的方式进行,许多年来从未变过。都说入土为安,但其实,“入土”是个比生孩子还麻烦的过程——遗体不是一把火过去就万般干净的,火葬场造成的污染是不可忽略的,土葬后遗体的分解是会造成土壤污染的。甚至几年后,亲人们或许已经从悲痛中走出,但大地仍在承受我们带给它的负担。
生与活几年一变,死与葬千年不变,这确实值得商榷。所以有人起来变革我们的身后事了。其中有些人达成了一项共识:用碱性水解工艺分解人的遗体,将骨骼充分纯化后再行粉碎,是目前为止最为环保的殡葬方式。
近日,《连线》杂志的记者 Hayley Campbell 专门采访了这些先锋人士,并写了一份详实的采访手记,题为 In the future, your body won’t be buried… you’ll dissolve ,虎嗅有所删减的基础上进行了编译。为了尽量忠于原文,开头有几处描写可能会令读者不适,敬请谅解。另,在编译过程中译者偶然发现了一本颇具阅读价值的佳作《殡葬人手记》,如有需要可 点此 下载。
头图来自连线,文内插图来自原文。
编译 | 成长的人生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大卫格芬医学院。校园深处某厦厅内,那台名为 Resomator 的机器庞庞然矗立于一角。这里仿佛一间寻常医院,如别处般冷寂索然,只有“病人”与众不同。
因为他们都是已逝的遗体捐赠者。
蒙着簇新的白裹布,躺在无声的带轮担架上,他们被挨个推到院长费舍尔面前,最后再静悄悄进入 Resomator 的体内。在那里,他们将被分解成液体和纯净的白骨——这是他们人生的倒数第二站。再然后,白骨也会被粉碎成末儿,沿着潘德顿军营附近的海岸线一路撒下去,随浪漂浮,最终分解。
因为纯净的磷酸钙是不沉于水的,所以若从海警直升机上俯瞰这一切,会觉得呃……,是毒枭在销赃。
此刻,Resomator 正低声嗡嗡着,仿佛不远处一台正在作业的割草机。旁边安放着一具具蓝色的塑料“棺椁”,而遗体们正在椁内静候。号码牌代表了一切,他们的身份已经杳不可知。
从 2012 年 3 月算起,费舍尔“运营”这个项目已经 5 年半了。至今他都不相信,他会像面对赛车秀一样,自始至终全情投入。就像此刻,他当着我的面麻利地打开 Resomator ,全然敞开了里面那个精密复杂、纹丝不乱的小世界——嗬,那扇门用的居然是英国国防部核潜艇才会用的钢材!
“挺了不起吧”,镜片后面,费舍尔双眼放光地问道。
“哦伙计,简直了!”
真的,费舍尔身上充斥着一股气质,叫人觉得把他安排进这间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殡葬方式:未来 VS 传统
从费舍尔口中,我最终得知了在 Resomator 内部发生的一切:高压仓启动,氢氧化钾溶液被瞬间加热到 150°C;接着化学反应开始,肉身被逐步溶解并最终脱离骨骼。在这个最高长达 4 小时的过程中,除了骨骼,一切都会被分解成最基本的构成成分,譬如糖,盐,缩氨酸以及氨基酸等等。就连 DNA 也会被解压缩为核酸碱基、胞嘧啶、鸟嘌呤、腺嘌呤以及胸腺嘧啶等。肉体最终化为一堆化学符号并溶于无菌水中,形成色如淡茶的稀薄液体。这种液体随后会被注入位于室内另一角的密封罐,经冷却后被调适至合宜的 PH 值。然后,它便会顺着净水厂的管道流入江河湖海。
费舍尔在操作 Resomator
途中费舍尔提醒我说,如果觉得受不了,可以到室外缓一缓。可我并不觉得这有多吓人。实际上,遗体在用上述方式被液化时会散发出一股类似蒸蛤蜊的气味。
而这,费舍尔说,就是我们未来的殡葬方式。
几百年了,各国遗体的处理方式仍主要是火葬与土葬两种。而现代的遗体防腐手段则兴起于美国内战时期。当然,那手段真是太不秀气了——被染成粉红色且充斥着各样致癌化学物的防腐液( 足有 9 公升之多 )被一股脑注入遗体。死者体内的血液被硬生生逼出来后,不做任何处理就排入下水道。就这么着,遗体便入了土。虽然腐坏速度会就此慢下来,但这一过程仍然像沙漏般不可抑止;并且只头一年,就有约莫一半的化学物质会渗进周遭的土地!
