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的虚拟江湖中,他们在如何 “重新定义自己”?
财经天下 文|孙静 编辑|李然 摄影|王盼琛 尹夕远
“双击666”。
如果对这句口号感到陌生,说明你还没有用过“ 快手 ”——一款下载量3亿的超级短视频App。
“双击”就像进入 快手 世界的通关密语,它代表喜欢,关乎上“热门”机率,还有可能影响变现。
当你观赏一段短视频,“双击666”会以喊话、醒目粗体字等方式立体环绕你的感官,就像电视购物广告里重复着:赶快拿起电话,拨打40086***……
这未必符合开发者的初衷。快手官方曾表示,希望为普通人提供一个可以展示、记录生活的分享平台,官方只做“隐形的手”。
但在名利裹挟下,人性弱点也被放大。随意浏览快手热门区视频,上面既有记录龙凤胎日常的小镇母亲、晒满院玉米的农村大妈,又有所谓搞笑的“乡村非主流”低俗段子手、打着公益旗号靠直播敛财的伪善者以及吃死猪肉、吞灯泡等异物的奇葩男女。
继续下拉这幅长卷,你仍会看到不加滤镜的生活百态,但真正吸引眼球的,往往还是那些奇葩视频。
在很多人眼中,快手就像另一个平行的魔幻世界。它飞速成长,独立于主流视野之外。直到有一天,一篇名为《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里的中国农村》的争议文章刷爆朋友圈,身处主流话语体之内的人群,方才注意到这款App。知乎上开始有网友讨论,快手为什么会火?那些低俗视频是否反映了三四线城市及广大农村的真实审美和精神面貌?
我们跟访了三位快手红人,试图了解他们的走红路径,看他们如何审视自己所置身的“虚拟 江湖 ”,如何在其中重新自我定义,而平台、看客及商业力量,又是如何在推动这个“平行世界”运行。
上热门
“小伟成网红了。”初中同学在微信上感叹。他们记忆中的网瘾少年石神伟,现在上新闻、坐飞机,风光无限。
石神伟通过玩快手走红。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搬砖小伟”,认为这个名字接地气、喊起来亲切。
虽然年仅22岁,但石神伟已经在建筑工地干了6年,搬砖、砌墙、打混凝土,同统计部门数字中的5800多万建筑农民工一样,原本几乎没渠道被外界关注。
在部分人眼中,建筑农民工甚至比其他底层工作还要低一分。早先被人问起职业,石神伟总会有点自卑。而今,面对各路记者,他大方自称“屌丝”,觉得自己“不管学历、长相、家庭背景”,都比较符合这个概念。如果换种说法,那就是“底层”。
石神伟老家在湖北大冶,家里经济条件差,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自初二开始沉溺网游,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没能考上高中。
一个16岁的少年,拖着干瘦、不足一米七的身板,来到建筑工地。工友四五十岁的居多,他人前孤独,话极少,甚至在工头(亲大伯)面前,也是怯生生的。到工地的第二年,他从6米高的脚手架上踏空摔落,身上穿着的还是学校发的红色运动短裤。
但是在快手上,“搬砖小伟”是129万粉丝追捧的励志红人。他拍摄的工地健身视频,多时能达数百万次点击。
在快手,上“热门”是涨粉和提高曝光度的最主要途径。“搬砖小伟”第一次上“热门”是在今年3月,距他玩快手已有半年多。在福建泉州某寺庙在建天王殿的柱子旁,他用砖块架着手机,拍了一段倒立俯卧撑的视频。
搬砖小伟在福建某工地健身
说不清原由,这个视频一下火了,一分钟内涌进好多条评论。
突然得到大量关注,石神伟特别兴奋,“感觉好不一样”。那天他把手机带到工地,揣在裤兜里,方便干活时偷偷刷评论。
寺庙在山上,只有2G信号,他盯着评论一条条读下去,页面刷新一次要等一分钟。
利用工地脚手架健身四年,“搬砖小伟”从工友口中的“瘦猴子”,练出一身腱子肉。他尝试过将街头健身训练拍成视频,自学“会声会影”软件,做后期剪辑、配乐,再发到视频网站,点击量最多不过几千。
关注度和由此所带来的存在感,不是一个量级。
很多在现实中籍籍无名的快手用户,都经历过这种亢奋期。另一位在快手上拥有近60万粉丝的“Mr。亮叔叔”说,上第一个热门时,收获两万多条评论,他兴奋得整宿没睡觉,跟打了鸡血似的。
“Mr。亮叔叔”27岁,在工地当技术员,老家河北沧州农村。2014年冬天开始玩快手时,他就随便拍点生活日常,关注者寥寥,沉寂一年多。琢磨一番快手红人的成名路径后,他决定自学葫芦丝。刚开始,工友听了都嫌烦:吹这个有啥用?
