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行往事:一个智驾巨人的机器人反思录
作者 | 吴华秀
编辑 | 陈彩娴
一起干大事
2020 年秋天,距离小鹏 P7 发布没多久,何小鹏专门开着新车从广州到了深圳固戍。当时小鹏刚在美国上市,何小鹏正处于春风得意的状态,但此行也很低调,只带了几个同事同行。
而何小鹏此行,是为了拜访一家生产四足机器人的创业公司——多够(Dogotix)机器人。多够机器人成立于 2016 年,彼时推出了两款四足机器狗,公司虽小,但成果已被南方科技大学、国防科技大学等知名院校应用在科研中。
西乡工业园区的一间办公室里,桌上摆放着几只通体银色的机器狗。Dogotix 创始人兼 CEO 赵同阳向何小鹏详细讲解四足机器人的市场情况与发展前景,还做了机器狗 demo 的展示。
听完赵同阳的讲解,何小鹏很兴奋,跃跃欲试。当时赵同阳以为只是投资人过来参观、并不太在意,但临走前何小鹏向赵同阳暗示了一个更大的计划:“你现在只是小作坊,能赚点钱,但干不大。要不要考虑放弃小作坊、搞大事?”
当时,何小鹏正在密集寻找四足机器人项目。继 2019 年麻省理工学院(MIT)开源了一套四足狗方案后,整个行业显著进步,四足机器人产品快速迭代,商业化落地一时变得触手可及。
例如,海外足式机器人鼻祖波士顿动力成功对外发售其性能强劲的四足狗 Spot mini,国内宇树、云深处等厂商过去几年所发布的机器狗也进行了不错的市场教育,在巡检、科研等场景中不断获得正反馈。
相关技术的突破与提升、应用场景的广阔前景,让运动能力出色的四足机器狗成了市场的“香饽饽”,资本争先恐后地涌入,不少厂家将之视为新的商业机遇。
作为国内第一批实现四足机器小狗开模量产的团队,Dogotix 也得到了不少资本的青睐。不过一开始,赵同阳瞄准的并非四足机器人,而是双足人形机器人。
赵同阳
赵同阳一直对机器人有执念。2012 年本科毕业时,赤手空拳的赵同阳没有能力进行机器人创业。恰逢物联网热潮兴起,造富神话屡现,赵同阳选择曲线救国,创办了与物联网模块相关的安信可。四年后,安信可营收过亿。眼见安信可的发展步入正轨,赵同阳又判断机器人的创业时机已经成熟,于是转让安信可,将赚来的第一桶金再度投入机器人创业中。
然而,双足机器人作为前沿技术高地,无疑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自 2016 年起,尽管赵同阳严控各项开支,团队也始终维持在十人以内,但持续的高研发投入没有与之对应的商业产出,资金也难免捉襟见肘。
好在东边不亮西边亮。虽然双足机器人迟迟不见起色,但四足机器人却屡见捷报。
同样成立于 2016 年的宇树科技在 2017、2018 年相继推出四足机器人。宇树创始人王兴兴曾是赵同阳创业时想拉拢的对象。
赵同阳此前招兵买马组建机器人团队时,在时兴阿莫论坛(amoBBS)发英雄帖。阿莫论坛是一个电子技术论坛,创建于 2012 年。当时刚硕士毕业的王兴兴跟了贴,两人一来二去聊得火热。王兴兴读书期间推出了全球首款轻量型机器狗,赵同阳看好这一年轻人,想要拉他入伙。然而,王兴兴的兴趣在四足机器人,两人没谈成,于是各奔东西。
四足机器狗的成果逐渐涌现后,赵同阳经盘算,决定再度曲线救国,由双足转向四足。双足与四足在底层技术上存在复用空间,且四足技术相对更容易、落地也更快。研发期间,赵同阳曾因不懂运控算法,四足小狗趴窝动不了,只能四处搬救兵,后来得到山东大学机器人团队的援手。
机器人作为一个烧钱的行当,有限的资金再精打细算也有财务风险。就在弹尽粮绝之际,赵同阳团队迎来了转机。2020 年,Dogotix 陆续推出两款对标波士顿动力 Spot mini 的四足机器人,该产品的成功研制、量产与售卖让团队运转了起来。
