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牛奶江湖往事:谁成了最后的出局者?
只是一杯牛奶而已。
乳白色,醇香味道,含蛋白质,健康有营养,这是消费者对它最基本的需求了。
在内蒙古,春夏的雾露滋养的草原青青,秋冬季节,苍茫的草场天人合一,乃是大自然的馈赠。但这片土地上,牛不好养,奶不易喝。
背靠这片沃土,伊利与蒙牛两大乳企接连崛起。它们的主人翁,从郑俊怀至牛根生、潘刚,命运又更替交错,把“一杯奶强壮一个民族”的故事,演绎出了各色版本。于是,在这片奶白的江湖里,有人意气风发,有人淡然退场,也有人抱憾出局。
感慨的是,这些江湖事,也从未像那杯牛奶般,看上去洁白又纯净。
01
2008年9月4日,内蒙古自治区萨拉齐监狱,厚重古旧的大门缓缓打开,郑俊怀踱步出来。这位伊利前董事长,被称为中国乳业“教父”的风云人物,此刻两鬓的发已白了大半。
门外驻守着的郑家人和媒体,瞬时拥了上去。这座中北边缘城镇上的小监狱外,很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因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郑俊怀获得了减刑,比原来的出狱时间早了两年。但高墙内短短四载,却堪比十年之久,不仅仅有悄然爬上头的白发,还有“失去”的时间里,发生的太多事,已然改写了历史的进程与人事的命运。
郑俊怀最后的记忆是,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牛根生推门而进,他起身准备握手,对方转身坐下,待之仿佛陌路人。这一富有戏剧性的画面,无意间也成为两人不合的佐证。同时,也为郑俊怀专断伊利,挤走牛根生,牛根生愤而创立蒙牛的神话故事添了许多遐想。
那时,郑俊怀已经将伊利从几十万的小企业发展成营收40亿的乳业帝国,伊利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和CEO三重桂冠是架在小个子中年人肩上的有力砝码。他是伊利绝对权力的化身。
再之后,就是那场决定他命运转折点的庭审。
2005年12月31日,因挪用公款罪,郑俊怀被包头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之后,34岁的潘刚黄袍加身,接任董事长,成为伊利集团新掌门人,被称为“乳业少帅”。同年,牛根生携蒙牛在香港上市。
三个人的命运彻底分岔。
郑俊怀出狱后,伊利更多地以他口中“我原来的企业”,出现在公众视野。2005年它的新任掌门人潘刚,此刻正站在众多媒体面前,春风满面地向全世界宣告,伊利牵手奥运,成为奶制品合作伙伴。
那个神情,像极了当年萨马兰奇兴奋地宣布,下一届奥运会举办地,是北京。
谁也没有想到,潘刚的风光背后,两家乳品企业的交锋,暗流涌动。
在伊利宣布成为奥运会合作伙伴次日,各大媒体记者的邮箱里出现一封邮件,名为《关于奥运的稿件》,发件人蒙牛。
邮件中写道:“蒙牛总裁牛根生与伊利总裁潘刚曾由当地政府搭桥,私下沟通,共同确认退出北京奥运合作伙伴申请,并起草相关文件。而伊利成了独家赞助商,令我们很尴尬”。
02
牛根生与潘刚其实师出同门。
从伊利出走,1999年创办蒙牛,极具市场头脑的牛根生,用6年时间,在没有一头奶牛的情况下,把这个排名100名开外的小企业做到行业老二,2005年时,液态奶和冰激凌的产量都居全中国第一。“每天一袋奶,强壮中国人”“中国乳都”堪称营销经典案例。
而对手则从昔日的“老师”郑俊怀,变成了潘刚。
郑俊怀出事后,蒙牛乳业副总孙先红说:“草原品牌就一块儿,伊利蒙牛各一半儿。”
如今,“兄弟”只想阋于墙。
他们的竞争愈来愈近乎肉搏。两家乳企在产品上,有雷同的QQ星与未来星,酸酸乳与优酸乳,让消费者傻傻分不清,而他们正自顾在法院争抢专利权。广告战中,央视A特段的广告招标大厅里,“蒙牛”“伊利”是全场出镜率最多的两块竞价牌,双方在价格上牢牢咬死,一家出价,另一家就立即跟上。