作为初学者,“Mr。亮叔叔”吹葫芦丝的技巧不算娴熟,但这不妨碍他的视频上热门。
一名早年玩 YY 、之后转战快手的红人“我叫青松”总结:“一个普通农民,在YY上火不了,永远是游客。但在快手上可以(火)。”当时他刚在快手上做了半宿直播,睡眼惺忪,正坐在河北某宾馆大堂狠吸香烟。一提“快手”,这名红人的语调兴奋起来。
事实上,自2013年10月由GIF工具转型为短视频社交,“草根”便成为快手最鲜明的特质。
短视频鼻祖Vine以6秒创意视频引爆社交媒体后,国内UGC(用户生产内容)类短视频应用在2013年下半年至2014年初集中爆发。截至2016年3月,中国短视频市场活跃用户规模为3119万人,相比2014年短视频爆发的时候,增长了66.6%。
纵观目前排名靠前的短视频社交平台,因产品基因不同,用户群迥异:美拍依托美图导流,用户群以女性为主,且拥有大量明星用户;秒拍有微博“血统”,用户在一线城市分布广泛、受教育程度较高,且平台吸引众多PGC(专业生产内容)团队;小咖秀吸引了一批有表演欲望的娱乐化用户;而快手,脱胎于GIF工具,用户群多为草根,基本没有明星、大V。
有研究机构数据显示,快手用户中,77%为高中及以下学历(含在读学生)。地域分布上,用户以二三四线城市为主,乡镇农村用户占14.2%。
相比同类短视频App,快手门槛更低,其产品设计之简单,简直可以用粗放来形容:首页仅有“关注”“发现”“同城”三个观看选项,内容流按照发布时间排序。没推荐、没排行、没加V,也没有垂直分类,甚至直播也被隐藏在视频流中。即使粉丝达千万级的快手第一红人MC天佑,游客要想找到他,也只能靠搜索,然后从鱼龙混杂的满屏账号中,辨别出真身。
想自己拍一段?用户只要轻点右上角的摄像机图标,便开始记录。没有文艺到失真的滤镜可用,也没有复杂的剪辑功能。拍完,再一点,上传。
随手之作,也可能上热门。
快手官方宣称:社区没有小编(运营人员),热门作品的推荐完全基于算法,任何用户、任何作品都有机会,哪怕发布者只有一个粉丝。作品每获得一个赞(双击),都会进一步增加“热门”曝光率。
看起来,这是一个所有用户机会均等的世界。不论晒刚出锅粘豆包的农村大妈,还是讲搞笑段子的无业男青年,都有机会隔着手机屏幕,在世界的另一端找到拥趸。
想在快手上火起来,没有法律之外的限制,只要找准定位,并混搭“创意”。比如将工地脚手架与街头健身结合的“搬砖小伟”,迅速成为健身圈里的人气王;靠乡村题材与浮夸演技走红的快乐大婶“刘妈”,粉丝积累超过300万;也有人将自己塑造为混社会的“大哥”,剃青皮、露纹身、戴大金链子,自称某某社团。甚至有网友调侃:“自从有了快手,莫名多了很多‘黑社会’。”
在一个可供草根野蛮生长的虚拟 江湖 里,“重新定义自己”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另一重境界
“我X,这都是钱呀。”当手机短信震动,提醒有一笔2000元人民币入账时,“搬砖小伟”的手一直在抖。他趴在宿舍木板床上,连说三遍“我X”。
这笔钱来自一位广告商。
上了第一次热门后,“搬砖小伟”粉丝蹭蹭涨到10万,一个卖鞋的微商找过来,想在他的快手封面上挂一个月广告,让他开个价。
第一次面对广告客户,“搬砖小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随口说了“5000”,认为对方准会被吓跑,谁知竟以4000元成交了。这相当于他在工地风吹日晒大半个月的收入,而付出的只不过是动动手指。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Mr。亮叔叔”在村旁的杨树林里录制吹葫芦丝视频。