记得 2015 年,洪水淹没了北爱尔兰的数个墓地。事后便有报道称,有化学物质从墓地浸出,对附近人畜造成了威胁。此外,仅在美国一国,每年便有逾 300 万公升的防腐液要“随葬”入土。而在英国,该国的火葬率虽比美国高( 约有 75% 上下 ),但鲜有人知道,这种殡葬方式并不像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样:一把火过去就一了百了,万般干净。事实上,往往在进行到一半时,操作工就得打开火化门,把耙子探进去,勾住残体的肋骨一番三推四挪,如此尽力后,才能保证整具遗体都能接触到火焰。况且,你以为收下来的骨灰都很纯净吗?不。里面往往掺着火化炉里的砖灰,以及其他死者的“遗迹”,所以交叉污染是免不了的。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凯特琳·道蒂 。跟遗体打过几年交道后,这位女殡葬师冲这一行发起了一场温和的革命。她先是在 YouTube 和 TED 演讲台上挑明了自己对身后事的看法,后又出了一本名为《烟雾弥漫你的眼》的书,表达了自己对百年不变之殡葬方式的质疑,最后又身体力行,在圣莫妮卡大道开了一家名为 Undertaking LA 的非营利性殡仪馆,专事推介绿色殡葬并传递对死亡的重新思考。受访时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将自己的亲人送入那骇人的工业厂房,送入那巨大的、喷火冒气的机器,几乎很残忍。”
如果说有什么殡葬方式是优于火葬与土葬的,道蒂说,那就是上述的“碱解葬”( 注:原文为
alkaline hydrolysis,本意为“加碱水解” )。这种方式已经在英国全面合法化,但在其他国家却举步维艰。譬如美国和加拿大,虽然殡葬业的代表四处游说,竭力申明了这种方式的高效、集约与环保,可迄今为止,美国也只有十四个州、加拿大也只有三个省给“碱解葬”开了绿灯。
在道蒂看来,Resomator 及其同行们很可以大大改变我们的殡葬体验,因为它们完全可以在清洁、明亮、设计巧妙的空间内作业,同时既不产生热量也不产生噪音。因此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要“(为 Resomator 们)好好地重新设计殡仪馆了”,道蒂说。
从动物到人类
一个周二下午,桑迪·沙利文坐在伦敦一间门可罗雀的小酒馆内,向我讲起他是如何决志参与到殡葬业变革中的。这段个人史可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风起的疯牛病。从 1988 到 1998 这十年间,全球共“销毁”了 440 万头牛,且方式大都极为粗放——在曾经的牧场上,柴堆高起,牛的遗体堆叠成山。如果你不幸住在附近,很可能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也嗅到浊臭逼人的烟霾。大火将牛们吞灭成灰后,填埋自然是安全了,但引起这场瘟疫的元凶——朊病毒却仿佛有金刚不坏之身,并不能被烈火所灭。这种情况下,沙利文当时所在的公司、专事碱解动物遗体的 WR² 就崭露头角了。
这家名称怪异的公司是由美国奥尔巴尼医学院的两位教授戈登·凯耶和彼得·韦伯于 90 年代中期创立的。说起这家公司的诞生,还有个不尴不尬的故事要讲讲。有次在做完有关癌症的某场实验后,戈登为几只牺牲在实验台上的兔子犯了难——杂七杂八加起来后,平均每只兔子的处理成本要高达 300 美元!那可是在一九九几年!为了帮他省下这笔开支,同事韦伯前来助阵了。两人在无经费、无设备的情况下摸到了学校后厨,抬了一口大汤锅,开始了另一场实验,一场会在几十年后改变人类入土方式的实验——碱解实验。一只死羊被他们选为实验对象,埋入注满了溶液的汤锅之中,然后被煮至沸腾状态。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这只羊脂肪过剩,而两位科学家完全忘记了,碱遇上脂肪会产生皂化反应( 对,就是肥皂制造流程中的一环 )。最后,随着水蒸气的疯狂蒸腾,肥皂泡防无可防地流了一地……
狼狈是狼狈了些,但创立公司的灵感兴许就是随着这堆肥皂泡一起涌出的。1994 年,碱解遗体的专利申请成功,WR² 也正式挂牌成立了。因感染而被屠宰的牛被成批成批送入WR² 研发的巨型容器,在那里化为干净的废料( 朊病毒也被消灭了 )。