2007年,两家再聚央视争夺战,伊利用2008万的吉利数字买下奥运会开、闭幕式前后15秒的黄金广告。这一数字刷新了15秒中国广告价位历史。
直到今天,两家的营销战火依然不熄。
有媒体曾经统计,2018年,伊利在广告营销上花费超百亿,达到109.55亿,而核心的研发费用仅为4.269亿元,这还是翻了一倍的结果;同期,蒙牛在广告营销上花费70.06亿,研发费用仅为1.59亿元。
思考如何花钱、如何风风光光花钱,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而铺天盖地的广告下,大肆收购奶源也成为乳企们壕夺地盘的第一要务。因此,奶农们主动或被动卷入其中,加剧了竞争。争夺战中,为了逐利,有奶农甚至会倒戈向对方奶站。
最直接的原因是,奶牛成为了农户们喜闻乐见的印钞机。
2002年,奶牛存栏数从652万头,激增到2007年的1220万头。甚者,还有胆大的奶农,为了增加产量,对质量不达标的“傻牛、假牛奶”,加脂肪粉、抗生素、三聚氰胺。这样的混合物保质期很短,送检的车上还要备好双氧水,在检查前赶紧往里倒。
那时的乳业疯狂到什么程度呢,广州乳协的会长王丁棉说:“只要是白色的液体,大牛奶公司照单全收的。”
03
属于伊利和蒙牛的高光时刻,在2008年到来。
奥运会的荣光以燎原之势蔓延至各行各业,庆奥运与迎奥运的活动在全国此起彼伏,掀起全民狂欢,对于国内两家龙头乳企的掌舵人、潘刚和牛根生来说,是更为值得庆祝的时刻。
7月8日,乳都呼和浩特举办的奥运火炬接力赛上,最后一棒交予了潘刚,负责点燃圣火盆,火苗蹿起,惯常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此刻也藏不住笑意。
牛根生也享有了同等的荣耀——同为火炬手,他们都以更亲近的方式,纪念了这个特别的夏季。
潘刚大概率不会怀疑,2008年会是自己的开运年,在负责点起圣火之前,他已经赢得了一场商业战争。大手笔的钱打出去,奥运会冠名已经拿下,等待财源滚滚的收获便可。即便这一年,蒙牛宣布以销售额213亿元的战绩,战胜伊利的193亿,这是也是蒙牛创办后第一次超过伊利。
直到蒙牛利用大股东中粮集团,花费30亿美金替可口可乐买单奥运,绕过奥运会赞助“排他性”的规则,间接成为奥委会饮料类别“联合”合作伙伴。潘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不是这场游戏的专属赢家。
那之前,在点燃圣火后,不善多言的他,还特别说了长长一段感言:“伊利选择奥运,奥运选择伊利,这是双向的,是相互选择的结果。”他强调,伊利集团作为奥运会唯一指定乳制品的企业,承担起了为中华民族赢取世界级尊重的使命与责任。
自然,偷袭伊利,蒙牛的代价并不小,30亿美金,已经超过它自2003年上市16年以来累计净利润之和。
老牛下了血本。
04
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2008年,才发现对于这两家乳企来说,奥运前的营销撒钱竞赛愈豪迈,也就愈讽刺。
很难说谁才是冠名商争夺战的渔翁,但毫无疑问,属于它们的风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渔翁还沉浸在得利的舒爽中,那些行业的陈年旧疾就像被戳破的沙袋,丑恶与荒诞,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是的,伴随一代中国人记忆的2008年,不仅仅有奥运会的荣光,还有奶企们的丑陋。
2008年9月8日,兰州市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医院泌尿科,又接收了一名8个月大、患有“双肾多发性结石”和“输尿管结石”病症的婴儿,这是医院三个多月来第14位相似病例。