之后对方问他支付宝账户,要打款,他从未开通过支付宝,一时以为遇到了网络诈骗,担心被对方诱导进入某个假网站,为此,还专门上网去查。
“搬砖小伟”最早拍健身视频只是单纯为了记录自己的训练过程,没想到视频会火,更没想到火了以后,还有钱赚。
在快手官方厘清商业模式前,微商早已嗅着流量的气味,大举攻入。面膜、手表、运动鞋、“精仿”苹果手机、“永不掉色”的越南沙金大项链……大量廉价商品在快手红人的主页图、视频里频频闪现。
根据联通“沃指数”移动App排行榜数据,自2015年11月至今,快手在“户均月消耗流量”榜上,几乎月月第一,超过微信、微博。该指标代表用户在网时长和使用粘性。每名快手用户月均消耗流量约有200M。
倏忽之间,一些最初只为了“好玩”或“记录”的普通人,被从虚拟乐园带入另一重境界——变现。粉丝数、双击量,皆变为财富的隐喻。
快手红人标配两到三部手机,至少有一个微信号是专门用来谈广告的。“搬砖小伟”买了三部二手苹果手机,总共花费6000多元。最近一次被新闻报道后,他的快手号直接涨粉3万,至少1000人通过微信要求他加为好友,其中100多个是微商。但大部分时候他无暇应对,工地干活、下班健身已占用大块时间。因为朋友圈里有大量微商,他也极少刷朋友圈。
拥有73万粉丝的“我叫青松”则来者不拒。他在某一部手机上曾加过4000多个微商的微信。最近,他自己也加入微商行列,成为一家保健品公司的分销商,正筹划发展更多下线,帮自己卖“排毒”饮品。
最早接广告时,“我叫青松”一天收费300元,广告能排到半个月后。后来随粉丝量增长,广告费逐渐加码,最火的一段时间,每月能进账三四万元,接近他父母苦干一年的收入。
当初他在YY讲搞笑段子,即使收入有限,也不愿外出工作。他的老家属于四五线城市,在旁人眼中,他是典型的无业青年。
对于资深玩家来说,几万粉丝的小号,已拥有广告潜力,粉丝50万以上的快手号,都能盈利。比如一位拥有280万粉丝的农村大妈,单条广告收费6000元。
粉丝越多,身价越高。最近半年,“搬砖小伟”靠接快手广告,攒下了十几万元。
在快手,一条广告的生命力,通常只有两三天。随后,发布者自行删除,不留痕迹。至于广告商身份、商品质量,均无从把关,发布者全凭个人经验。
这种自发形成的商业模式,犹如原始的法外之地。“搬砖小伟”“我叫青松”均遇到过骗子。
“搬砖小伟”曾经帮一个山寨手机商家打广告,两名粉丝已付款,对方却不发货,他只能自己掏钱补偿粉丝。“青松”接的网络兼职广告,4名粉丝被骗3000元,而广告商却在网上没了踪迹。
多名受访用户观察:目前相比其他短视频平台,快手官方对广告的容忍度更高。虽然有一段时间,用户发布广告后,视频会很快被删除,但平台上仍有大量广告出现。
自官方今年4月开通直播功能后,部分获得直播权限的用户又多了一条掘金渠道。
但“搬砖小伟”不太喜欢直播,觉得无聊。数月前,他在山上第一次做直播,三四千人同时在线,发现“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他感觉“好高端”。上一次受到众人瞩目还是在初中——因去网吧通宵游戏,在周一升旗后,石神伟被罚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那时他痴迷于一款叫《地下城勇士》的网游。玩得好,会受到别人关注,让他觉得“有面子”。
那次直播只做了几分钟,山上信号不好,他性格又内向,比不上那些在镜头前带感、够嗨的喊麦玩家。见粉丝刷了数百元礼物,他赶忙劝道,别刷了,聊天就好。直播礼物,平台与用户五五分成,“搬砖小伟”不想粉丝浪费财物。
手机屏幕左下方,有人问:“为什么火了还在工地上搬砖?”