推出两款机器狗后,赵同阳为将公司推上新的高度而开始寻找新的融资,于是开头的一幕上演了。不过,何小鹏并非是第一个向赵同阳抛出橄榄枝的人。
早在何小鹏登门之前,小米也曾接触过赵同阳团队。当时,小米也在调研四足机器人,Dogotix 很快进入小米投资部的视野。2020 年 9 月,赵同阳曾到北京小米办公室给雷军做演示,两人相谈甚欢。交流结束后,小米投资部立刻与赵同阳洽谈合作事宜。
整个流程推进得很快。小米具有完备的生态链、强大的资金支持,是一个坚实可靠的依托,但赵同阳最终没有接受小米的投资。坊间传言有二,一说是赵同阳团队开价高,小米最终放弃;二说是小米计划将赵同阳整个机器人团队并入小米生态链,而赵同阳更喜欢创业的独立性,这种差异最终导致两家分道扬镳。
小米顺为资本后来转去领投了宇树 A 轮融资。没多久,小米又选择亲自下场“造狗”,不过这是后话了。
虽然错过小米,但 Dogotix 当时还有其他资方的机会,包括索道资本。因此,面对何小鹏的口头邀约,赵同阳并没有当即答应。直到一个月后,时任小鹏汽车顾问的刘江峰打来电话,询问赵同阳为何还不联系何小鹏。
刘江峰曾任华为荣耀事业部总裁(2013-2015),也是跟何小鹏从广州来深圳考察赵同阳团队的一员。后来,在刘江峰的推动下,赵同阳经认真考虑后,决定放弃原来 Dogotix 的“小作坊”模式,喊停已在洽谈的新融资,与何小鹏联手。
随后,何小鹏出资将 Dogotix 的知识产权、人员、债务全部买断,新成立了一家公司,取名作“鹏行智能”,小鹏汽车占比 19 %,何小鹏占比 65 %,赵同阳占比 15 %。
至此,2020 年 12 月,深圳鹏行智能成立。
疾驰与狂热
何小鹏之所以选择入局四足机器人,一个看似和造车新势力并不相关的业务,这离不开一个大背景——小鹏汽车的造车大业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进展。
彼时,小鹏汽车刚敲钟上市数月,首次实现全年毛利率转正,正式告别以“烧钱”为主的阶段,业务渐上正轨。
熬过竞争激烈的造车初期阶段后,何小鹏并没有将小鹏汽车定位于一家纯粹的汽车制造商,而是继续寻找更多关于“出行”想象力的空间。基于这一理念,何小鹏一左一右迈进了两块面向未来的技术高地——四足机器人与飞行汽车。
与鹏行成立的同一时间,何小鹏也投资了由赵德力创办的小鹏汇天(一家专注于研发载人飞行器的公司)。小鹏汽车将这些非相关产业布局称为”生态协同“,小鹏主体可以为四足机器人项目输出算法,可以为飞行汽车提供制造和销售支持,双方还可以在动力、仿生学等领域产生协同。
何小鹏
鹏行智能一起步就迎来了飞速发展阶段。
何小鹏尤为看重鹏行,花了不少心思与精力在鹏行业务上,不仅每周亲自参加线下例会,还会时不时线上督促和推进项目任务与研发进程。更重要的是战略层面的思考与同步,鹏行内部经常聊方向、产品、技术与未来可能性。
何小鹏 “有闲”,是因为他从小鹏汽车的繁重事务中抽离了出来。知情人士方宪告诉雷峰网,小鹏汽车上市后,何小鹏认为小鹏汽车整体已步入轨道,计划着后撤,让联合创始人夏珩顶上。后来小鹏汽车失利后,何小鹏将重心放回造车大业上,才较少插手鹏行事务。
拉回到四足机器狗,彼时在业界正是个冉冉升起的“明星宠儿”。尤其在 2021 年这一年,可谓是空前绝后的热闹:前有春节晚会上宇树与优必选四足狗的双双亮相,后有新品不断涌现。例如宇树、云深处两家公司,分别接连发布了两款四足机器狗的产品。
就连后来跑去与追觅合作四足机器狗项目的新兵蛋子小米,也趁热打铁,不惜赔本赚吆喝,在 2021 年 8 月推出四足机器人狗蛋 CyberDog,吸足眼球。(关于小米机器人的故事,欢迎感兴趣的读者添加 youni_chat 微信交流)
尽管没能像友商一样快速推出一款成型产品,但何小鹏在微博上透露了鹏行内部四足机器人的研发进展。何小鹏谈及四足机器人在户外及家庭环境中行走时需留意的要点,并表达(鹏行)在软件、算法、电子电气以及嵌入式等方面都要进行全栈自研——虽然这样花费的时间会更长,但能让机器人具备更优的性能。