没多久,WR² 就不满足于只处理动物遗体了。1998 年,在当时 CEO 乔·威尔森的主持下,第一台处理人类遗体的机器诞生了,而我们的沙利文也为这项新生业务跑起了推广。不过由于理念太过先锋,这项业务一直无人问津,如在冷宫。
一直到 2006 年前后,WR² 才终于接到了第一通订购电话。而这通电话就是费舍尔打来的。当时他还是梅奥医学中心解剖学系的主任。在某大学实验室见识过 WR² 机器的“神威”后,费舍尔旋即致电该公司,请求他们按照要求给自己的实验室量身定做一个。
结果机器造好了,也七手八脚地运来了,WR² 却因经营不善宣告破产——两位自认无经商天赋的教授重回校园,CEO 乔·威尔森也另立门户开了一家名为 Bio-Response 的公司,专事开发生物废物处理系统。WR² 一夜间人去楼空 ,撇下费舍尔,让他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莫名剥夺了售后服务权的顾客。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机器运到后,没几天就出了问题,而费舍尔却求助无门;眼看着那台耗资 38 万美元的设备只能趴在角落吃灰,他束手无策。就在此时,他接到了沙利文的电话。原来,全公司都解散了,只有他还没走。 他看到了碱解工艺对殡葬业的重大意义,决定利用这些年积攒的经验来推广这项技术,最终将其商业化。
而费舍尔则成了他的突破口。他决定先帮对方解决难题,然后想办法与其建立合作关系,再利用此人的专业背景和学术人脉等铺开碱解葬的商业化之路。这么着,那通电话就打过去了。
突破瓶颈,以及同行是冤家
对费舍尔的忙果然没有白帮。在此过程中沙利文至少实现了两大突破:一、解决了最难啃的技术难题;二、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Resomation。
先说说最难啃的。我是说头盖骨——嗯,请尽量从学术的角度看待我的解释,这样您不会觉得太过异样。头盖骨是人体最精巧的部件之一,也是遗体身上最难处理的部分。不管是烈火还是强碱性液体,它们都无法通过眼窝和面骨的骨下组织进入颅内,因此大脑就成了无法触及的部分。在火葬中,常常是火焰从火化炉的顶壁直射而下,一举击碎头盖骨,然后完成对脑部的火化,或者是操作工用工具来协助完成这一过程。但在碱解葬中怎么办呢?不可能要求入殓师先在遗体头上开天窗再将其送入仪器,那等于直接给这种殡葬方式判死刑。
最终,沙利文和费舍尔是这样做的。他们设计了一套装置,将遗体的头部固定在特定位置,使得液体形成漩涡时,压力最大的那部分能直接作用于头盖骨,并且干脆利索地将其捅破,而不是毁于一旦。 这在沙利文看来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它代表了殡葬环节中必不可少的尊重。
被 Resomator 处理过的头盖骨
再说说 Resomation。事实上在见到费舍尔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 2007 年,这家公司就在沙利文手下成立了( 注:想必开头提到的机器 Resomator 就是该司的产品 )。有趣的是,很快它就和同行,即当初乔·威尔森设立的 Bio-Response 掐起来了。
按照威尔森的说法,是沙利文一直坚持开发高端遗体处理机,才给了他切入殡葬业的机会。“他拒绝研发那种小殡仪馆能负担得起的低端机器”,威尔森说,“他要造的是遗体处理机中的‘宝马’,而我要造的是‘福特’。如果他当初瞄准的是中低端市场,我才不会掺和进来。”
的确,Bio-Response 的产品跟 Resomation 比是差别很大的。前者的价格只有后者的 1/3,但处理速度却长达 14 个小时,又是后者的 3 倍半。尤其在对遗体头盖骨的处理上,的确远不及 Resomation 那样巧妙。所以虽然迄今为止,在总销量上对方以 5:1 大比分领先,但沙利文却很不以为然。“(他们的机器)就是不成体统,不像话嘛。实在很不 Resomation”,他说。
所以同行是冤家,这话在他们身上是真的。要不,在今年二月份的某场研讨会上,这二位怎么也不会当着列位同行的面吵到面红耳赤、声高震天了。
四十五美元动了谁的神经?