“可以继续健身。”这几乎成了“搬砖小伟”应对外界疑问的标准答案。但另一方面,他也顾虑重重:万一哪天软件出问题了呢?
变形的真实
浅尝辄止。这是“搬砖小伟”玩快手的心得。他对快手保持某种疏离,强调自己不是深度用户。
在见识过喷子、骗子和各种炒作后,他更倾向于将这款App视作“工具”,而非社交平台。
刚走红时,快手有个粉丝几百万、靠炒作起家的“散打哥”,邀请他去广州拍段子。对方开的条件很诱人:每月保底工资1万元,吃住在五星级酒店,豪车美女相伴。
“搬砖小伟”考虑了一天,没去。他感觉,健身跟炒作还是路数不同。
在快手上,有些人为了涨粉、上热门、变现而策划炒作,甚至自虐、比丑。
发生在今年6月的“快手大妈疑似被迫录视频”事件,甚至上升为社会治安事件。那位大妈宣称,自己的“爱好”是“吃一般人不能吃的东西”。在围观其生吃猪蹄、面包虫、吞灯泡等出格举动后,网友怀疑大妈被“侄子”胁迫,进而报警。河北邯郸警方调查后,发现两名当事人为母子关系。两人这才承认,为增加视频点击量,多次进行策划和表演。
吃东西表演在快手一度很火,电钻吃玉米导致被掀头皮、农村残疾人大啖病死猪肉等视频,频上热门。
另一类则是约架。
多名快手红人都提及他们围观过所谓的“打架”。“搬砖小伟”记得,去年有个快手红人,手持砍刀,在宾馆拍视频,“call”(注:@)对方,说“我到了你的地盘,不来的是孙子”(大意)之类的狠话。此类视频,通常引来很多播放。而后剧情反转,约架双方坐在一桌吃饭,其乐融融,让围观者大跌眼镜。
“搬砖小伟”判断,真要打架的,才不会拍视频。但他还是成为这场炒作的围观者之一。
“感觉人们都喜欢看热闹,不管真假。”在“我叫青松”眼中,人性中的特质为炒作者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很多人喜欢猎奇和看热闹,他们有大把时间,流连在一个个奇葩视频中,而且,“人们都爱看假的,不爱看真的”。
即使位于视频直播食物链顶端的MC天佑,也曾说过:“我恨透这个网络,它积杂着很多不真实的东西。”
但当“我叫青松”大义凛然地批判快手上部分内容“低俗”时,他的朋友、“Mr。亮叔叔”在旁小声嘀咕:“你讲的笑话,有些也挺低俗的。”
“没办法,就得抓住大家喜欢的。”“青松”立场瞬间转变。他很聪明,善于学习和总结。为了迎合看客口味,他录段子时会刻意模仿东北话。
“我叫青松”在自家经过改造的工作室内录段子。
按快手官方此前透露的讯息,他们几乎不做运营,不设价值观,把平台交由3亿用户来塑造。
快手CEO宿华曾对媒体说过,他们做产品的时候,“希望用户不要感知到快手的存在。我们想让你在里面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的存在。不要去碰用户,不要去打扰他们,让他们自然地形成一种互动关系,让产品自然生长。”
世界著名人类学家、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教授丹尼尔·米勒(DanielMiller)及团队曾做过一项“全球社交媒体影响研究”(GlobalSocial Media Impact Study)。该研究发现,与社交媒体塑造新世界的流行论调相反,囿于不同社会环境、文化和情感,来自不同地域、社群的用户在社交媒体上的表现千差万别。社交媒体会因人而变。