当时大部分四足机器人厂商都在做巡检、科研市场,少数几家如蔚蓝、哈崎则押注于 C 端陪伴市场。鹏行则是一改四足机器人惯常采用的“狗”的形态,宣布要做四足机器马“小白龙”,直指 C 端出行市场,以供儿童骑乘。(更多关于四足机器人场景落地的故事,欢迎添加 whx23999 交流)
鹏行对外宣称,“小白龙”融合了小鹏汽车全栈自研的智驾技术。2021 年年中,小鹏汽车做了组织架构调整,原自动驾驶产品部总监肖志光转岗至深圳,负责机器马项目。何小鹏对外表示,向机器马项目开放了自动驾驶代码,予以技术支持。
机器马“小白龙”
“智能”一直是小鹏的最大卖点之一。有了小鹏智能驾驶技术作后方支持,机器马被赋予厚望。“如果说智能汽车是智能智造的皇冠,那么智能机器人将是机器智能的皇冠。从长远来看,更大的市场,也需要更大的投入。”
鹏行用实际行动解释了什么叫“更大的投入”:不仅给得起钱,还招的人多。
首先,面对人才,果断一掷千金。
彼时足式机器人的火热已将人才的价格捧高。当时优必选为了留住人才,已经开出了远高于一般制造业的薪酬,但还是有不少公司杀出来,用高于优必选一倍薪酬挖人,原先 40、50 万年薪,一跃成 80、90 万年包,不少人流向了普渡、傅利叶、小米、OPPO等公司。
鹏行也是一个出手阔绰的金主,吸纳了不少人才。例如,成立初期,由于内部缺乏运控人才,鹏行曾一度开出 400 万年薪的天价 offer 吸引人才。在被鹏行收入麾下的一众人才中,包括美国密歇根大学在读博士生达兴烨,其后为鹏行运动控制负责人。
其次,广纳贤才,汇聚八方力量。
仅一年时间,鹏行团队就扩张到 300 人,分别在硅谷、北京、深圳、广州设立了研究团队。
2021 年是鹏行规模最大的时候。一位当年加入鹏行的业者向雷峰网回忆道,“眼睁睁看着团队从十几人到几十人,再到数百人,办公室一扩再扩”。还曾有部门领导特意跑去 HR 办公室,要求对方不要再招人、部门人数已经完全够用了。其中,规模最大的部门是名为“自动驾驶”的部门,拥有一百多号员工。
这 300 人里,细数下来,一共有三路人马。首先是小鹏汽车的人才;其次,是一众曾追随何小鹏互联网创业的旧部;再者是从优必选、博智林等机器人公司挖来的机器人正规军,包括赵同阳带来的 Dogotix 团队。
团队背景多元化,有利于碰撞出不同的火花。比如用造车的量产流程去造机器人、用互联网的思维去扩张团队。但有时结果事与愿违。这几股力量做事风格并不相同,虽然能够互为补充,但更多时候是难以团结、力往一处使,反倒衍生不少矛盾。
很快,鹏行内部开始意识到,机器人与互联网、汽车并不是一套方法论。
不是一套方法论
如果说堆人力是互联网大力出奇迹的理念使然,那么将车厂模式挪用于机器人上则是看中了两者的相似性。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 1+1>2 的买卖。
但再相似也会有差异。自动驾驶经过几年的大浪淘沙,已收敛出清晰的目标和技术路径,而足式机器人只是长远目标清晰,当下的方向和技术路径还比较模糊,同时还有不少技术障碍待克服。
“如果说汽车已经定型 80%,机器人从硬到软的定型和标准化还不到 20%。” 2024 年底,峰瑞资本李丰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指出汽车与机器人的不同。
过去 3、4 年里,鹏行内部经历了两三次大摩擦,之后大家发现机器人与汽车并不完全一样,不能简单粗暴地在机器人上套用汽车与互联网的逻辑。随后,鹏行的汽车与互联网力量开始后撤,只剩下原来做机器人的科班人马。加之内部路线调整,鹏行逐渐缩减至不足百人。
从结果倒推,当鹏行想用生产车的经验去造机器人,还是有些出入。