《东方早报》的记者简光洲觉得蹊跷。根据医生的判断,病因可能是奶粉或水质引发。同时,病儿父母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三鹿。核实多方信源后,9月10日,简光洲第一次把“三鹿”的名字,白纸黑字写在了稿子里。
哨声吹响,新闻被大量转载,舆论哗然。
翌日,他接到三鹿打来的电话,对方气势冲冲要求撤稿,同时坚称,产品质量没有问题。这样的信誓旦旦一度让简光洲产生了自我怀疑,“是不是我报道写错了”。
12日晚间9点10分,结束当天的工作后,他决定再去一趟兰州。飞机上,他有些忐忑。
零时,兰州中川机场,飞机落地,简光洲开机,看到同事发来的短信:三鹿决定召回所有8月6日前的婴幼儿奶粉。
后来,简光洲才明白,这已经是三鹿的濒死挣扎。就在5月,三鹿才用4罐奶粉封住了一位妈妈的嘴。
一场更大的奶粉风暴来袭了。
9月16日,《新闻联播》曝光了22家查出三聚氰胺奶粉的企业,蒙牛、伊利、光明等企业均在其中。
当晚12点,蒙牛总部,正在出差的总经理杨文俊被呼和浩特市政府领导召回。会上,在场的蒙牛总裁牛根生痛表决心:“宁可轰轰烈烈地死掉,也不能猥猥琐琐地活着。”
会议结束后,蒙牛内部召开电话会议,牛根生等在内的董事会最终表决,因害怕股价暴跌,蒙牛股票暂时停牌。
几个小时后,蒙牛各家工厂前的奶罐车排起数百米的长龙,三聚氰胺检测仪器只有几台,近三分之二的奶还没有等到检测便已升温、变质。厂门口只见收奶车,不见发货车。全国大部分超市已将蒙牛奶粉产品全部下架,所有的营销人员都在忙着退换货。
牛根生很急,他在3万多名员工和经销商前打气,结果是,被公众骂得更加狗血淋头。
05
“天阴沉沉的,不见太阳。一位奶车司机木然地看着汩汩流淌在地上的牛奶。“
这不是教科书里描述的资本主义血腥场景,它出自经历过三聚氰胺事件后的牛根生之手。
2008年10月初,舆论渐淡,沉寂了一个月的牛根生出现长江商学院发起的企业家聚会上。联想柳传志、中海油傅成玉、阿里巴巴马云、复星郭广昌、新东方俞敏洪,大佬云集,气氛却比以往凝重。
牛根生是这场聚会的主角。
“老牛,你对此事知情吗?”有人冲牛根生问道。
“不仅我不知情,我们的团队也不知情。”牛根生委屈极了,肯定地回答。老牛说,两年来,企业家俱乐部的各位成员们先后率领过几十个团队来蒙牛,每次会议桌、餐桌上必备蒙牛产品,公司团队和大家都是一起喝的。
因为三聚氰胺丑闻,蒙牛复牌后股价一度暴跌,跌幅曾高达60.25%。
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失道者”牛根生却足够幸运,他得到了最多、最好的帮助。
那之后,柳传志连夜召开联想控股董事会,48小时之内就将2亿元打到了老牛基金会的账户上。俞敏洪送来5000万元。分众传媒的江南春也为老牛基金会准备了5000万元救急。傅成玉打来电话,说中海油备了2.5亿元,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取。
此外,田溯宁、马云、郭广昌、虞峰、王玉锁等企业家,都打来了电话,向牛根生伸出了援手。
2008年漫长的秋冬季,于牛根生而言是难忘的,潘刚不外如是。那场浩大的危机里,第三季度伊利净亏2.26亿元,净利润比去年同期减少1622%。
最终,蒙牛与经销商五五开,承担了经济损失。而同在违规之列的伊利,选择了全额承担。两位掌门人应对也有分别,较于牛根生的不断示弱,潘刚几乎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选择了隐形。
这场丑闻,最终以三鹿乳业那块“以母爱为最高标准”的牌子拆掉而终结。
但残酷狠狠地降临在了深受三聚氰胺毒害的家庭中,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们还记得,“那是像盐花一样的结晶,嵌在孩子的肾脏里”,也被镶在那些亲历者的家庭里,化为痛苦,艰难活着。