当庞大的用户群与系统的“无为而治”叠加,将产生什么效应?有人发现,平台成了一面放大镜,将人性弱点放大,同时又令部分事物变形、失控。
比如为了吸引看客关注,快手上冒出一类利用公众同情心的“公益人士”。他们去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把几名村民聚到一起现场发钞票,把整只烤鸭、面包粗暴塞到没剩两颗牙的老奶奶嘴边,然后拍进视频,称“被老奶奶打动了心”……这种被城市精英们鄙弃、令当地公益人士气愤的作秀行为,在众多快手用户眼中,有“感动人心”的魅力,他们沉溺其中,奉上双击(赞)、666(玩得溜)以及真金白银——在“公益人士”直播时刷礼物。有个用户告诉媒体,他为几名“公益人士”刷过5000元的礼物。
若没有近日一场互相揭秘公益造假的江湖内讧,粉丝至今仍不会参透,所谓“公益人士”在拍完视频后会从村民手中把钱收回,还有当事人承认“发假钱”。而粉丝刷的礼物,也全部落入他们私囊。
其中一名伪公益人士,仅直播一项,日均收入5000元到上万元。被揭发后,他承认“发钱”是为了增加粉丝数和观看量,让粉丝多刷礼物。为再次吸引眼球,其声称自己喝了84消毒液住院,求粉丝原谅。
不过,新媒体研究者、天奇阿米巴基金投资合伙人魏武挥认为,快手App目前所呈现的产品形态,应该只是临时的。随着商业化探索日益深入,即使没有外部压力,平台也必然会严格管理,寻求一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
魏武挥本人也是一名快手用户,一年前下载过该软件。晚上入睡前,他会打开看两眼小视频,当作消遣。据其观察,快手上确实有人通过吃恶心的食物或自残以获取关注,但绝不是主流。
他对该短视频平台的评价是“特别草根”“挺好玩的”。魏武挥印象最深的是,快手上有类人是在“很认真地无聊”。而这种“很认真的无聊”,让他觉得好笑。
外界对快手的评价,目前呈现两极化。知乎上,关于快手最火的帖子之一,是《如何看待快手这个App》。有网友秉持“存在即合理”的观点,有人则戏谑称之为“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而商业世界的人们更加关注快手如何实现商业化。据了解,目前同类视频平台中,美拍、秒拍均已进入D轮融资;快手未对外公布融资进程,但其目标应该是海外上市。
一名短视频内容创业者认为,只有向相对有消费能力的群体,提供有价值的内容,才更容易变现。而在依托平台改变生活状态的草根网红眼中,没营养、Low和虚假,是他们当下评价平台内容时最常提及的词汇。
比如在“搬砖小伟”的眼中,农村就不是快手上的样子。未来,他仍打算在农村生活。尽管同龄年轻人流行在县城买房、结婚,“搬砖小伟”却一点也不羡慕。
城市太喧嚣了,到处是熙攘的人群,商铺门前循环播放着高分贝动感舞曲,他适应不来。
隐形的手
眼下,“搬砖小伟”还是要先适应在快手上的生存法则。
他发现,自从踏入虚拟江湖,每个人都被平台和看客推着,不断“进化”。
上月初,一向只在账号发原创作品的他,突然挂出几张私信截图。有个“黑粉”持续不断地骂他:“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摔死?”