首先在产品定义上,直接将造车逻辑搬用至机器人上,容易忽略两者的差异性。好比,鹏行内部有个部门名字直接叫“自动驾驶”。小鹏汽车智驾团队在美国硅谷有 1500 人,从中抽调了 100 人去“自动驾驶”部门,相当于人员直接从小鹏汽车迁移过来。
自动驾驶部门定义机器人产品时,直接以车为模板。想法虽好,但免不了碰壁。例如,汽车空间足够宽敞,能放置规格较大的激光雷达、大型摄像头,但这在机器人上行不通,机器人构型对堆叠空间极为敏感。
多位鹏行前员工向雷峰网表示,用车的设计逻辑造机器人,到最后发现不知道到底是在造车还是造机器人。但也有人表示,应该要分情况讨论,整体上车与机器人的逻辑有 80% 的相同性。(未来绝大部分机器人公司会是车企吗?欢迎添加 whx23999 一起讨论)
一位知情人士向雷峰网透露,鹏行的自动驾驶部门主要是完成了让机器人从 a 点到 b 点的物理移动,但对于机器人其他方面如交互的认知则有所欠缺。例如,汽车行驶过程中会遇到其他车辆和行人,汽车主要完成安全避让即可,但机器人工作期间却会与各种各样的物体产生接触与交互,而这已经超越了自动驾驶的能力范畴。
其次,是硬件自研与外采的矛盾。
鹏行在机器人上复刻汽车生产逻辑,即软件自研、硬件外采。问题在于,汽车与机器人的供应链不可同日而语。
汽车已经有相当成熟的供应链体系。以小米造车为例,后来者小米能够直接采买成熟硬件组装,其面临的更多是具体的工程化难题,并非难以逾越的技术壁垒。尽管汽车供应链在机器人领域也能有所复用,但复用有限。尤其是足式机器人,其适配的供应链还未真正成长起来,以往足式机器人的厂商们大多选择自行研制硬件。
这就导致很多机器人硬件难以向外采买,即使能买到,价格也很贵。所以机器人核心硬件的自研依然是刚需。
最后,是一个作业流程的效率问题。
小鹏汽车拥有一支规模宏大的团队,员工数量超万名。相比之下,鹏行在巅峰时期也仅 300 人左右,勉强能算是小鹏汽车人员规模的零头。前鹏行员工罗勇珉向雷峰网表示,鹏行内部用管理万名员工的汽车运营模式去管理一个小的机器人团队,就会导致流程体系变得极为复杂。
大企业由于规模庞大和员工众多,通常具有复杂的组织结构和漫长的流程链条,在管理上往往有一些战略性目标和管理损耗,对于需要快速迭代的最新技术并不够友好。而初创企业的一大特点便是灵活性强。小团队能够迅速反应、及时调整,进而快攻快打。
一旦大企业病落在初创公司上,则可能带来团队节奏的走形。
原先一个数人的机器人小团队,工作流程极其简单,非常高效。比如,要想设计一个东西,几个小时就能确定下方案,接着工程师赶紧画图,花上两三天即可完成,再发给工程师去打样,六七天后东西就能返回来,全程总共耗时就 10 天左右。
但这一趟要在鹏行内部的大体系里跑一遍,十天是远远不够的。
第一步是要先立项,立项前要做调研。这市场调研一做,就得十天半月,甚至长达两三个月。立项后又得收集信息、确认信息是否充足,可能又耗去半个月。好不容易立项后,要对每个部分的方案进行评估评审,这又得一两个月。评审完去采购,还要对供应商能力进行评估,得一切合规。小团队采购时的第一性原理不是合规,而首先是你哪家产品供应不错就用哪家、中间签个保密协议即可。
等这一整套流程正常走完,会发现一件本可能半个月、一个月就能够完成的事情,愣是给拖成了半年至一年的长周期。对于硬件项目而言,尤其是足式机器人,开模打样等流程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时间很宝贵,再叠加流程性的时间损耗,极大拖慢了项目的研发进度。
一位知情人士向雷峰网分析,大量“堆人烧钱”的打法策略运用在互联网、汽车等这类成熟行业中,确有奇效。其核心原因在于这些领域并没有过高的技术壁垒,大力能出奇迹。
但对于还在技术爬坡阶段的机器人行业而言,就有些药不对症。此时,并不是团队越大越好,投入越多越好,进展越快越好,而是要看实际执行中的反馈和所处的技术阶段。
所以,采用汽车成熟运营的模式去推进机器人这类探索性项目,不见得奏效。
做不做人形?