06
2011年5月, 出狱两年后,郑俊怀坐上了开往牡丹江的火车。
每天早晨五点,他都会准时起床爬山。天蒙蒙亮,城市还在沉睡。他去的北山,海拔不高,却已是牡丹江最高的一处。从住处到这里需要半小时,如果有雨雪,则要40分钟才能从山上下来,再步行半小时到家。
他每天如此。
2008年的奶粉风波看起来与他并无相干,但中国乳业“教父”的名头在前,看样子,他这辈子注定与这一行挣脱不开。
对于已年过六十的郑俊怀来说,在蛰伏两年后,被誉为“奶牛之乡”的黑龙江省安达市,其境内的红星集团,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自此,郑俊怀、牛根生与潘刚,三人分坐一方领地,又上演了截然不同的情仇与纠葛。
坐牢期间,他与牛根生的恩怨化解。除却常派人去看他,老牛也一直资助郑家的孩子海外留学的费用。女儿结婚时,牛根生还亲自到场庆贺,“牛不错,牛不错。”郑俊怀对朋友感慨。
旧友间的关怀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柔软,湖面上的风波才是更为显而易见的硬战。
三鹿事件后,奶企们痛定思痛,从奶源到奶源地争夺战很快打响,伊利投资14亿建7座牧场,三元收购三鹿的河北牧场,蒙牛也斥40亿巨资,以合建形式,拿下14座容量万头以上的牧场。
内蒙、新疆、东北、河北四大黄金奶源带,以及四川、河南等新兴奶源带,在短短几年内被瓜分一空。
老牛很有底气。2009年,中粮集团联手厚朴基金以61亿港元入股蒙牛,成为第一大股东,蒙牛有的是钱。
自此之后,牛根生学起了隐士潘刚,“我再也不会接受记者的采访了”。他向中粮让出掌舵者之位,隐退了。
但乳业江湖风雨哪有停歇的时候呢,老牛成为传说,另一边的潘刚还在其位。
都说潘刚是“隐士”。更多时候,隐士的意味着,这位企业领导者并不常在公众面前发言,沉默已经成为他的“代名词”。不过,往往沉默者的爆发更富戏剧性和冲突性。
这一次,爆发来自伊利和郑俊怀的过往恩怨。
过去12年,长袖善舞的潘刚,已从一名职业经理人一跃至伊利第三大股东,2018持有的股份市值已超60亿元。因此,公司高管兼大股东的行踪也成为公众关心所在,久未出现在公众面前,潘刚被传“失联”,谣言不断,伊利方面称,前伊利董事长郑俊怀是“幕后黑手”。
2018年8月,习惯沉默的潘刚发出公开信。信中,他向检方申诉,郑俊怀两次减刑涉嫌造假,“让这样一个罪行累累的人不断迫害伊利、把伊利迫害得这么惨?”
2019年,郑俊怀在红星被检方带走,上次入狱时获得的两年多减刑作废。就像他回忆起2004年的情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被带走了,就失去了自由”。
同样莫名其妙的还有自媒体作者王小七,2020年7月,《深扒蒙牛伊利6大罪状》文章迅速走红后被封,虽然他所阐述的都是一些旧闻。
这次,伊利蒙牛一起沉默,乳制品工业协会率先发布声明,“该文罔顾事实,用心险恶。不仅对蒙牛、伊利造成了不良影响和伤害,对中国乳业也是极大的伤害和抹黑。”
乳协这个1995年就成立的民间组织,发出上一次令大众记忆犹新的声明是在2017年:“经查,近几年来,从未有蒙牛纯牛奶被查出黄曲霉菌超标的信息。视频所称纯属谣言。”
此刻,尚在狱中的郑俊怀或许有了更多感慨。这位年逾70岁的老人,应该最为怀念去北山爬山的日子。
那时,有人笑说,北山以后得改名,得叫“俊怀山”。也有人问他,北山会让你想起褚时健的哀牢山吗,郑俊怀说,不会,只会让我想起红星。
听说,牛根生和他长江商学院的同学一样,搞起了慈善。
今年的五四青年节,潘刚对后浪们寄语“做有范儿的新一代青年”。
等到再度出狱时,郑俊怀已至72岁,没有资金,没有股份,也没有“哀牢山”,这位堪称中国乳业教父般的人物,恐怕只能迎来真正的谢幕。