“搬砖小伟”很不开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健身就要被骂?愤怒之下,他选择曝光对方,但很快又删除。“想红就别怕骂”,曾有人总结玩快手的心得。
刚红时,“搬砖小伟”会特别在意网友的评价。有一阵,他的视频总也上不了热门,而网友们则在抱怨,说他每天只重复一个动作。他特别焦虑。
为获得关注和认可,他开始增加难度系数,练习高空“人体旗帜”等动作。七八米高的工地脚手架,下面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他双臂抓着竖钢管,将身体拉直,再慢慢与地面平行。
高空“人体旗帜”动作极危险,如果手滑,整个人将径直摔到地下。一次练习,发觉“手上全是汗”,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想起此前的两次险境。一次是17岁时,在工地6米高的脚手架上踏空,摔到地上,整个身体不能动,呼吸都会痛。带队的大伯吓个半死,叫来了救护车。另一次是拍原地翻跟头的视频,表演时一个失误,他头部着地,差点伤到脊椎。
现在,他已经放弃这种“拿生命去表演”的创作方式。但他坚信,一定有人为了拍快手视频“牺牲”,“只是媒体不知道而已”。
屏幕背后,很多玩家仍被快手“热门”左右情绪
9月份,“Mr。亮叔叔”和“我叫青松”结伴,从外地一路打听来到“宇宙中心”——北京五道口。他们要找快手总部,问为什么上不了热门。快手官方极为低调,从未对外公布客服电话或在线技术服务,两人只有上门碰运气。
“Mr。亮叔叔”上半年辞了工地工作,绞尽脑汁研究拍快手视频。因为他发现,靠卖葫芦丝可以月入一两万元,比工地打工收入高。但最近作品总上不了热门,他晚上失眠,白天没精打采,整个人像飘着一般。
“青松”也病急乱投医。途径五道口地铁站,看到有位老太太牵着四五只流浪狗乞讨,他犹豫要不要拍上一段视频,或者由自己来演乞丐。虽然一分钟之前,他还在鄙视快手上的炒作之风。
两周后,“Mr。亮叔叔”换了新曲,又拍了段吹葫芦丝的视频。发布完,他眼睛几乎不离手机。一小时后,他驾驶汽车外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抓过手机刷上两下,发现点击量并未呈现滚雪球式增长。他连叹三遍:“废了。”
网上还有人在出售《快手上热门秘籍》,58元一份。有买家试探:“之前问过快手官方,他们说热门是随机的?”卖家直接反问:“那怎么还没随到你呢?”
“我感觉这个团队好牛X。”“搬砖小伟”同很多用户、媒体记者一样,对快手公司充满好奇。有段时间,他在主页给山寨“新百伦”鞋子打广告,被直接删除,账号屏蔽三天,官方一句话没说。目前只有零星报道,可供外界揣摩快手官方的运营理念——即如何做“隐形的手”。
据称,快手算法团队设计了一套个性化推荐机制,根据不同人的喜好,推荐不同内容,但官方极力克制,力求让用户感受不到。
这种克制,有时也给用户带来困惑。比如,“Mr。亮叔叔”便坦言,刚开始玩快手,不知道“雷区”在哪。通过观察哪类内容易被封号,用户自发摸索平台规则。比如,因为“假慈善”事件,“Mr。亮叔叔”发现最近封号力度加大,发作品时就得小心。他知道有几个粉丝过百万的大号,都被封了。
“假慈善”事件对快手的影响,还从线上扩散到线下,被主流媒体纷纷报道。最新消息是,凉山公安部门对此已经成立调查组。
野蛮生长偶尔带来无序。在担负监管责任与克制的产品哲学之间,快手需要寻找一种平衡。
易观千帆《中国短视频市场专题研究报告2016》中提醒,相比文字,大量用户上传的短视频更容易存在违反国家监管规定的信息,现阶段国家对网络违规内容打击力度也在逐步提升,故短视频平台需要在技术和运营方面加大投入,增强自我净化能力。
“假慈善”事件前,有媒体报道,快手已开始扩大内容审核团队,加大对视频、评论的审核力度。
对所有视频平台而言,新近的外部行政管理要求不可忽视。11月4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出台《互联网直播服务管理规定》,强调互联网网络平台要配备与服务规模相适应的专业人员,健全信息审核、信息安全管理等制度,发现传播内容不规范后要即时阻断。