方法论的不适配,叠加足式机器人的技术难度,让机器马项目的推进举步维艰。
鹏行刚成立时,由赵同阳带了十几人去深圳湾生态科技园,花了两年时间在代号为“PX”的机器马项目上。第一代机器马由赵同阳主导,花了半年时间完成项目。项目初期的 PX0、PX1 由赵同阳负责,而后续的 PX2、PX3 则交给徐志根管理。
四足机器马技术研发难度大,鹏行内部研发路线多次发生转向。起初是四足机器人,后来改成了轮式机器人。鹏行前员工刘岑宪告诉雷峰网 (公众号:雷峰网) ,原先要做四足技术探索,但做久了后,一线执行员工因为常被项目牵着鼻子走,开始失去了初衷,就变成:既然内部要的是快速落地,如果不好实现,那就把东西弄得简单点。
技术探索与快速落地之间出现了矛盾。在一些人看来,由足式转向轮式,无疑是技术上的开倒车,而持相反意见的人则认为这是朝商业化更进一步。
技术路线的差异,让鹏行内部渐渐撕开了一个口子。而“做不做人形”这一问题,更是让鹏行内部分化出了两种鲜明的声音。
2022 年底,特斯拉人形机器人和大模型的横空出世,让人们看到了人形机器人落地的希望。这让向来就热衷于做人形机器人的赵同阳心动不已,曾多次向何小鹏表达了做人形机器人的意愿。
人形在技术与落地上,在未来都会是个不小的挑战,至少要 5-10 年才能实现商业化落地。
鹏行内部团队曾评估过,按照当时的技术,双足人形机器人的本体和智能化应用,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实现,甚至可能更久。因而,双足项目迟迟难以上马。
那时要克服的问题太多。好比硬件部分,技术原理虽然基本通关,但是工程化部分却很要命。鹏行前员工刘岑宪表示,工程化并不等同于技术本身,而是指将技术转化成产品,光懂技术未必能搞定工程化问题,中间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一山更比一山难,比起硬件,软件才是重头戏,“问题多到解决不过来”。先拎机器人大脑这一点,有效数据的匮乏使其面临着卡脖子的困境。虽然有人认为基于过去的图像信息可以快速催生机器人大脑,但这一可行性得打个问号。
首先是图像信息不见得够用。这就好比人,把人放到工厂去,看别人搬砖,如果只是看别人搬砖,一定难学会搬砖,只有自己上手去搬个两三天、才会发现怎么搬砖更舒服。说白了,就是光让机器人看,难以学会技能,还得是实践出真知。
其次,互联网所拥有的海量文字、语音和图像数据,固然能够迭代出大语言模型,但这些数据还很难整合在一起。强如 ChatGPT 虽然做了部分融合,但不同类型的数据大多还是独立处理。
对于机器人来说,这些数据的信息完备度并不充分,比如让机器人去理解杯子,究竟什么是杯子?这个问题机器人还做不到百分百成功识别。人会先猜测这是一个杯子,然后用力去接触它,但机器人并不会如此。
加之由于鹏行内部频繁更改技术路线,机器人的每一次迭代无异于回炉重造,可迁移挪用的部分太少,仅约莫 10-20% 的复用性。“嵌入式、结构、组装、测试、供应链、工程师等等,这些资源能够从 a 迁移到 b 的效率极低。”
于是,一种认知逐渐在一些内部人员中间形成:人形机器人成不了。
还有人直接表示,人形机器人难以实现量产。这些公司要么像特斯拉一样,以终为始,不差钱,每天投钱进去,不断砸钱;要么就不断地找商业模式,先射箭再找靶子。
但赵同阳并不这样认为。他体验过从 0 到 1 摸索机器人技术的过程,因而认为这些横亘面前的新技术难题确然是逆境、却不是绝境。更何况,鹏行过往“弯路”积累下的价值与技术储备,已然让鹏行拿到了具身智能浪潮的入场券。
起初何小鹏并不愿意直接做人形机器人,而是坚持继续已有的四足机器人路线,等技术再进一步积淀后,时机合适时便复用至人形机器人上,直到外界风向突变。
2023 年 3 月,不到半年时间,继推出 ChatGPT 后 OpenAI 又发布了 GPT-4。GPT-4 在多项能力上取得显著突破,令业界沸腾。这一速度,让市场看到了似乎能一竿子插到底、进而一举将人形机器人做出来。
见此情形,赵同阳再也坐不住,直接向何小鹏再度摊牌,坦言自己想做人形机器人。