碱解葬的推广从始至终都有不少阻力。 首先,到底是将其定义为一种全新的生物分解方式,还是将其定义为一种全新的殡葬方式,目前相关各界都没有达成共识,因此也就无法在法律上为其大开绿灯。
其次,这种变革动了许多人的奶酪。 “还不就是钱的事儿”,费舍尔告诉我说。“殡葬业那些大头们早就联起手来造了一条高端消费链。他们卖给你棺材,租给你灵车,售给你墓地,还为你镌刻墓志铭……而我们这种服务一套下来才 45 美元,他们才不想多出那么一个竞争对手哪。”
相形之下,沙利文要乐观多了。采访临近结束时,他起身递给我一张名片:“要保持积极。我相信我们的殡葬方式既有益于社会,也有益于环境。因此,越早动身去扭转那些落后观念,越好。”
说罢,他就去参加当地殡葬协会安排的年度晚宴了。
局还未热,“炒概念”的人就已经来了
跟上述公司相比,Qico 的官网做得是最炫酷的,副标题起得也更惹眼:From Fire to Water ( 从火到水 )。
他们的宣言也很了不起:让人们彻底告别火葬。然而至今,这家公司还没有研发出一台机器。我在其办公室看到的,是一台名为 MZ-1 的模型。形若鹦鹉螺,色如象牙白,整个模型看上去一派未来感且与死亡毫不沾边儿。据说创始人特鲁斯戴尔已经带着它上过《时代》杂志的封面,并曾放言:MZ-1 诞生后将一枝独秀,因为它能完全独当一面,甚至操作者都无需亲自接触遗体的骨骼。
但沙利文和威尔森并不买账。他们直言不讳地断言,Qico 就是在画大饼、炒概念,他们是一无所有,所以也将一无所出。
归人于净土
费舍尔的实验室里,遗体处理渐入尾声。这时我突然听到壁橱里传来闷闷的“滴答”一响。哦,原来是个小小的心脏除颤器;它来自几年前的一位遗体捐赠者,至今电池仍未耗尽。“没被机器化掉,就连电池也完好无损。难以想象吧?”
的确。而且这类“遗赠”还为数不少。金属的髋关节填充物、瓣膜、支架、起搏器;硅胶的隆胸假体;塑料的子宫帽……这些材质上能耐强酸强碱的附属物都曾跟着遗体一同被送入 Resomator,然后又都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它们被分门别类地储存在实验室一角,沉默地告诉我:幸亏它们没有被投入火化炉,否则,像金属,它们不会被烧化,只会灰头土脸地混入骨灰;像硅胶,它会像口香糖一样融化在炉壁上,等待冷却后再被人工刮除;像塑料以及修复牙齿用的水银,则会化成乌烟瘴气,顺着烟囱排入大气。
碱解葬则成功地规避了这些后果。由于能基本维持原状,这些物品就有了回收再利用的可能。譬如费舍尔,他就把死者家属不要求收回的那些金属物件都卖给回收商,得到的钱则用于 Resomator 的日常维保。其结果就是: 在这方面 Resomator 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终于,采访当日的遗体处理要结束了,在渐次密集的低声嗡鸣中,费舍尔让我按下了红色的终止键。Resomator 的门打开了。在那儿,在那长长的匣屉里,躺着一位女性捐赠者的遗骨。费舍尔的副手罗德里格斯谨慎又轻巧地夹起其中较大的骨骼,将其送入另一处理室。在此过程中他告诉我说,这位捐赠者已经 90 高龄了,根据对其骨骼的观察,他发现她个子很小,去世时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并且还有骨质疏松。
最终的骨灰
记得 80 年代费舍尔还在梅奥医学中心任职时,他就一直都让遗体捐赠得明明白白。在接到捐赠者离世的消息后,他会亲自致电逝者的家人,感谢他们的慷慨并向其保证自己会安顿好逝者。他会清清楚楚地告诉对方:在学生们学到该学的知识后,他们会举行追悼会,然后将逝者的骨灰撒入太平洋。
如今,他对待这些贡献者的基本原则依然没有变,只是方式大为不同了。假若你肯接受,几十年后这或许会成为你告别这世界的方式——省却亲友多少操劳,化归真正的净土,停止对自然的索取,并最终与之彻底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