“搬砖小伟”特意注册了几个小号,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小号既分担风险,又可以帮衬大号涨粉,获取更多资源。
这是他早年玩网游时归纳的经验。初中时玩《地下城勇士》,同学们会互相攀比——谁打Boss又得到了一件好装备,而这些信息又刺激大家继续投入,打更多装备。“搬砖小伟”当时没钱砸游戏,网费都是从饭钱里一元一元抠出来的,他只能砸更多时间,慢慢把号养大。但有一天,网吧电脑中了木马,他玩了几分钟,发现鼠标失灵,账号里的财物、装备被一一交易。他眼睁睁看着心血被洗劫一空,没有丝毫办法。
网络世界,任何级别的玩家都难逃不安全感。
置身系统内,“搬砖小伟”学会了如何维系同粉丝的关系。比如前段时间,当粉丝达到100万时,他花6000元搞了一次回馈活动:从作品评论区抽取100人,送出60根单/双杠、40包辣条。
某种意义上,“搬砖小伟”不再是产品设想中展示自我的普通人,而是一名自觉的运营者。他会删掉早期一些格调不高的作品,“作品太杂,留一些精品好。”他会揣摩用户喜好,“封面要弄好一点,不要太普通或画面模糊,如果主打健身类,就露一点肌肉,配乐激情一点;搞笑类的,就弄一些夸张表情。就跟人穿衣服一样,要自我包装。还有,视频最好不要带水印……”
拍摄广告时,他也会用心设计创意,“那种‘买鞋子,提我有优惠’的口播,太草率了。”
MC天佑曾在一段视频采访中一针见血:“再火的主播,出了这个平台,没有人会认识你。或者说有一天这个网站倒闭了,你还会是高高在上的那名王者吗?不会是了。”
这也道出了依托网络改变命运的草根阶层的集体忧患。
“搬砖小伟”或许有更多选择。
在快手红人中,他的粉丝量至少在前20名以外,但无疑,他是主流人群最为关注的一个。草根、励志是其标签。“搬砖小伟”这个名字出现在主流媒体报道、电视节目的频率,比快手第一红人MC天佑还要高。在那篇刷爆朋友圈、让城市中产首次意识到“快手”存在的《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里的中国农村》里,“搬砖小伟”也被作为一个意象强烈的绝望个例,力证阶层流动之难。
只不过他本人并未感到绝望。此前受邀参加山东某电视台运动闯关节目,节目组安排他入住的酒店房间,标价799元,而其他普通选手,仅有快捷宾馆住。他发现人都很现实。
利用线上知名度,他积极扩展线下市场,比如参加竞技类电视节目、出席商业活动做现场表演、研习创意拍摄……他同女朋友还在淘宝上开店,销售室内单杠等健身器材,不过目前尚属于练手阶段。
还有导演找来,邀请他去贵州拍电影。按照剧情,“搬砖小伟”会饰演一个健身器材店老板。不过后来导演与合作方发生纠纷,拍摄计划延后。
找来谈合作、上节目的人,都是通过微博同他联系的。在微博,“搬砖小伟”的粉丝不足8000人。他几次申请加V实名认证,至今还没成功。
《大鱼海棠》导演梁旋也曾通过微博跟他联系,说哪天来北京,可以见上一面。但“搬砖小伟”寻思,人家“层次”太高,自己一个乡下人,怕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此,他没有去回复对方。
“搬砖小伟”本人也很少走进电影院。他近年来买票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是谢霆锋主演的《一生一世》,影片中,情侣经常出入高级会所,情节处处“高大上”,因为场景离自己的生活太过遥远,难以产生共鸣,他看得快要睡着了。
一些网友对比知乎、快手用户差异时这样总结:知乎像高档咖啡厅,快手像路边麻辣烫。不同群体,需求不同。
相比之下,“搬砖小伟”更喜欢自己拍过的一段视频:一个青年在街边,默默地啃着馒头,往喉咙里灌着矿泉水——这才是他所认为的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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