2023 年 4 月,赵同阳从内部挑选了20余位精兵强将,专程从深圳转战到广州办公室,一头扎进双足机器人的研发中。事实证明,鹏行过往 300 人的投入并非虚有其表,双足人形机器人的整个研发进程推得很快。
小鹏 2023 年 1024 科技活动日
半年后,在小鹏 1024 科技日活动上,小鹏鹏行发布了首款人形机器人 PX5。PX5 除了拥有可爱优雅的外观和造型,还具备惊艳的行走稳定性。“直腿”、大跨步的行走方式不仅更节能,而且成功做到了极佳的平衡能力和越障能力。
随后,PX5 与一众人形机器人一同登上英伟达 GTC 大会,作为黄仁勋演讲的背景板。
凝聚鹏行过往心血的佳作 PX5 机器人收获不少业内认可,也给了鹏行机器人团队许多成员创业的信心。
从 2023 年开始,从鹏行离开的技术人才创立了多家机器人公司,参与到具身智能浪潮中,包括众擎机器人、艾欧智能、珞博智能、有怡科技等等。
写在最后
鹏行经过几年试错,曾有过一个结论:人形机器人做不了量产,这些做人形机器人的公司,本质上都是一个研究院。因为机器人作为前沿技术的高地,还面临着大大小小需要攻坚克难的技术挑战。
漫长的技术摸索,相对应的却是遥遥无期的商业落地,如何存活下来成了考验。
多位受访者向雷峰网表示,车厂做机器人其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径,但核心是别乱花钱。其中一位业者向雷峰网反思,“国内大厂喜欢啥都干,烧钱特别厉害,但这并不适用于机器人。”
大跃进式的投入,只有在合适的时间点上,才能做到短时间内疯狂烧钱换产出。否则,真金白银的投入往往只能打水漂。
虽然在过去直接大刀阔斧做人形机器人未必是最佳选择,但并不意味着 3 年后、或 5 年之后,这事就是错的,关键还在于 timing(时间点)。
在 2024 年小鹏 AI 科技日活动上,何小鹏说:“小鹏在自动驾驶上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了很多弯路,这是创新者的代价。”
同为创新者的鹏行,在过去几年里也从弯路中沉淀出不少价值。多位受访者表示,鹏行作为一个舍得投入的产业平台,为机器人领域培养出了不少历经机器人从 0 到 1 周期的优秀人才。此外,项目期间鹏行进行了大量机器人中间态探索,不断推演技术的发展,这也留下了许多宝贵的 knowhow。
只是,现在鹏行这家公司已不复存在。何小鹏在活动日上进一步表示,现在小鹏决定自己全力以赴去做机器人。2023 年 9 月,小鹏汽车发布公告,斥资 1 亿美元买下了鹏行,鹏行被收为小鹏汽车的一个事业部。
时隔一年,小鹏机器人推出了新一代 AI 机器人 Iron。Iron 外观极具科技美感,是 1:1 的拟人形态。在应用上,Iron已进入小鹏汽车工厂工作,承担拧螺丝等组装生产任务,未来还会聚焦在门店等零售场景。
小鹏 Iron 机器人
谈及机器人规划时,何小鹏强调,机器人技术投入非常大,没有 500 亿做不好 AI 机器人。既要把技术做好,也要多融钱,否则根本承受不起机器人全局性研发。“这是一个比拼耐力、实力、财力、运气、多项综合的竞争,也是一个马拉松规格的比赛。”
在一个长线技术领域,是需要有一小波人愿意长期信仰这件事。悲观者或许正确,但乐观者成功。
当下具身智能热潮起,一众早早蛰伏于足式机器人赛道的资深玩家们,终于熬过了一片漆黑的前夜。只是,在缓缓而来的黎明破晓时刻,是否还能与新下场的行业新兵一决高下?新的国际级企业或许就酝酿在如今风起云涌的浪潮里。
如今有不少人选择出发,但更多的人已在路上,朝着已经无比清晰的方向前进。这世界上,有人是因为看见,所以相信。但还有一些人,却是因为相信,所以看见。
具身智能的未来,是属于心有执念、使命必达的人,他们是伟大的技术布道者。
注:文中方宪、曹孟杰、罗勇珉、刘岑宪等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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